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0章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林阡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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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时,走上岔路,确定离林阡已经很远,楚风雪开始对掩日迷惑性地吹起芦管。就算他不在此间、听不到,仆散安德有他提供的破解手段,势必靠得近也听得懂。

    便那时,她也得到了控弦庄的芦管之音,此起彼伏,急促强烈,意思正是,“全力抓捕落远空”,正中下怀。

    其实很可惜,她已经是双重细作,只差一步就能爬得更高、捣毁这个刚重建的控弦庄也说不定……

    然而,“细作最忌有情,我怎就有了?”淡淡一笑,这段时间,掩日焦头烂额,她落远空委实也失了分寸,常常作出些往日她可能还会耻笑的举动。

    是的,主公,细作最不应该动情,可我却动情了,而且这情和我这人性子一样,深不可测,于是也确实不应再当细作。我若能活着回去,或许也是这十三翼之一?也挺好的,时时刻刻都可以看见你。

    控弦庄此番对她设局,万料不到此刻她也在对控弦庄设局!双方的网随着兵马渐近而即将相撞,她本已慷慨赴死,却没有想到,这瞬间穿插进一个始料不及的枝节,居然是属于八大王牌之一“灭魂”的暗号,他也参与了这场静宁会战吗?他的芦管分明在对落远空说:“属下无意撞见掩日与金人合谋骗其下线,一旦证实其变节叛国,情急出手将之击杀,以保全其余幸存者。”由于是最新分支,才刚启用他一个,掩日或仆散安德都不知他存在。

    却听他又问落远空:“上线若然危险,可发求救信号,待我去援!”

    是的,海上升明月有一个专属于落远空对八大王牌的求救信号,她还没发,若干年前,破军虽制定了,却从未发过一次,这四年来,她也没有碰过。

    “灭魂”显然很急,这“待我去援”的芦管他连发了五次,对他而言她的生死比林阡的还重要,因为他最近的启用只是林阡为了掩护她。他应该就在近处,听到了她对掩日的下令,因为他适才已出手将掩日击杀,故不知她是被诓骗还是别有用意,必须确定需不需要他冒险出马救急。

    “转魄”也同样很急,而且因为不知掩日已死,故而更加担心她被诓骗。在完颜丰枭的躯壳里,他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幸运地最先撞入她的网中。当是时,他完全想不到、也不懂她何以要故意暴露。

    “赶紧走,别吹了,大局为重,保全自己!”转魄持刀上前装作要打,却冒着自己暴露的危险,开口对着这一群人中的她一个说。

    这句话,林阡也强调了无数遍,所以她多次明哲保身、冷血无情,但这次不一样:“不必走了,主公才是大局。如果危及主公性命,如何能保全自己不顾主公?”禹阳、稻香村,她两次危机都选择袖手旁观,是因为禹阳之战林阡不在,稻香村……她后知后觉,悔恨不已。

    转魄被她这句话问住,他的麾下兵马马上就要到了,紧接着就是他拦不住的徒禅月清和仆散安德。

    “将我擒住,在主公任命新的落远空之前,你代职。”楚风雪对他下令,“是你来就好……我身上这样东西,你保存好,找机会带给主公,等下一个落远空。”

    “可是!”风雨之中,转魄万万下不了手,海上升明月的八大王牌,哪能对落远空见死不救?!

    “曾经为主公战过,便已无悔。”她微笑,带着审视的眼神看向转魄,“主公和麾下互信不疑,错了就是眼盲耳聋,对了却是惊心动魄。我喜欢惊心动魄,但愿主公终其一生,再无背叛……”

    “好。”那一刻,转魄情不自禁爱上她,爱上她时上前绑缚住她,也因为她这句话而愈发坚定了执着,“从这一刻起我就是落远空,我答应你,代职期间,海上升明月不会再有断裂的情报网。”

    “好。”她也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最后一次做他上线,“你不用押送我过去,我自己走,仆散安德会立即将我处决。如果片刻后那边传来哭声,你这一脉就重新启用,今夜,后续的战斗需要你们,包括莫非、孙寄啸。”她似乎别有打算,他不懂为何她确信那边会传哭声,却令行禁止、不再多问,转过头来,见她伫立道中,迎风而立,那道凄美而决绝的背影,这辈子他都忘不掉了。

