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碛口黑龙,山腰古刹,林阡在柏轻舟的陪同下,与越风、冯天羽、燕落秋、沙溪清师徒会面,商议他们治下的河东四大匪帮经此一战何去何从。
“原本还打算今日与金军谈条件,没想到五岳发生这等祸乱。”沙溪清叹了一声,看向林阡直言,“看来完颜永琏虽慢了一步,还是洞穿了林大侠要做什么,所以先于我们谈判而救人,旨在出其不意、后发而先至。”
“不过,祸兮福之所倚。我等正筹备谈判之际,郢王府和武卫军突然强攻五岳,令我等加强警觉、才发现完颜永琏早在我军暗插细作……为时未晚,立即将他们的部署和交流切断。”越风据实向林阡陈述。
“仇伟等人早已伏法,你所说的细作,是很厉害的新人。”林阡蹙眉,想起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青鸾”,出道时间不长,已然坏过很多事。
“完颜永琏的原意,应当是‘声东击西’:表面与五岳发生摩擦、加以怀柔和招安,实际引越副帮主分心、降低我军对人质的关注,从而给细作以暗中解救金帝的机会……未想郢王府和武卫军过犹不及、打草惊蛇、适得其反。”柏轻舟接着越风的话为林阡分析。
“郢王府是会错意、乱跟风。但武卫军未必。那个纥石烈执中不是省油的灯,他一向和完颜永琏有过节、对着干。依我看呐,他是瞧出了完颜永琏意图,故意给完颜永琏使坏、搅局,分不清轻重缓急,甚至本心就拖延救金帝。”紫檀真人一提到纥石烈执中就很生气,一句话脸红两句话脖子粗三句话人身攻击,“那王八和他养的一帮走狗,多年来寻着各种由头,明伤暗害我手下兄弟!”
盟军众人有所不知,不同于镐王府谢清发赵西风等人的父辈当年败给完颜永琏的高手堂,郑王的谋逆罪名成立之后,郑王府余党就全都生活在纥石烈执中及其麾下的阴影里,矛盾无数,水火不容。盟军众人也难以置信,沙溪清的师父、赫赫有名的“万剑传说”紫檀真人,传闻中勇谋兼备堪比天尊岳离,竟会是这样的一个暴烈脾气。
“那么,还要谈判吗,还需示出金帝踪迹?”冯天羽认真问林阡。来的路上他听到了五岳群雄的怨声载道,那意味着五岳即使有人留恋荣华,也难免对曹王代表的金廷动摇失望,就连谈判都意兴索然。要知道,金帝的失踪在太行而且是绝密,燕落秋虽参与绑架却只是个人名义,外界看金军没有任何理由突然拿吕梁五岳开刀,尤其是这几个月曹王留下来的人一直巴望着祈求着他们被招安……而且林阡的据点就在旁边你不打、你打我们几个意思?
即使现在林阡可以挟持金帝去为五岳鸣不平向金军讨要损失、把五岳塑造成先无辜受害后无奈投奔盟军的独立于事件外的一大阵营……可是五岳的大众们再如何理直气壮,也不愿相信诸如“平反昭雪”的劳什子客套话了。
“当然要谈,至少溪清需要。”林阡平静凝视沙溪清,沙溪清一怔,与他四目相对,续听他说,“那么久的策划、那么精心的部署,怎能付诸流水?”
