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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圆了没几天,便又再向缺去。
这阴晴圆缺的世间风景,王妃,我会代您一直看下去……
倾谈毕,人都散了,罗洌还不肯从制高点离开,一直深深眺望着成州的方向。
他真不该没救得成那座城,那里有楚风流的最后印迹。
或许,他去增援的路上之所以忽略埋伏,也是因为太心急想救那里了,除此之外他还忐忑、凌乱,眼前全是那被她鲜血染透的成州城墙,一块一块闪现,一片一片刺眼……
王妃,那一战您没有肃清完的“灭魂”,后来应当已经在腊月廿六伏法,我还将会为您继续剔出“转魄”之类,更多的躲在暗处害人不浅的奸细宵小——
罗洌之所以一味要抓转魄,追根究底是因为对灭魂恨屋及乌;
同样地,他把对林阡的仇恨也转嫁到了宋恒的身上——
宋恒?完美?景山啊,他哪里有你完颜瞻完美、时刻都能与你的妻子琴瑟和鸣?去年十一月底的伏羌城一战,他就已经和他的新婚妻子失散,至今宋夫人对于宋军而言都下落不明,你说,我们要不要发动诸如此类的舆论战?让宋恒他心慌,让他心乱如麻,以至于决策失误,在凤州城下折戟!
夜来风急,月照成、凤两州。
前来探望百里飘云的将士们一个个地来过又走,宋恒始终负手站在他窗前一动不动地沉思:
虽说这一战我们险胜了完颜瞻,却也付出了相当惨痛的代价,接下来的凤州,防御将会是成州数倍,罗洌和薛焕的配合比完颜瞻和完颜承裕更加不容小觑……
“飘云,一定要尽快好起来。”宋恒默念,这些日子,飘云冲锋,而他指挥,默契十足,颇有些往日他和寒泽叶的感觉。
“宋大哥宋大哥!”寂静不了几时,忽见苏慕浛冒冒失失冲进来。
“嘘……”宋恒赶紧示意她闭嘴,“别吵到飘云睡觉,出去说。”轻轻给飘云掩了房门,并将苏慕浛按住肩膀慢慢推出去,“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
“宋大哥!我在街上听人讲,他们好像见过陈姐姐!”苏慕浛匆忙说。
“什么!”他心一颤,第一感觉居然是害怕,害怕什么,害怕又落空,还是近乡情更怯?!
“陈姐姐啊!宋大哥,您的夫人呀!”苏慕浛看他呆住,还以为他糊涂了。
冷不防地,却被宋恒一把抓住双肩,疼得咧嘴,听他急问:“‘好像’?什么叫好像!谁见过她?她在哪里!?我这就去接她回来!”他本来都已经快放弃了,阶成和凤只剩下最后一处没扫,离战场和情场的终点就差一步,他突然发现命运很可能就是这么离奇地把她安排在了这里等他来重逢!
苏慕浛却不像他这般喜,而是悲喜掺半,蓦地黯然垂眸:“其实,也不能确定是她,那女子,被金军……”
吹角向月窟,苍山旌旆愁。
陇南周边舆论四起,指陈采奕被金军俘虏、十几天来受尽折磨,民众有人只是见过她被押解确定她当时还活着,有人却说那女子战后恐已被残暴的金军泄愤,还有人说,那姑娘本就重伤在身,就算不被金军打死,本身大概也撑不了几天了……
真真假假,难以分辨,唯一肯定的是,他们都见过那女子,面容和宋家堡将士们询问的画像一模一样。
“阶州、西和、成州,一路都顺风顺水,没想到好事多磨,最后一战竟完全不占优势。”身处静宁的徐辕,一收到情报就意识到,逆风局又一次降临——本来百里飘云就因伤缺席,这下可好,宋恒必会为陈采奕关心则乱。此情此境宋军主帅大幅削弱,敌人实力强厚的凤州到底还怎么打?
是的宋恒必乱。这跟心理素质无关,徐辕相信宋恒已有长足进步,只不过……无论你是神是魔,你都逃不脱一个“情”字。陈采奕,那俨然已是宋恒生命的不可或缺!
“凤州之战发起前,务必先将采奕救回!”吟儿收到情报的第一反应也是乱了,直接在徐辕眼前呈现出了宋恒心态的万分之一,“要不要,要不要找海上升明月帮忙?至少先把这消息的虚实给探出来?!”
