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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尘归尘,土归土
这晚一直到子时左右,累极了的吟儿才终于沉沉睡去,林阡于窗前挑灯夜读,钻研那针灸祛热之术。每隔半柱香回身去吟儿一次,她病情不容乐观,脉象紊乱,高烧不退。
被他重金求助的此镇最好大夫,不久就被掌柜小二带引过来,各自抖下整整一斗笠的雪,才教林阡发现屋外早已是大雪纷飞。
医术上,林阡无论如何也刚入门,吟儿又是个极端棘手的案例,哪可能不先找大夫来未雨绸缪、以防万一?虽说今夜本是除夕,大多店铺都已闭门,林阡却管不了那么多,一掷千金将那大夫搬来一起过年。
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大夫虽也认可樊井药方,却苦于没有川芎行气开郁,林阡再把叶阑珊的针灸书递给他请教,他瞪大了眼连连说“神书啊神书”,竟好似没有过!林阡当时就心里一沉。
那个磨人至极的丫头,果然没安稳地睡到天亮,下半夜不知是被疼的还是被烧得受不了,啊一声哭叫醒来垂倒在床头急喘,脸色灰白而发紫,呕吐的同时鼻腔里也在冒血。
此情此景,像极了当年的大散关前、兴州城外,甚至比那时还要严重。吟儿虚弱地控制不住她的眼泪,许是因为疼痛,许是因为舍不得他,许是因为她意识到她连半夜前的承诺都守不住。在一阵又一阵愈加剧烈的咳嗽之后,吟儿每一次呼吸都伴着喉咙的干涩,哮鸣声难听得撕心裂肺,拼命捉住林阡的衣袖可是拼了命力气都那么微弱……
大夫说,毒性急剧扩散,伤势病情恶化……废话!他怎么不知道,他要的不是这些!他只要他的吟儿活着,健健康康地活下去……他林阡不明白,这样一个晶莹剔透的女孩子,老天爷怎么忍心如此对待她,先让个越野把所有的药材都销毁,再送个楚风流来那么凑巧地带走一味!他决定往会宁走,真的是大错特错,可是这一瞬之间,谁还能救吟儿的命!他真的已经不忍心再给吟儿力量说,吟儿你活下来留在我身边,着吟儿痛苦地瞪大了双眼、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只在那一双如水眼眸里面,可是强忍着不吐血的结果,将会是连这双眼里都会流出血来……林阡怎能还要求她活着,怎能那么残忍地要求她遵守诺言……
新春的烟火爆竹,逆着雪平地而起。吟儿被他紧紧地揽在怀里,三魂七魄却都快要散了,曾那么喜欢说话的一个人,现在连说一句话都声嘶力竭:“过年了……”
“嗯。”林阡强忍悲痛,自身也近虚脱。
“你……的礼物呢。我要啊……”她轻轻地笑着。阡这才想起,她被越野掳走之前,他在白碌给她挑的那一对戒指。若非那对戒指,她也不可能丢、不可能被越野折腾,不可能内伤火毒抵触而病危……呼吸一重,泪已盈眶:“我千不该万不该,去买这对祸首。”
“怎么这么说……这对戒指,是胜南用心挑的……呵呵,从没见哪个傻小子,为了给人送礼物,把身边人都忘了……”她边笑边落泪吐血不止,不刻床边已落了一堆染红的纱布,林阡替她擦拭的手整个都在颤:“别说,别说了……我拿给你便是。”从怀中将那戒指取了出来,这新年礼物立即也沾上了血。他要给她戴上,却发现她手指细得根本不能撑,一时之间,心胆俱碎。
“唔……很漂亮……等我以后再长胖了,就能戴了。”她眼睛里充溢着泪水,“你……你要,负责……养胖……”
他痛彻心腑,不忍她气绝而死,于是狠下心来,立刻给她运气治内伤:“会的,会胖回来。”气一旦通畅,那火毒见势也凶猛,林阡掉转头去,向那诧异多时还在翻书的大夫:“大夫!立刻施针!”
他打定主意,先以针灸代替川芎,如此才有机会吊住吟儿的命,可是那大夫一呆一震,书都丢到了地上去:“不,不,太危险了,行不通啊!”虽他们这一行也算精通针灸,但叶阑珊的那本医书上记载方法,因针对的都是垂死之人,故兵行险招涉及不少要害穴位。
“怕医死人,还做什么医生?!”林阡厉声喝,如对着他麾下的兵一般,军令如山。说到底,大夫和征人,还不是一样。
“啊……”那大夫一惊,赶紧拾书。
“怕医死人的医生,不是好医生……”吟儿气稍通些,火却更旺,微笑接茬,转头阡,“只有敢杀人的,才敢救人不是?”