紫檀真人脸色恢复正常,插嘴,得意洋洋:“自然,都是我策划、部署的,徒儿他亲自上阵、铤而走险……费了心、卖了命。”柏轻舟转头多看了他一眼,知道紫檀之于沙溪清,正是她之于林阡,郑王府的谋主是也。确实,这件“挟天子以令曹王”,林阡和她都只是顶层设计,具体细节都是郑王府实施,滴水不漏,堪称完美。
“是,抓了不能白抓,杀了不如不杀。而且我想,不止沙少侠需要;赵西风他们虽然失望,若有个给父辈平反的契机,哪怕只是虚名,都总比没有强。”越风不是第一次尝试去理解赵西风。
“说得对。那便由赵西风陪同紫檀前辈一起去谈,最先要郑王府、镐王府的平反。”林阡点头。
“若不改今日谈判,记得要金军多赔五岳两池溪鲤、三山寨墙、四片枣林、五营兵械、六阵兄弟的人头、十块诸葛舍我的石,外加八十篮桃子。”燕落秋悠悠地狮子大开口。
“……好。”林阡知道她是认真的,记下了。
“金帝至少要等到谈判结束再被放出,方能够一直钳制金军行动,决计不能中途就被金军搜救。而昨夜控弦庄险些暗度陈仓、一击即中,金帝若还囚禁在我军据点似乎不妥。”这时越风说起人质情况,提议,“这几日十分关键,我想,应该重新找个地点关他,既保证人质万无一失,又能令控弦庄无法轻易顾及。”
“环庆之战王冢虎兵败,多少是受到我军连累。完颜永琏看中这一点,料定主公必将金帝束缚于我军,因此这些天来,控弦庄在我军据点的投入必定不少,只怕地形已了如指掌、沟通也驾轻就熟……”柏轻舟深知林阡不会找盟军以外的地点,所以虽有策略却三缄其口。
“既然料定,那便不定。”燕落秋当即献策,“反其道行之,将金帝关在我五岳之中。六月控弦庄虽然潜入过总坛、南山、桃花溪,但我已经命人改过要道,而且,其余大多地方当时都在浓云里,金军更不可能知道路。”譬如枣林、枕云台、旋渊阵旁的仰胁息、修复后的墨香居、正在拆的冥狱,都是绝佳的藏匿人质地点。
“断然不可。”林阡不允,太凶险了,金帝所在是众矢之的,怎能放进旁人家门。更何况,碛口不止那些他想示之以诚的五岳群雄,还有河东魔门的万千风雅之士,他承诺过要由他林阡庇护。
先前他也是以己度人,算定完颜永琏不会从他们下手才放心把金帝囚禁在了附近的越风驻地,只不过他实在没想到爱跟风的郢王府会因为曹王声东击西而南辕北辙……所幸盟军救得及时,否则……林阡回想时心有余悸:“总而言之,盟军绝不能以邻为壑。”
“莫让完颜永琏太好找,轻易知道在外面。”燕落秋回过头来劝,林阡却仍是摇头:“不能毁了此地和此间人。”注视着燕落秋,他的表情在问,你不是也想此地风雅?此间人清静?
“此一时彼一时,经过这件事,便连赵西风那些人都看清楚了:纵使你没惹人、表面极其无辜,那些图你的人还是会借题发挥,你想置身事外都照样被卷入。”燕落秋看透地说,“金帝的失踪,只不过是把曹王的温水换成了郢王的沸镬。五岳注定逃不掉,无论如何都有战。”
“不错,昨夜战后,盟军入主五岳已是大势所趋,换而言之,五岳对金军来说不再是盟军的‘邻’和外人,一样会纳入完颜永琏的考虑。”冯天羽点头,同意。
“但对五岳而言,人质在内在外,处境始终有异,战势可大可小。”林阡仍然不同意。
“不妨虚虚实实?盟军趁着此战入主五岳,把金帝和一众精锐都移入山中,表面以各种手段假装金帝还在外面,主公与其余兵马亲自诱敌保全。”柏轻舟虽同意燕落秋和冯天羽的见解,却看出林阡顾虑,悄然折中,帮他把五岳的安全度提升。
“嗯……”林阡觉得这还差不多,是的,他刻舟求剑了,一旦盟军也入主了五岳,等同于金帝还被束缚在盟军身边,虽此地难免受害,此间人却能有所保障。不过,“一定要悄然而然转移、装成人质还在外面才行。”如此,五岳就有了黑龙山的天然屏障和林阡在外的双重保险。
燕落秋发现他更听柏轻舟的,眼波流转,笑:“那我也在外诱敌吧。”
“那么……溪清、冯兄、越将军、天骄,便和赵西风等人在五岳。不够,还得加上逐浪、邪后、丞相、慧如……”再不拦着他,人就说光了。
“你这样完颜永琏又太好找了。”燕落秋无奈,这人会打仗么,“小阡,都看出在里面了,谁还会被你诱在外?”