     

    “众将怕吗?”她问和她一起留下诱敌的十三翼。

    “今夜,侥幸者生,荣幸者死!”十三翼慷慨激昂。

    “今不是作为落远空死,而是作为十三翼死,同样荣幸。”她一笑,外冷内热。

    “姑娘,临死前可否告诉我,为何要女扮男装?”鸟叔到这时候,反倒没有抹泪。

    “代父从军。”她说的是实话:大姐,原谅我背叛前半生和你,追随父亲和主公去了……

    敌军奔袭而至,须臾万箭齐发,将十三翼全都射杀,却因为深知仆散安德要亲自了结她,一众金军将核心处走在最前的她留了活口。

    “赵将军。”“赵昆?”“控弦庄里,代号‘精卫’。”他们当然知道她是落远空,因为他们很多人都认得她,她是小王爷盛世分崩离析的根因,是陈铸今年四月一手提拔上来的延安府武将,还是仆散安德亲自培训过的控弦庄中得力干将,稻香村、松风观、陇干城楼她无处不在!

    “果然啊,双重细作!”鸑鷟背脊发寒发麻,既因感觉南宋细作太可怕,又因他已经从仆散安德粗重的呼吸里听出那满腔恨意。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更将仆散安德这滔天怒火燃到极致,蓄积了多年的仇恨终于得以发泄,二话不说便往这独厚鞭里灌进了全身气力,狠狠对着这落远空抽劈过去直将他击飞丈余,撞在山崖之上听得出那骨折脏裂的声响。

    仇欲熏心冲上前,一鞭哪里够,一鞭又一鞭,挟风裹雨一起斥在这可恨的敌人身上,独厚鞭上凸出的铁疙瘩,每一下都刺进这落远空的身体,皮开血绽,深到骨髓,为了记忆中阿雪天真无邪的笑脸,“好受吗!好受吗!四年前在渭水你杀了阿雪,我发过誓迟早讨回来!讨回来!”然而那巨力之中、电闪之下,他忽然看见那落远空竟在微笑,竟好像挂着阿雪天真无邪的笑,心中顿时一颤,一个可怕的念头冲上心头,刚想排除,便被肯定——

    “杀了阿雪的,不是别人啊……”弥留之际,她微笑说,“安德哥哥,是我啊,我就是阿雪啊。”他骤然呆住,这些年来没有别人叫他这个称谓,怎么回事,怎么可能她是阿雪!?他疯了一样去揉搓她的脸,泥水里狂乱地摘除她落远空的面具,是阿雪,真的是阿雪,自己的未婚妻自己认不出来吗!可是他想不明白,怎么渭水之战死的不是银月而是落远空?可是为什么阿雪会不做银月而做落远空?何以这次她身为细作总首领却要自我暴露?

    他还没想明白,她却忽然用尽全身气力,挣脱开她在来的路上便已割断的绳索,对着他胸口插入一把防身匕首,一次便足够穿心。

    明明还没刺到心脏,穿心之痛却将他震醒,醍醐灌顶:“是……是为了林阡?!”

    她没有回答,是因为她已耗尽生命,嘴角溢血,脸色惨白,那双越看越熟悉、却也越变越暗淡的眼眸,渐渐随着她的跌落离他越来越远,同时,在悲伤地、却也欣慰地注视着他……注视着他,眸子里却是别人的影子。

    最后一息,无关家国,只有林阡,想起被他惺惺相惜,想起被他重新定义,想起被他信任、被他肯定、被他爱护,心中总是有无穷无尽的快乐,主公他,应该脱险了吧,我,楚风雪,二十多年来,终于为自己活了一次。

    虽然,那要付出的代价却是死……

    不刻,她带着一丝不悔的、满足的笑意,在仆散安德对立面阖上了双眼。

    当然满足,自得到灭魂的暗号之后,她就作出了这个同归于尽的决定,她亲自留下与仆散安德见面,一则还是和来时一样、要给林阡争取撤退的时间,二则就是要杀仆散安德,谁教她性子里从来都不是防守,而是攻击,喜欢害人。

    她知道仆散安德如果死去,金军势必传出哭声,那就是她对转魄启用的号令——

    因为掩日已经被灭魂解决了,仆散安德是唯一一个可能还掌握转魄一脉暗号的活口,只要杀掉他,控弦庄猝然也失去主上,海上升明月的危机就会当即解除!