“不可。转魄刚被肃清过,勉强才恢复自由身,这种时刻他连自身都难保,最多只能承担打探凤州布防的任务。”徐辕原还想要转魄蛰伏几日,但偏就是这几日,金军高手全体衰竭、尤其战狼重伤不起、适合宋军一鼓作气决胜西线、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夜长梦多迟则生变,所以他才不得不嘱咐转魄冒险行动,“凤州金军固若金汤,探查需要很多心思,城中他的下线不多,绝对不能再添任务。”
“天骄,我知你一心为公。若换作我在敌人手上,倒是可以不用顾虑;可是,宋恒不同于正常情况下的胜南,采奕的生死不仅是私事,而且会通过影响他来影响全局,所以为了凤州的军民也是不得不探的……”吟儿叹了口气。虽然现在的胜南,也不正常……
“我知道,转魄他和你想的一样,也已经问过我要不要探。”徐辕现在兼任着西线地区的落远空,重操旧业又做起了细作头子。
“咦,转魄那小子,不是心肠很硬的吗……”吟儿奇问,她记得先前她在淮西被仆散揆囚禁在船舰上,转魄宁可看着她毒发也没有对林阡及时传达情报,后来他居然跟林阡解释说“我的安全第一,主母第二”。就因为他是个人精,所以他比谁都活得长混得好……
然而,细作不能风格固定,尤其主帅更换之后。
徒禅月清也算个将才,怎么可能不清楚,宋恒是个心态严重影响发挥的统帅?当徒禅月清还叫“灭魂”的时候,就目睹宋恒在北天水打了一个糟糕的大败仗,若非当时陈采奕帮宋恒杀出一条血路,后果不堪设想。
尽管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但凤州的战略地位太重要,徒禅月清不敢赌,所以一恢复自由便先越过宋恒直接问徐辕:“天骄,需要我调查宋夫人虚实?”
“这件私事你别插手,交给城中的灭魂一脉打探即可。”徐辕回信说,“战狼给你的信任,是你的屏障,也会是对你的麻痹。打起精神,注意安全,不要管城中布防以外的事,与我之间的交流你也勿再用转魄的记号,用你过去所用灭魂的。”
天骄的话提醒了月清,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设防,尤其是他现在已经没有了盾牌。徒禅月清回答徐辕:“也好,接下来的凤州将不再有转魄的痕迹,应该会给金军造成一个奥屯是转魄的假象。不过,也不能做得太刻意。这样吧天骄,我有时会留一些转魄的假记号,装作转魄似乎还在活动,似是而非。如此一来,我与奥屯的嫌疑仍然是对半分。”
“同意。珍重。”明明隔着百千里,交流仿佛面对面般亲切,徒禅月清知道,天骄作为决策者,仍然无时无刻不关注着细作的安危,一想到这里,身体不由得融融暖意。
静下心来,深呼吸了一口。当敌人环伺,而征途还远,他当然要珍重——
成州的大火里他之所以刺了百里飘云一刀,就是为了方便自己帮宋恒下一战继续夺凤州,他必须好好活着、至少活到他提供的情报能让宋恒稳操胜券为止。现目前,事情如他所愿,正是那一刀让完颜纲在将他放出监狱后,非但不再说他是转魄还当众表彰他功勋,完颜纲拍着他的肩膀说月清啊段大人看好你啊苟富贵无相忘啊。这一切,或许表示他真的已经因为刺伤飘云而暂时脱险,或许……也是一种金军给他的麻痹。
“各位将军大人,纵虎归山,你们糊涂哇,糊涂!”奥屯亮目送他离开时急得跳脚、睚眦尽裂,他知道,以后多的是机会把这个人演变成自己的挡箭牌,遂在离开前转过身对他嘿嘿一笑:“狗再叫!先把刀再叼上几年!”不过,害人者人必害之,他心里也清楚,奥屯不像纳兰小弟单纯,不远的未来必会给他带来无穷危机,这不,刚转身就恼羞成怒地对他人身攻击:“徒禅贱婢你等着,迟早有一日我走出这里,撕烂了你!”
值得一提的是,徐辕多虑了,事实正是:战狼并没有要麻痹徒禅月清的意思——他对徒禅月清看走眼了,对徒禅月清是真的深信不疑!