“主公,我建议,沙、徐、海三位,与五岳群雄、郑王府高手,足矣。”柏轻舟微笑,“主公、越副帮主、冯寨主、秋儿在外,盟军据点也可顾及。这般看似平衡的分布,会教完颜永琏颇为难判。盟军其余的高手,均在交界听候指令,灵活机动,随时调遣。”
“容我三思。”若要确保地点绝密,五岳着实比盟军据点有隐蔽优势,林阡所担心的只是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可千万别给五岳中人带去凶险。
思虑再三,他必须把所有破绽扼杀在萌芽:“还有,四当家丁志远,务必将他隔绝在一切军情外。”越风、沙溪清皆是一愣,会过意来,点了点头。
“那是何人?”紫檀真人奇问。
“极有可能的内奸。”沙溪清回答。
“恐怕早已被郢王招安为眼线。”林阡点头。
“六月你说过他可疑之后,我便很少将秘密与他交流,不过还未告知赵西风将他处置,毕竟只是推测、没有真凭实据。”燕落秋明眸璀璨。
虽然没有证据,但很可能内奸,四当家丁志远,去年甚至更早就为郢王府服务了。即使他是那种曾贪慕荣华却对金廷动摇失望之人,接下来的河东也冒不起半点险,绝不能让他走漏任何风声,林阡必须提醒众人,第一战没作用不代表第二战没有。
“你是对的。没证据,赵西风必然护着他。”转过头,林阡对燕落秋说,“这二当家,当得不错,像模像样。”
“怎么?”她一边满意地接受赞誉,一边心底雪亮,原来寨墙上他囫囵收拾残局也没忘记观察和掂量赵西风。
“赵西风,一旦不曾懒怠,有点寨主的样子了,会带着田揽月等人热火朝天地战斗,还能把吕奉公的子侄照顾得无微不至。”林阡说,战斗是昨夜所见,照顾则是适才路边看到的。
“确是五当家的两个儿子,叫吕禾、吕苗,不过你是如何知道?”燕落秋不解。
“六月的时候五当家派来的亲信全都簇拥在他俩身侧。”林阡说,“看年龄应该是子侄。”
“哦……”燕落秋受教,“那两个孩子一个十七一个十六,灵堂上被纥石烈执中的兵马吓得丢了魂……我们小阡在他俩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打遍南宋无敌手了吧。”
“……不曾。”他脸上挂不住,赶紧转移话题,“记着,五岳众人刚经历战乱,务必放在离金帝、离金军都较远。”
“记着了。”燕落秋点头,盈然一笑,“我会安排妥当,再找你去。”
“过片刻谈判之前,对五岳说我捉到了金帝、关押地点不明,五岳有任何新的条件都可添入。”临别前,林阡对诸将再三叮嘱,尤其沙溪清,“溪清,万事小心。”
“他对溪清,着实是太上心了。”一晃功夫,燕落秋和柏轻舟就落在后面,看着林阡和沙溪清边行边交换酒喝,意气风发,谈笑走过,居然就再也不顾旁人了……想到他来之前还是强打精神,燕落秋摇头,语气也不禁带着几分蹊跷,“一身伤病,忽然就好了?”
“主公是个奇人。”柏轻舟理解地说。
燕落秋忽然止步,柏轻舟即刻停下,怎么了?我说错了?
“夫君。”燕落秋强调说。
柏轻舟脸上倏然一红。
“急匆匆地从静宁赶到环庆,名为协助他安顿‘盛世’,实际不过是为了赶到他身边安慰?从环庆到河东,先把自己身边守护的何慧如交出来了,知道他心不在焉马不停蹄,便把他也交出来了……你自己身边谁保护?也没想过打算。若非命好,恐怕来的路上就被人抢了杀了。”燕落秋近前一步,显然叫业炎帮她调查过美人军师。
柏轻舟被戳穿心事,脸上片刻不再红,不经意间还咳了一声。
“赶路赶得、犯了咳疾?”燕落秋关切。
“不是。”柏轻舟摇头,微笑,“只是想说,秋儿你不知道……若是主母去了,主公一定会孑然一身、终生不娶,一则主母是他认为的独一无二,二则,他怕旁人重蹈她的覆辙。”
“所以,你那婚约,不作数了?”燕落秋一怔,问。
“作数,只是终身不嫁。”柏轻舟认真回答。
“既然如此……当初这面纱就该再戴上。”燕落秋叹。
“我早就已经决定,跟他。”柏轻舟摇头,戴不戴都是一样,只有他有机会揭下。
燕落秋一愣:“什么时候的……决定?”