    你既破坏我,我也颠覆你。捣毁控弦庄的念头,灭魂已经建立条件,何不因势利导,想到就做!

    好一个狠辣无情的女子!

    可惜,她低估了仆散安德的力道,使她受了这致命的几鞭之后,好不容易匕首才刺入他胸口她便已经气绝,她自以为她匕首插进去仆散安德就必死无疑,然而她到死也不知道,仆散安德穿着护心镜她根本没有得手……

    然而她这殊死一搏却终究还是对了,他的仇恨烟消云散,瞬然化作无比的悲恸、绝望,万念俱灰,他抱住她尸体,凄惨地痛哭起来:“阿雪,阿雪……”与此同时他当真生无可恋,哀嚎时失心疯般囫囵脱去护心镜,抓住她的手把匕首往自己的心脏猛刺数下,鲜血四溢,血肉横飞,直到他终于给阿雪报仇也终于满足了阿雪要他死的愿望。

    “庄主!”控弦庄人如梦初醒,惨呼冲上,阻止不及。

    宿命,连续两个落远空,都是死在仆散安德手上。

    也是宿命,连续两个银月,都陪落远空一起死了。

    哭声起,转魄一脉当即复活。

    海上升明月,为何在这六月廿四的子时以后才像莫非想的那样“睡醒”?

    转魄一脉,在水洛的战报虽晚于掩日,却是真实的;而在进军陇干途中没有及时打探到金军投入,则因为那是金军高度机密,完颜承裕兵分数路,对所有高官都是最后一刻才商量,并且还对唯一知道详细部署的转魄布下了天罗地网,使得转魄对落远空的情报再次贻误;后来,进到陇干城内的转魄一脉,正待传信却因为掩日变节而全体紧急闲置……直到楚风雪和仆散安德同归于尽、掩日也被灭魂击杀,控弦庄一时群龙无首、转魄一脉的暗号暂时无人知情,才重新、立刻启动。

     

    是夜,丑时,楚风流正在增援陇干的半路,忽而看到控弦庄人慌张来报,称落远空落网,她原想等仗打完再去,却克制不住这为阿雪和陈铸报仇的喜悦,又看到控弦庄人脸色惨白欲言又止的样子难免惊奇,故而趁空前去审判,未想抬上来的却是两具尸体,大惊之下她身子晃了一晃,视线完全凝在仆散安德身上:“安德他?!”

    “王妃,落远空刺杀庄主未遂,庄主却不知是中了什么邪,叫着‘阿雪’,抓着这匕首自尽了。”鸑鷟还心有余悸。

    她知道控弦庄是不敢声张的,不敢声张庄主竟然身死,可是,安德你为何要当场自尽,才刚手刃杀害阿雪的凶手不是吗!不是应该像我这般,喜不自禁,痛快淋漓吗?!

    难道说,这些年来,你只是为了给阿雪报仇而活着,凶手伏法,你也解脱?楚风流苦笑,悲叹:“世间总有一个半个情痴。”

    固然伤感,固然痛苦,她也时刻记得她是个主帅,陇干就在几里之外,情急之下她必须前往赴战,却就在瞥过落远空的不经意一眼,楚风流倏然定在那里,难以置信,再看一遍,血污下,分明熟悉至极的眉目……

    那眉目的主人,一出生便成了孤儿,楚风流既当大姐,又当母亲,为了她甚至忽略了身边的楚风月。最小的妹妹,当然应该是最受疼爱的孩子,是楚风流苦难岁月里的寄托,也是冲锋陷阵时的挂念。不记得是哪年,哪月,她情急离开去山东之战,突然得到阿雪急病身亡的消息,也不记得是哪年,哪月,她情急去部署渭水之战,突然得知阿雪是细作但是死在了林阡手里……

    为何这年,这月,会在这静宁之战,金军阵前,又见到她?!又见到她的死?!所以这才是仆散安德杀了落远空还要自尽的原因吗!一瞬灵魂出窍又归位,楚风流忽而惊惧,瘫倒在地,陡然间,终于找到了一丝力气,拼命扑上那落远空的尸体。

    于是鸑鷟惊见,素来淡定的楚风流竟和从来阴鸷的仆散安德一样,疯癫、激烈地抱住落远空,不同的是,楚风流是在搜落远空的身……

    没有,没有,没有那个我楚风流给她的护身符,她不是!但她是女子,是女扮男装的细作,她长得和父亲太相似!楚风流提着一口气反复地搜,只想确认她不是,可为何总觉得她是?!