所谓一放一关、区分忠奸,那只是青鸾的过度理解和自作主张罢了。
一方面战狼重伤在身、状态不佳,一方面则是涉及曹王、令他判断失误。总而言之,战狼赋予了徒禅月清七分信任,在月清身边安插的眼线并不如徐辕想象中多。
这也使宋恒在如坐针毡的心态下,仍然收到了来自徒禅月清的各种凤州布防图,厉兵秣马,磨戟拭刃;百里飘云也强撑着身体,帮他暗暗酝酿着如何突破。
然而,徐辕的顾虑也是必要的。由于凤州城空前难打又非打不可,徒禅月清这次确实是在没有盾牌的情况下卖命,危险空前。很多时候,徒禅月清都可以感觉到,角落里那些几乎欺身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打量向他。好在,他们捉不住他半点痕迹来当证据,他留记号的动作太快、而留的位置又通常教人意想不到。
“只要是没有预设立场、只要是嫌疑对半,那他们永远都捉不住我。”徒禅月清这般想的同时来去如风。
却可惜,偌大一个凤州城,偏偏有一个人预设了立场、集中火力摸起了他的底;他在金军的天罗地网中自由流畅地钻空之际,一时并没有察觉到,那个人,正是青鸾——
如今的控弦庄已经和庄主一起瘫痪,青鸾在肃清那晚的斗笠微移,其实是生疏引起的失误,这微移也源于他内心深处的在意。
在意什么?其一,青鸾是因为谁的关系沦落成必须坐轮椅、不能再潜伏到宋军去实现理想?转魄!据说正是转魄在淮西告诉林阡自己是个左撇子!所以今次不同于罗洌是为了楚风流要抓转魄、薛焕是为了凤州城要抓转魄,他,青鸾,是为了对宿敌复仇而要抓转魄!恨意凛冽,宁错勿漏,既然你徒禅月清在外面自由,那我就抓紧时间集中精力先观察你!因此,监狱反倒给了奥屯屏障。
其二……青鸾原本还没这么激烈地想继续调查和预设立场,导火索却正是战狼从急递铺传来的信件“务必释放徒禅月清”。潜意识里,青鸾既崇拜、相信战狼,又嫉妒、想超越战狼。青鸾怎么会不想夺过“金谍第一人”的美名?那就从此战开始吧,战狼看走眼的宋谍转魄,我青鸾却抓住了!这样的一幕怎会不值得憧憬,青鸾无比迫切地希望它发生。
痛恨和嫉妒促成的在意,因为是青鸾的私情,旁人不可能料得到,就连青鸾自己都没想到会有那般狂热。
那么,怎么查?徒禅月清若真是转魄,那他是个狡猾至极的奸细,即便现在在凤州行动都未必会露出马脚……果不其然,一无所获。
“给我去东线查徒禅月清的每一场战,尤其是与淮西转魄重合处。我倒要看看,他的供词是否严丝合缝。”青鸾背着所有人教心腹偷偷行动了一次,主要是不想战狼知道自己的小心思,“记住,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是,庄主。”以前都从转魄查,这次从徒禅月清摸底,才不管定西淮西的转魄是不是同一个!
“哎,可怜我空怀报国之心,竟然只能局限在角落。”青鸾恨不得自己亲自去查,不经意间却触碰到已经残疾的腿,郁闷不已,“也罢,先杀了转魄,再去找李君前算账。”
当暂时解决不了强者的时候,人们总会把不满发泄在无辜或弱者的身上。
不对,转魄,怎么会是无辜弱者?
陈采奕,自然也不是。
宋堡主的夫人,本身也是江西义军的副帅,扬名于陇南、战功赫赫的抗金女将。只不过,被金军在秦州乡野抓住时她一瘸一拐,农妇打扮,一脸病容,不似过去那般红衣烈火。
然而,哪怕只是疑似也不能放过,谁教她的男人是如今陇南宋军的精神支柱?
毒刑拷打,才确定了,她真的是。视死如归,坚贞不屈,他们都想逼她痛哭求饶,她却大声笑着说:“我会一直这样笑,看着你们金军倒!”
“倒是刚烈,却不知宋恒得知你的死讯会怎样呢!”罗洌发泄完怒火原想将她杀害,把头颅悬在阶成和凤示众,却因为宋恒的势如破竹而犹豫着留了一手,更在一次鞭打之后发现陈采奕血流不止,才知道她腹中正孕育生命。大约是与宋恒失散之初有的,今时今日,快四个月。
那孩子的命何其大,竟在那般的恶劣环境下还顽强存活,或许多亏了陈采奕身体底子好,然而她除了这点慰藉之外委实已经身心俱残。
罗洌闻知她有孕在身后,更加加重了暂留她活口的决心:我不要泄愤,我要击败宋恒后再泄愤,万不得已的时候,她母子将是我的杀手锏,过后,再将她虐(谐)杀了也不迟。
“军医,记得帮我好好关照她。”因为楚风流之死而变得冷血无情的罗洌,每每看见陈采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惨状都带着微笑:宋恒,凤州之战,可真是让人期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