那大夫觉得有理,立马上得前来,死马当成活马医。
两个时辰,林阡给吟儿运气疗伤之后,那大夫便立即刺络祛热。过程一直都还算顺利,吟儿也始终安静接纳。却就在针刺到心俞穴时,吟儿忽然身子一歪,直接向侧倒了下来,林阡猝不及防,扶住她时探她鼻息,已根本没有呼吸。
“吟儿——”林阡完全无法接受,一口血也跟着喷涌而出,一霎嘴角边满是鲜血,他哪还顾得上自身安危,吟儿在他怀中,心跳已经停了。
“唉……还是行不通啊……”那大夫垂头丧气,缓缓退了出去。林阡却不放弃,将吟儿从床上抱到桌子上,按樊井教过他的方法,两手压迫着吟儿胸骨,刺激以迫使她血液复苏。
数次以后,吟儿却仍一动不动,他才知措施全都无效,呆呆地着几个时辰前还在跟他嬉笑的这张脸,悲从中来,不愿离开,伸手托住她下颌,情不自禁地对她亲吻下去。隐忍了多年的眼泪,也失控地流下脸颊,落在她苍白无血的唇边。没有吟儿,他忘了以后的路要怎么走,也不知天亮之后该往哪去。
“咳……”唇下却忽出现一种反弹,吟儿的脸往侧一移,咳出一口血瘀,原适才是被堵住了气。他嘴边残存腥热,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这一刻,他完全成为了聚魂关上的吟儿,只痴痴地瞪着吟儿默默流泪不说话,紧紧攥着她就算明知是梦也不放开,缓得一缓,他还想确定是梦是现实,于是以牙还牙,狠狠咬在这可恶的女人手腕上,她啊一声可怜巴巴地着他:“啊,疼,疼……”
他伏在她胸口仔细地感应——这心脏,曾停止过两次,又两次为他恢复跳动……
“樊井,叶阑珊,真不愧神医!哈哈哈哈。”他大喜大悲,抱住吟儿又哭又笑,行为疯癫不可一世。
“客官?”屋外面掌柜小二和大夫一起进来,见此情景,都又惊又喜。林阡大悦之下失去理智,把身上所有银子都送给了他们,也答应这大夫把针灸术给他抄一本,自此以后,会宁乃至整个陇右的第一大夫,必然是此人无疑。
下阴山,聚魂关。
经过十多天来的昼夜搜救,越野山寨祁连山诸方人马,分别在山脚下和山沟沟里,发现了他们的最高统帅越野、洪瀚抒。甚而至于那个宋丞,虽然衣衫褴褛只剩下一口气,倒也保住了一条性命、伤得还是最轻。可想而知宋丞确然是越派人物的佼佼者了。
而越野洪瀚抒两个,被王冕之和祁连九客分别抬回岘坪和彭湾之后,都昏迷了好几天才醒,好在醒过来正好还能过了小年。洪瀚抒的伤甭提了,被林阡敲昏过去的,越野呢,自作自受,欲害林阡却自己摔下深渊,跌得是人不像人。军医先来诊断时,说他是跌伤受了震荡,可过了几天军医又推翻自己结论,说好像还不止震荡,寨主的脑子里似乎长了东西。以前没发现,现在却……
值得一提的是,在整个下阴山地带一团糟的时期内,所幸沈钧沈钊柳闻因等人到林阡的信弹而不曾慌乱,故不曾给金人以可趁之机,他三人率领古洞庄义士,轻而易举夺下下庄、乱沟、白碌,而洪瀚抒则退到彭湾,王冕之却算彪悍,将岘坪据地抢了回去,但无论如何,若将定西划分成十五块,林阡便占了八处,正好超出一半。越野却,只剩岘坪与天池峡,天池峡还是苏氏人马被软禁的……
越野想,不是,还有韦营呢,韦营还在絮如和子滕的手上,仗打了那么久了,作为林阡麾下最精锐的一支,林美材和海逐浪死活拿不下韦营,可见这是我越野最后的固若金汤。
越野强撑着病体从床上起来,写了封书信给心腹要他们传达韦营。却不知这一转身,书信就被心腹藏匿,石沉大海了。
“一派胡言!”“无稽之谈!”“没用的东西,不给我开出药方来,你们一个都别想活命,滚!”越野因头疼欲裂而愈发暴躁,大呼小叫着摔物打人试图转移痛苦,惊得寨子里的士兵奴仆们连连奔躲:“寨主息怒!寨主饶命!”