    是的,身上的胎记是的,长姐如母,楚风流亲自给她洗澡洗到六岁;手心的红痣也是的,那是阿雪原本躲在房里要学绣花,安德想逗她出来玩故而从窗外跳进去,不小心害她被针戳了手,后来他俩才玩在一起,那伤口渐渐形成了痣……都是的,都是的,勉强能拼凑的四肢百骸楚风流都摸得出来,但那碎裂的五脏六腑不是的啊,“不是,不是,不是阿雪……”近二十年纵横疆场,看惯了生死,她楚风流从未有过如此心碎的感觉。

    世人不知,那夜她原本有机会,可以出乎林阡意料,立即从郝定手里再度夺走陇干。可是,她却因为伤心过度,那时就晕倒过一次,错过了最佳战机,有且只有鸑鷟在场看见。

    “莫告诉任何人。”楚风流醒转之时,对鸑鷟说,话音未落,便就听得陇干已失,众将情难受控,为了泄愤将落远空千刀万剐、碎尸万段……那难道不对吗,南宋细作第一人,害死金军那么多兵将,不该是这样的下场吗,楚风流也曾发过誓要这样对落远空,为何誓言成真,胸口郁积,天旋地转?!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样无能为力,保不住自己最想保的那个人,完完全全地保不住——

    又一个不得说的真相!说什么,说王爷培养了十多年的银月居然成了林阡的落远空?完颜璟是更信王爷通敌卖国还是更信林阡驾驭远在王爷之上?

    半刻前,她笑叹仆散安德“世间总有一个半个情痴。”庆阳府,她怜悯王爷竟为了陈铸茶饭不思终至病倒……她楚风流真是世间最冷血无情、最坚韧不拔的那一个——没失去理智,是因为那些没发生在你的至亲至爱!

    后来她身边簇拥众将更不能流泪,她表面坚持着规募战势其实早已耳鸣眼花,接下去的仗到底怎么打的谁输谁赢她几乎不知情。当一个人不在乎了,那些东西于她而言便失去了价值。

    七情六欲,她楚风流怎会没有!填满思绪,一片凌乱,直到雨过天明,她神智才倏然清晰,太多的线索都指向了她应该去质问林阡,为何要对她的妹妹如此残忍,花样的年纪要为他背叛初心、残害身体、置身在一个险恶至极的敌境!她对林阡蓦地产生了一种刻骨的恨意,不顾一切地问罗洌:“可知道,林阡他,在哪里?!”

     

    奇峰危崖,蜿蜒不绝,

    这六月廿四的清晨,林阡苏醒在静宁县北的西岩寺,

    听闻寺中的僧人说,昨夜风雨大作,摧折了不少花树……

    他早就对静宁的战败有心理准备,却如何愿听任何一个战友的逝去?!

    十三翼也不忍心见,他入魔的打击还未散去,精神尚处于麻木,身体也虚脱至极,就要被迫接受这接二连三的噩耗:

    “翠屏山的雄关,莫非将军他……至今只找到断絮剑,未见尸体!”

    “陇干东北,落远空不幸被俘,惨遭金军泄愤杀害……”

    那只是当中职位最高的两个人,那两个人,却都是首领,一个是静宁指挥调度的总首领,一个是每战团队联络的总首领!