“随他出山、称他主公。”素衣女子,容色端庄,举止娴雅。
“比我早……你们个个都比我早,哎。”蓝衣女子,明眸善睐,瑰姿艳逸,“轻舟,我和你不一样,我做什么都是要得到他,是摆明刀枪要来做你的主母……二主母也好。”
“我明白……能理解。”相视而笑。这一刻,柏轻舟宛若山涧清澈流淌的秋水,燕落秋便是其间癫狂乱舞的秋花,一静一动,伴随天风。
午后,闻知抗金联盟大军进驻五岳、以保护之名入主,由于是徐辕亲自坐镇,一度无孔不入的青鸾竟也受阻,称一时间无法打探个中有无圣上。
至于盟军据点,控弦庄昨夜才被越风扫荡,一日而已不敢妄动,何况那是林阡眼皮底下,圣上是否还在,难以立即窥探。
“废物。”封寒听到那些“无法”、“难以”的字眼就怒骂。
只能靠猜。
难猜,一个林阡,一个徐辕,向来都是旗鼓相当;沙溪清、越风,六月都对完颜永琏叫过阵。
他们,全部被柏轻舟巧妙平分。
“依本心走,那林阡在哪圣上就在哪;照实际看,五岳这个地头蛇比宋匪本身驻地,更深更广。”岳离分析。
“林阡给五岳的兵马,不多不少。既像给本心打掩护,又似为实际添胜算。”凌大杰说。
尽管只是两个可能,着实也难住了完颜永琏,圣上性命迫在眉睫,他必须尽快作出判断、竭尽所能并敌一向。
“王爷,紫檀真人和赵西风来了,称圣上被林匪捉住,要求和我军谈判。”这时侍卫上前来禀报,这样一个完颜永琏早已料到、却并不愿意发生的剧情。
“给完颜琳和纥石烈执中去谈,告诫他们,放低姿态,对方当先要的,只是平反而已,至多再加赔偿。我与执中素来有嫌隙,就不出面了。”完颜永琏说,谈判更关乎昨夜此战,故而解铃还须系铃人。
可是对方后续还要的东西,如果有金军对宋匪在河东、陇陕甚至天下的退避三舍,那就得完颜永琏亲自去面对,那就绝对不是放低姿态,而是寸土不让:林阡,你设定的剧情,终究发生了,但有我在,绝不会继续。
要暴虐著称的纥石烈执中放低姿态,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当然,表面上为了圣上,肯定还是得低头……
谁料,紫檀真人和赵西风带来的索求稀奇古怪不说,其中还有一条万万不能接受的:要纥石烈执中及其麾下合称“六大死穴”的六名高手的人头。
“不用想,是你个老狐狸加上!”纥石烈执中震怒。
“老王八!还我兄弟命来!”紫檀真人大骂。
确实是他添上的。只因林阡说过,要他们在最基本条件外随便添内容,所以来之前紫檀就把这几个人的人头预定了。
虽然这初次谈判的趋向就是会不欢而散,金军却因为投鼠忌器而必然有所妥协。
“将你麾下‘六大死穴’的头颅,送两颗过去吧。”小郢王苦叹。
“那怎可以!大敌当前,怎能斩将!”纥石烈执中怒不可遏。
“为了圣上啊……”小郢王继续一脸苦。
最后纥石烈执中只当场砍下一颗武功最差的人头送去并答应给五岳赔偿,但说,给郑王府的平反要再三考虑,不是纥石烈执中就能决断。
由于和纥石烈执中过节繁多,完颜永琏不便亲自现身,只叫封寒和凌大杰前往谈判席上关注。
听到紫檀以随口一提的口吻要纥石烈执中人头的那时,想到纥石烈执中经常滥杀无辜、专横放肆,这会儿恶人自有恶人磨,封寒那性子没忍住直接笑喷了,完全不顾被宋匪看见他这小人得志。太猖狂!谈判即将结束的时候,因为自己的同僚被砍了头颅,纥石烈执中麾下高手“神庭”忍无可忍,一掌狠劈过来,封寒哪是随便给人打的,随即提携逆鳞枪怒斩回去。
“封寒,你再笑我撕你脸!”“封寒是你能叫的?孙子,赶紧尊称你爷爷地魔!”一言不合,封寒就同纥石烈执中对骂起来。
凌大杰看纥石烈执中没面子,虽表面和气老好人,内心也觉得非常解气,回来与完颜永琏禀报时,凌大杰苦笑说:“紫檀、封寒……这两人,还是老样子,和纥石烈执中永远不对付。”