这些军医,见他走不动了试图逃跑,却只要被他抓到就当众砍杀,时间一久,越来越想逃跑却越来越不敢逃,岘坪当地,人心涣散。
“寨……寨主……药方……”终于,一个越派的老军医,颤巍巍地把药方递呈给越野,越野只了一眼,便即刻扔给宋丞:“给我找!全部都找来!”
宋丞接在手里,却只了一眼,就面色大变:“寨……寨主……这……这药……”
“什么!?”越野的脸教他不敢。
“寨主,这药方里的川芎,是您上次要我毁的……定西境内,能毁则毁……”宋丞语声发颤。
“定西境内的没有了,境外就不会有吗!?”越野大怒。
“可是……这一来一回,不知寨主还……”宋丞关心备至,泪流满面。
“快去给我找!找不回来就别回来!”越野怒极,发号施令。
宋丞几乎被他驱赶出帐,抹了眼泪,上马要去寻药,一鼓作气驰开老远,经过道旁那些受伤的老弱病残,忽想到多年前寨子里各位兄弟一起流血流汗打拼受伤了互相抚慰的场景,伤到极致,策马疾驰之时,顿然觉得生无可恋,流着眼泪挥剑自刎:“寨主……来生再见了!”
一剑锋的血倾洒而下,战马带着死去的宋丞越跑越远,融入远处群山之间。
“没用的东西!”越野不知宋丞已死,还在帐中骂他依赖,转头向王冕之,目前他最重的是这个为他重得岘坪的好手。
“寨主,切勿动怒,身体要紧。”王冕之恭敬将他扶回床上。
“不,给我备马,我要杀敌!杀敌!”他有心无力,不肯应言休息。
“夫人。”却听得帐外声音洪亮,那些士兵,见从前的寨主夫人驾临,齐齐迎候,终有了些活气。
“絮……絮如……”他艰难地侧过头去,着这个结发妻子,是时王冕之已然离去。
沈絮如黯然着她跟从多年的良人,因病痛与伤势折磨,他胡须已然发白,憔悴仿佛年过花甲,如果说,这就是白头偕老。
“啊……”他忽然惨叫一声扶住头顶,脸色难得与死人无异,她心里一恸即刻上前扶他,没想到他竟疼得直接滚到床下,“絮如……救……救我……”
他床边案上,是一碗未必能救他的药,要是此刻有川芎,有那个最是常见的川芎,他都不至于这么痛楚、无物以相。
他倒在地上不住翻滚,屡次试图要够那碗药——他终于体会到了失药的痛苦么,当初又为何要去害别人……
这不是越野,不是她心里崇拜了多年的大英雄。
出嫁前,母亲曾经告诉过她,在丈夫强大的时候,你应该薄弱;而在他脆弱的时候,你就该坚强。
谨遵着这样的三从四德,她进了越家门的第一天就对自己说,一生一世,都为这个男人活,而他,一代雄主,戎马叱咤,从不曾有脆弱的时候,至少没给她过。
如今她到的时候,她一点都不敢相信,也半刻都不忍再!他现在,就在她面前如一滩烂泥,不停地翻滚不住地嘶叫,如兽!
她知道,他可以卑鄙,也可以失败,但他不能当弱者。她既然爱他,就要为他保持最后的体面,他是战士,是武者,是将帅,不应被别人羞辱,甚至不该被别人同情!
死,就该死得尊严,哪怕并不壮烈,至少,越野他曾经是个英雄——那就该以一个英雄的死法!
沈絮如手起潇湘竹落,直朝着越野的胸口刺下。血如崩喷,溅得她满身都是,他因吃惊而睚眦尽裂、凶恶地着她仿佛要吃了她,挣扎了两下而无济于事,终于,带血的手笑着抚上她的脸,就好比回到了新婚之夜、各自年少:“絮如……最了解我的人……还是你啊……”那瞬间,两个人才恩怨尽泯,他身躯在她怀中逐渐冷却,死却瞑目。
“厚葬寨主。”一日夫妻百日恩,临走时,絮如嘱咐王冕之,眼眶通红。寨中诸多兄弟,自愿跟她走了,起码韦营还是过去的越野山寨。
王冕之回到帐中,怜悯地这越野尸体,默了半晌,提刀斩下:“对不起了寨主。”刹那,越野身首异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