    虽然莫非只是失踪,但征人的命,向来不是血肉、而是武器,他一见那断絮剑,便站立不稳,痛彻心扉,脑海中霎时充斥着莫非的侠骨柔肠、剑胆琴心:“末将战马,尚存十六!”“今日林兄来,只聊江湖,不谈战事。”“其实对父亲,还是有一些歉疚。但思及林兄你,不也曾推翻过自己的父亲?既有这勇气,便该有这承担。”“好,林兄。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莫非必当竭力为林兄分忧。”“放心林兄,说好今日之内,那便是今日之内。”“那便不妨碍林兄了。万事小心。”不妨碍,如何妨碍,为何说完,转身便走?流光电逝,无法握住。

    惊回现实,微风细雨,古刹里花叶飘散,肃穆,安然。

    漫天花雨,却再不见那暗器手法如散花飞雨的少年,断絮剑激中稳进整个南宋都独树一帜,“林兄,我愿将功折罪!”“林兄……绝不会再有第二次!”林阡曾笑说,莫非是他的“福将”,盟军在陇右每次以弱胜强,都是从这莫非开始;这福将,才刚从昔年郭昶的心魔中走出;这再好不过的麾下,好不容易颓废了又复原、每场仗都能够独当一面,却因为他林阡用人不当亲手害死了!

    “莫非之死,悔不当初!”他伤势空前严重,身心俱疲,寸步难行,连连吐血,高烧不退。

    “主公!”十三翼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将昏倒在地的他扶起救护。

    他却哪里有空暇伤悲,所有的理智都支撑来安定陇干、尽力与通边北部的百里飘云连兵,未想外乱还不曾彻底平息,躲在陇干城中被庇佑的吴曦麾下们,便已经因这场大败四生谣言,从内抹黑盟军,称莫非玩忽职守是罪魁祸首,他与相关兵将,都应受到处罚。

    “怎能说莫非是罪魁祸首,到底谁引狼入室、反咬一口?!”孙寄啸怒不可遏,据理力争,“真当水洛没有活着的人吗,明明是姚淮源出卖义军、郭澄见死不救,才逼得莫非不得不出此下策、才被害战死沙场!”孙寄啸悲痛欲绝口不择言,骂出一句覆水难收的心里话:“近年来义军一直势如破竹,没这些官军哪来这么多破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个陇干是谁失职、又是谁守住的?没有我们薛将军,没有我们官军,你孙寄啸现在有地方呆?!”姚淮源之所以敢恶人先告状,是因他有恃无恐,有关他出卖义军的谣言,义军没直接证据,死不承认便能各执一词,“你们主公来了,盟王,听说您一向赏罚分明?这笔账,到底该怎么算?!”

    “人都死了,还要怎么罚?”孙寄啸泣不成声,难道还要罚莫非名裂不成?

    “罚,是该罚。”闻讯而来的林阡,知道城内争端的来龙去脉,忽然精神紊乱地笑了起来,一干人等,尤其官军,听得这笑声都心有戚戚,生怕他又一次大开杀戒。

    “怎么就该罚了?!”孙寄啸铁骨铮铮,想着林阡必然是发烧烧糊涂了吧,打定主意,即便冒死也要将林阡接下来对官军顾全大局的让步给顶撞回去。

    “身为静宁最重要的主帅,却将生的机会让给副将,不该罚吗。家有娇妻幼子,却不管不顾撒手人寰,不该罚吗。理想还没实现,就先弃身锋刃,把担子留给旁人,不该罚吗。”林阡冷笑,“罚他下辈子活在太平盛世,不用遇见我林阡,何如!?”

    这强盗逻辑,这无赖言辞,这狰狞表情,骇得姚淮源等官军无话可说,如此公然护短,却教孙寄啸泪流满面之际胸中全然热血涌荡,笑:“好,主公,罚得好!”

    “薛将军,接下来我要打通边,需要官军义军齐心协力,但这锅好粥里的鼠粪,是否该仔细剔出去,免得扰乱军心,又生出不必要的事端?”林阡状若疯癫,语气却冰冷到极点,除了薛九龄之外,官军中无人胆敢正视他目光:“但凭盟王决断。”

    “还请薛将军转告吴都统,林阡走火入魔、一怒之下,痛打姚淮源、下狱郭澄、软禁吴晛。”他林阡,明明气息奄奄,竟有着死神般的压迫。吴晛、姚淮源、郭澄等人,对着这不公判罚始料未及、却不得不受、大惊跪地呼求饶命。

    “是。”薛九龄身为官军中人,却认可和欣赏着林阡: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

    廿四夜,战场交界,趁着控弦庄群龙无首、金军论功行赏,他与转魄、灭魂分别近距接触。

    “来了?”