“几十年过节了。早在郑王谋逆之前,纥石烈执中就醉酒打伤过紫檀的结拜兄弟,致其不治。这些年来更是从无休止地追杀和欺压紫檀的手下。”轩辕九烨对薛焕等人解释说,“纥石烈执中麾下六大死穴,顾名思义六个高手,以头颈部位要害穴合称,分别叫神庭、百会、哑门、风池、睛明、人迎,今天被砍头的是人迎。”其中,神庭参与过掀天匿地阵。
“天骄大人无所不知……”收获众小辈众脸崇拜。
“青鸾何在?”完颜永琏显然和他们的幸灾乐祸或一头雾水或事不关己不同,蹙眉低声问轩辕九烨。
“青鸾本人随徐辕去了五岳,下线多还在外围、现今的林阡身边。”轩辕九烨回答。
“告诉他,依计行事。”完颜永琏说。
“是。”轩辕九烨点头。
“林阡没有任何破绽,我便只能放手一搏。”虽然还是谋定后动,却并不是稳操胜券,“只希望圣上吉人天相。”
完颜璟沦陷匪窝、辗转流离十多日,从最初的惊恐、慌乱,到后来的吃好喝好,也不过就用了两天功夫。
毕竟帝王,经历过太多的大风大浪。
林美材见他舒服,气不过,便主导着饿了他两天。他呢,饿得痛苦不已,还没失平日威仪,摸出被宋军搜刮后仅剩的一把聚骨扇要送给林美材:“这位女将军,送你了,请通融……”
女将军?哼,你不知道我林美材是王者,整个魔门的人都得跪着求么。
林美材想再饿他三天,海逐浪知情后赶紧前来制止这鲁莽行为,那时候完颜璟已经饿得晕头转向、奄奄一息。
“怎么了?”林美材看完颜璟吃饱了心安理得地睡觉,回头看海逐浪不知何故眼中含泪,一愣,奇问。
“在想,盟主被关在金营时,吃的可有这么好……”海逐浪心酸地说。
“倒真是一报还一报。”林美材叹了一声,回头去把食物拿回来一半。
“做什么?”海逐浪杵在原地。
“与其给皇帝老儿浪费,不如给我家小邪后吃了。”林美材立即饕餮。
“确定是个女儿吗?”海逐浪终于笑起来,“可我想要个儿子。”
“林阡和吟儿先要的儿媳,你且排队候着。”林美材一本正经。
又经数日,颠簸动荡了好长时间,完颜璟忽然发现自己不再囚禁于哪个营房,而是有依山而建的窑洞住了:“这地形……看来是又回到吕梁了?”
这日,给他送饭之人,玉面薄唇,眼神如水,白衣似雪,鬓间碎发细垂,和先前的女魔头、胡子大叔风格大相径庭,令完颜璟一看见就眼前一亮,并且顿生熟悉之感:“你是……”
如此清秀,原该令人心旷神怡,但他长得太像谋逆的郑王完颜永蹈,令完颜璟立即心生厌恶:哼,朕本已斩草除根,没想还是有漏网之鱼。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完颜璟当然不能把这份冷厉浮现在脸上,看他长得乖巧,于是想着骗他、打动他、策反他,或许能自己就走出去也说不定:“郑王之后吗?按辈分,若是好好起名,应该也是王字边,你可以叫我一声‘皇兄’。”
“我叫沙溪清。”他按剑坐在完颜璟身边,置若罔闻,先给一盘好菜,“黄河鱼,尝尝看。”
完颜璟生怕林美材再突然窜出来抢吃,于是不顾仪态、闻香就动筷。
“给你这十日体验也是不错的。”沙溪清在旁望着这一幕,静静说,“让你体会到民间疾苦。”
完颜璟面色一凛,搁下碗筷:“好一句民间疾苦!你们这群乱党,逞一时之快,为一己之私,可知坏了我为民众做的大事?!”
“愿闻其详。”沙溪清悠闲抱剑,微笑。
“十二年前黄河决堤,此后每逢淮水盛时,淮扬数百里人心惶惶莫敢安枕,真可谓贻害万年之灾祸。朕为了天下百姓、子孙后代,一直和黄河河道的南移作着搏斗。”完颜璟理直气壮,“十余年来,但凡有钱财全用来调集人力物力大修黄河,但这些款项有大半都好像扔进了水里、不知去向,朕此番私下查访,眼看就要查出祸国殃民之人,却被你们这群刁民坏事。你们!阻碍我发掘真相、为民除害!你们,将成为千古罪人!”
“是真相,还是你要的真相?是为民除害,还是为名除害?”沙溪清冷眼旁观,突然开口,完颜璟不禁一愣,沙溪清洞察一笑,漂亮的脸上全是威胁:“你的宰相胥持国虽病死,还有胥门十哲可查;你的妃子李师儿你不忍,还有她的兄弟可查;再不然,纥石烈执中这种趋炎附势无恶不作的也可查。结果呢,你发掘的是这些真相?不过是在刻意挖曹王郢王结党营私的犯罪证据吧。”
“你……”完颜璟勃然大怒。
沙溪清眼神一变,骤然打断:“完颜璟,一边冠冕堂皇治河,一边自己大肆铺张浪费,你怎好意思说你是为了民众;十余年来,纵容奸佞得势,迫害忠良失宠,庙堂腐败,天下纷争,你扪心自问,怎吃香睡稳?我若是你,就不会把苦短的人生浪费在猜忌和陷害叔伯,反而给你身边那些小人祸乱朝纲的机会!”
“呵,叛臣贼子,质问起君主,竟然还正气凛然。”完颜璟冷笑一声,恢复威仪,露出阴鸷。
沙溪清突然纵剑出鞘,只是换了个坐姿,完颜璟一惊急忙回坐,就像被沙溪清掸下的灰尘。
断水剑好快的速度,锋刃不知何时已抵在完颜璟喉间,出手便可以教他死得毫无痛苦:“我父亲被说成谋逆,分明是三个奸人联合设局、几个家奴串谋诬告,空穴来风,无法定案,如何可以直接灭门?!镐王更加无辜,仅仅几句言语违禁,就被朝廷处以极刑。这两起冤案,台前,宰相和贵妃疯狂表演,幕后,剧情全是你亲自写,太精彩。”
“此番,台前是你,幕后,是林阡?”完颜璟却顾左右而言他,见沙溪清微惊,完颜璟笑着镇定自若,“你去问问林阡,他是怎么对吴曦?他们宋人有句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些年林阡表面说保家卫国地抗金,实际还不是在跨境抄掠、疯狂地铲除异己?我与他,谁写的剧情更精彩?”
“笑话,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不跨境,便是他南宋黎民流离失所,以攻代守,怎就不是保家卫国?至于铲除异己,你少推己及人,他是一身清白。”沙溪清冷笑。
“怎么,为了抱住他这块浮木报私仇,于是就忘记你大金的黎民了?”完颜璟听出他对林阡有情,亦冷笑与他僵持,剑锋下魄力不改,是料定沙溪清不敢杀他。
“我曾经雄心壮志欲匡扶天下,岂会愿报私仇而不顾家国?可惜你始终不能正视自己的错误,终究不是个值得跟随的明主。所以这些年来我都告诫自己,与其残民以逞,不如曳尾于泥涂。去年我突然醒悟,扶起大金这个烂架子的人,不见得就要是金人。”沙溪清说着志向,过程中不经意手就一抖。
“……什么错误,我看我现在能否改正?”完颜璟当然怕死,怕他继续手抖,表面镇定,内心大乱,沙溪清说的后半句他没留意。
沙溪清冷道:“我适才说过,纥石烈执中能杀了吗?他这些年滥杀的无辜堆成山了。还有他麾下‘六大死穴’,尤其代号‘神庭’的,随意栽赃把我师父七个结拜兄弟都害死。”
“好,我答应你,回去就治他们的罪。还有,你前面说的所有人,我都会一一彻查。”完颜璟巧舌如簧,见沙溪清撤回剑去,立即对沙溪清动根基,“然而,因为我错、你便也错,委实不该。我若改错、你也改错,皆大欢喜,可好?”