    “来了,主公。”

    他习惯已久的,原本是那个女子的声音,可惜再也听不到了。

    高层叛变,代号“灭魂”的闲棋冷灶,对着叛徒一击即中,成功保护住了掩日一脉:“属下在陇干几经观察,和控弦庄一直擦身,冒险击杀掩日并通知了上线。现今金军众说纷纭,不知上线是否脱险?”

    “昨夜牺牲。新的落远空,已经就位。”他如实相告,这前仆后继。

    “牺牲了?为何不发求救信号?那时我与她靠得很近……”因为,她本就是求死的。

    这场静宁会战金军的胃口太大,不仅六县攻夺其三,南宋情报网也曾迫在眉睫:水洛县,轩辕九烨抓住掩日、骗过了落远空,陇干半道,隔离转魄、欲抓转魄,陇干城中,要陈铸军先行攻城,正是为了瓮中捉鳖诱捕包括落远空在内的掩日上下线。好一个楚风雪啊,她在这样错综复杂的危机里,哪怕关心则乱,都能次次分辨时机、谨慎及时地给他发了那样多的情报,躲过了所有的明枪暗箭……

    明明逃过了一切的嫌疑,明明可以功成身退还原成女儿身好好地活着,最终,却是为了掩护他,心甘情愿去自我暴露!

    然而她,终究尽最大可能保全了主公和下线,当夜海上升明月就复活、控弦庄就千疮百孔……

    转魄将她的遗物给他,那是上次林阡要她补充的:“往后,同一级的不同下线,暗号也最好不一样。”“是,主公。”虽立刻开始,却终未完成。

    又下雨。他蹒跚地走在“边城”,神志不清地驻足、伸手接过那一闪而逝的雨丝:风雪,你去后,是否就化作这陇山漂泊的烟雨?

    犹记昔年,广安斗智,兴州斗法,强渡渭河化敌为友,重逢定西并肩作战……甚少有人令他痛恨过又欣赏,迫切想化为己用终究能梦想成真。这场梦,为何这样短。世人总因好事做梦,因坏事梦醒。

    忽然间,脖颈一冷,几乎忘记这是敌境,然而他何曾惧战?况且那持剑的手明显在颤,他完全没有性命之忧。

    转过身来,得见一清隽女子,不着甲胄,素色衣衫,眉目含愁,面容苍白,完全卸下了平日在战场的威严——楚风流,她一个人来,是为私事要寻他,终于在这两军交界处,意外望到他这熟悉到至死不忘的轮廓。

    “这是落远空贴身的、唯一完整的东西,我将它还给你,还给你这狠心至极的主公!”楚风流将染血的物事扔到他肩头掉落在地上,继续持剑,惨声喝斥。他没有动,凝神去看,那是他前几日才给楚风雪的碎银子,一时动容,视线也不禁有些模糊。

    “将阿雪的东西,你有的,全都还给我!”她看见林阡这一动不动任凭她问罪的样子,关于落远空不是楚风雪的最后一丝希望都破灭,泪湿前襟,厉声索取。

    他到那时都还只感念着战友之情和主臣之义,自然不知护身符是那个名叫楚风雪的女子最珍视的物品、最深沉的爱情,他想着将其物归原主也好、也好慰藉她在这世上绝无仅有的亲人,不料那却是楚风流最不愿见到的东西,和最不愿接受的事实,楚风流完全没想到林阡能给她的阿雪的东西居然就是这道她遍寻不着自欺欺人的护身符!楚风流怎能接受,原来林阡对阿雪来说,不止是狠心的主公,还是无情的爱人!

    青溟剑顷刻脱手,楚风流整个人都濒临崩溃,难得一次失态到歇斯底里、将护身符重新拼命地塞回林阡怀中:“我懂了,我这下懂了,林阡,傻丫头是心甘情愿为你牺牲的!她是安德这辈子过不去的坎,你却是她此生都逃不开的劫,是你这无情人,害得他两个误尽华年!”

    他那副铁石心肠终于有了触动,并且震得比任何时候都疼,听到这里险险踉跄。

    莫非之死,悔不当初,风雪之死,百死莫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