“什么?”沙溪清判断起他的真伪。
“你与林阡,本就是因为‘敌人的敌人’才成朋友,若然我们兄弟俩在此和解,你便没有理由继续与他为伍……”完颜璟察言观色,步步为营,意图瓦解沙溪清的所谓理想,“朕答应你,恢复你父王声名,重现明昌年间的政治清明、繁荣昌盛,这不仅需要朕的知错认错和改错,更需要你这样的文武双全来辅佐。”
“你知道我是文武双全?”沙溪清一笑,居然还有酒窝。
“毕竟你是个小王爷。”完颜璟也笑起来,当看见沙溪清面色有变、若有所思,他知道自己的策反有实现的可能,“你和林阡、吕梁五岳都不同,他们都是草莽流寇,你却是身份尊贵。”
沙溪清敷衍几句,内心却在奏鼓,他也不知道怎么自己变笨了,现在才发现,林阡他,真是个傻子——
林阡他怎能和金军先谈郑王府、镐王府的平反啊!如果金军当真低头允诺平反,沙溪清和赵西风怎还会和林阡是“敌人的敌人”关系!?只怕一旦达成协议,阵前就倒戈相向,林阡盟友瞬然只剩下冯天羽一个。
是因为绝对互信吗,欲将善意得,必先诚心付?可是你林阡怎知道,郑王府和镐王府是逍遥自在的人多,还是贪慕荣华的人多?!前者至多中立,后者,翻脸无情。
沙溪清摇头不解,出得门来心烦意乱,抬头望无垠星空、莽然江山,才觉沉闷一扫、豁然开朗,呼吸一口天地浩然:“原来如此么……”
“小王爷,我刚和你堂兄的手下们谈完判。”岔道,遇到赵西风刚回五岳,酸溜溜地追上前来。
“这么巧?我正准备去找我堂妹夫把酒言欢。”沙溪清笑着说。由于完颜璟突然失踪,完颜永琏所谓的“奏请圣上陈述女儿早在二十五年前已死”的意愿没能立即达成。换而言之,现在世人皆知,林阡是完颜永琏女婿,板上钉钉。
“呃……”赵西风摸摸后脑勺,“全是一家子,我们打什么?”
“这是你地盘,你们说了算。”沙溪清笑着拍拍他的肩,先行一步,目光有意无意扫及丁志远,那人贼眉鼠眼果然可疑,可惜现在不在太行而在吕梁,否则沙溪清立即就把丁志远关了。
赵西风愣了片刻,追上来:“沙溪清,你应当不会出卖我们吧!”他脑子很清晰,知道沙溪清身份和他们不同,会是这场谈判最大的甚至是唯一的受益者,一旦平反了那沙溪清立即就是金国的小王爷。
“说实话,林阡好像不太会打仗。”沙溪清答非所问,其实是试探赵西风有没有可能倒戈,如果地头蛇叛离,林阡最容易被孤立、四面受敌。
“你回答我啊,骂盟王做什么!”赵西风急不可耐。
“他太笨,不会打仗,我得帮他啊。”沙溪清确认过眼神知道是战友,笑着搂住这个叫赵西风的自己人的肩膀,一边告诉赵西风他不会出卖五岳,一边很高兴赵西风也早站在林阡这边。如果五岳要回了那个镐王府的破名誉,赵西风实际还是会跟在林阡身旁……那沙溪清就放心得很了。
之所以搂住赵西风,是因为他六月的时候侮辱过赵西风,说,“什么洗刷父辈耻辱啊,你们是想着要结束流寇命运,回归梦境中的锦衣玉食。”结果,人家不是那种人。
看着赵西风此刻一副也对他放心的样子,沙溪清对赵西风就更增喜欢:“抱歉,西风兄,我先前误解你了。走,喝酒去。”
“呃……戒酒了。”赵西风被他搂得服服帖帖。沙溪清越看越顺眼,笑,比起完颜璟,还是这些人可爱。比起庙堂,我自是更喜欢江湖的。
“二当家……”吕禾吕苗兄弟俩望着保护着他俩的赵西风被那白衣少年搂得动弹不得,想上前救却苦于无能。
“徒儿。”紫檀等沙溪清放过赵西风之后,目送五岳群雄走远,才和他说起谈判所见。
“师父是否又和纥石烈执中互相辱骂?”沙溪清笑。
“还好,倒是临走之际,纥石烈执中和封寒互相辱骂了起来。”紫檀笑,“我听说,就因为高手堂幸灾乐祸,完颜永琏和纥石烈执中的关系也愈发恶化。”
“要让完颜永琏也痛恨的,实属难得。不过那纥石烈执中还真是人神共愤。”沙溪清叹。
“是的,为师听说,当前只有郢王府的投靠着纥石烈执中,金军在吕梁的大局还是得靠完颜永琏撑着。”紫檀好像有话要说。
“师父想说什么?”沙溪清与他一起往他们负责的南山驻地去。
“此战在吕梁,纥石烈执中人手单薄不足为虑,为师……已经迫不及待。”紫檀握紧拳。
“借此机会把那剩下的五个‘死穴’诱杀么。”沙溪清理解地笑。
“不错。不妨放个消息给纥石烈执中,说金帝在南山关着,把纥石烈执中他们先诱到我们的陷阱来杀。”紫檀目中一抹杀机。
“如何确保只有纥石烈执中知情?”沙溪清问。
“林阡他不是说丁志远是郢王的人?那就趁曹王郢王不和、无法互通信息,用丁志远反间,确保只有纥石烈执中知情。”紫檀说。
“反正是假消息,涉及的金军弱,倒也无伤大雅。”沙溪清点头,“但是,如何确保纥石烈执中如我们所愿,不仅暗自获悉情报,而且还一直地、刻意地瞒着完颜永琏,不教完颜永琏知道?”
“第一时间救出圣上,社稷肱骨,自然动心。”紫檀洞悉人性,足智多谋,“尤其是这个刚和封寒辱骂过的关头,更加要证明自身实力。若是我‘不慎’透露破绽给丁志远,接下来,郢王和纥石烈执中绝不会给完颜永琏任何机会。”
“其实还是因为‘不和’。”沙溪清想了想,说,“主意虽好,但一定要仔细筹谋。”
“包在师父身上。”紫檀哈哈大笑。
暗月之夜,星涌黄河,盛景入清眸。
两个人并排站在高处,视线从天空缓缓下移,最终都集中在林阡与五岳所在。
不约而同地触景生情,却带着不同的心境——
“寒园星散居,摇落小村墟。”和尚看到的是五岳。
“关山正飞雪,烽戍断无烟。”凌大杰看到的是林阡。
都想打破沉默,未想对方正好开口,于是又陷沉默。
“关于当年,我有事情要问你。”凌大杰终于问出,“既然想通,不妨直言相告,陇南之役,为何离开王爷。”
“凌施主,原该知道。”和尚叹了口气。
“世人皆知,徒禅勇、忧吾思一干人等对王爷失望,与王爷离心,不能再共事。这固然是原因之一。”凌大杰面色凝重,“失望归失望,徒禅勇尚且还能选择自暴自弃、敷衍为官、了此余生,你比他擅长排解,不可能一言不发、转身就走、杳无音讯。”
“凌施主还是那样的心细如发。不错,贫僧是失望,不过不完全是对王爷。”和尚淡笑,捻着佛珠。
“对自己失望?”凌大杰揣测,“会宁之战,你我、徒禅勇、邵鸿渊惨败给越野父子,遭到南宋盟军的追杀,众将都精疲力尽,王妃公主都奄奄一息,大家只剩一匹马没受伤脚力甚好,要你立即去附近搬救兵……”
和尚捻着佛珠的手停了片刻,眼神空洞,没有回答。
“结果到第三日你才空手回来,那时我军已四分五散,你的渎职,直接造成了王妃和公主的失踪。”凌大杰说,“王爷没有直问,这些年我却替他百思不解,此刻不是问罪、而是蹊跷,忧吾思,那晚你去了哪里?”
“阿弥陀佛。”和尚又继续捻着佛珠,“五蕴皆贼,六凿相壤。生死浮云,自有来去。”
凌大杰愣了好一会儿,悻悻地:“臭和尚,我听不懂……但会好好参悟。”
怀揣心事回到王爷身边,天没亮王爷已经点灯起来,凌大杰欲为他分忧、帮他设法搜救圣上,却看岳离早已代劳、将兵马安排好了。凌大杰不禁心下安妥。
“真要这般均衡分布?始终不如并敌一向。”凌大杰看完分布图,蹙眉,问。
“是的,宋匪据点和五岳黑龙山两大处,实际又分林阡、越风、冯天羽,徐辕、沙溪清、海逐浪、赵西风七个可能的小处。由于宋匪采取分散驻守、混淆视听、近距策应,我军唯有挑准一处、齐心协力、极速击破,才是上上之策,但就怕挑错了直接害圣上不复。”岳离与王爷对弈,面露难色,“中策是,判断不了、不得已而顺遂林阡心意,分散打击、捉襟见肘、全部胶着。”
“圣上安全要紧,所以唯能一开始就走中策:就位胶着、静观其变、枕戈待发。”王爷吃岳离一片,微笑自若。
“河东之战,箭在弦上了。”凌大杰看王爷携策于胸,放下心来。
“王爷。”这时暗卫送来三封信,其中一封来自身在五岳的青鸾,一封却来自目前身在陇陕的控弦庄代庄主,鸑鷟。
最近完颜永琏已习惯,每次展信,都能对消息愕然,今次也不例外。
“郢王大败于寒泽叶,尤其完颜纲惨败于宋恒之手……”完颜永琏虽然拍案,脸上却不见喜怒,因为这事情显然不在林阡的控制以内,甚而至于,林阡闻讯才会雷霆大怒,“宋恒不听号令,屠杀全部战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