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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玄的将才,在陇右大小数千场战事中不是没有表现,但从未有过像近日在静宁攻坚战中如此耀眼。
便如沈钧、袁若等人当年一样,在越野、顾震麾下碌碌无为,到林阡麾下则脱胎换骨。
世人皆觉,这样的变化,缘于环境和敌人的不一样。以往曹玄明珠暗投,长期沉浸在勾心斗角中大材小用,如今终于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遇见能挖掘自己能力的人,当然如鱼得水、一通百顺,或许这便是“橘生于南则为橘,橘生于北则为枳”。
所以,郭子建和大多数人所说的“真实水准”,都是指“原先竟小看了他”。
但林阡、苏慕梓心里关于曹玄的“真实水准”,都是指“他到底隐藏了多少”。
没错,曹玄根本不是被小看的,曹玄是自己故意隐藏的!
事实上,这是属于曹玄不愿也是不慎流露的破绽。当然了,曹玄一贯行事谨慎,近日的静宁攻坚战并没有任何问题,问题却在他归降盟军的第一战,“白碌叶碾苏军撞围”。那一战凶险至极他顾不上暴露真实,才令林阡和苏慕梓发现了端倪,那一战,他击败了≠↑金北第五的叶不寐……
金宋所有人,觉得他不应该击败叶不寐的,都会认为“是我原先将他低估”,他们本来就都没见过他的真实武功,不关注他也不了解他,当然充斥着诧异、赞叹和震惊。至于“为何他身怀绝艺却被苏慕梓安排于后方?”大多人都是这样分析的:
初期,苏慕梓捉襟见肘,阵容难以随便调度,亲疏关系令苏慕梓决定,阵前交锋交托给赫品章,曹玄则长期坐镇后方和幕后参谋;而从苏慕梓最后出卖曹玄来看。后期,苏慕梓渐渐强盛,却为了找曹玄当替罪羔羊,而着重他与金军的私下交流,使得曹玄难得在阵前作战;苏慕梓更可能担忧曹玄功高盖主往吴曦处邀功,想限制曹玄和谌讯这些川军的战功。故意不给他们一展宏才的机会。
总而言之,世人都会叹惋小觑了曹玄,而小觑曹玄的根因是“曹玄被苏慕梓雪藏”。把战将定位成谋主,是苏慕梓明知曹玄武功高强却刻意为之的安排,是苏慕梓杀林阡之外必须做到的防备,也是苏慕梓太昏庸,太卑鄙——
但这些罪,苏慕梓真没犯!
因为只有当事人苏慕梓才清楚,自己原先并不知道曹玄武功高强!何来的刻意雪藏?!
初期。苏慕梓思维定势不知曹玄武功突飞猛进,建议曹玄做赫品章的参谋指挥之时,曹玄没有否认苏慕梓关于“你武功比赫品章低”的评判,反而几乎促使着苏慕梓把他定位侧重在后方。后期,也是曹玄自己,提出代替苏慕梓和金军私下交流……整个过程中,曹玄倒像是刻意避开了阵前流露真实武功,他半次也没有对苏慕梓进行坦承他有飞跃。他对苏慕梓竟然存在着如此可疑可怕的韬光养晦!
然而这一切,苏慕梓现在说。谁信?苏慕梓也不能担保,如果早知道曹玄武功这么高自己会不会真的如舆论所说将他雪藏!因为舆论里的那个苏慕梓,就是素日的那个苏慕梓。
但现在的问题是,苏慕梓起先不知道!
天道轮回,倒是苏慕梓在舆论里给曹玄背了个大黑锅。世人纷纷说着小觑和雪藏的字眼,于是。曹玄“其实是自己故意隐藏”的这一破绽,世人并不能掌握和加以利用。
天下之大,现在也唯有苏慕梓和林阡知道,曹玄击败叶不寐这件事是另藏玄机的。
“曹玄的特点,并不会因为持久战而降低到整体武功的三成。”白碌叶碾撞围。曹玄和林阡之间,通过短刀谷内战的经验完成了隔空的交流、暗中的合作。
如果说林阡是通过“三成”、“五成”的差别,发现了曹玄在那一战的保留。
那么苏慕梓是通过“整体武功”的改变,当场就知道自己是被曹玄骗了!当一个人在主公身边的时候居然不展露自己的真本事,不是那么尽心尽力地在辅佐主公,那么,他到底想做什么!?所以苏慕梓在苏军撞围的关头没有喜悦,而是噙泪发抖指着曹玄说出一句任何人都听不懂的话:曹玄,你,你好狠啊……
至于林阡,为何也会和苏慕梓一样知情?那是半年来陇右有些名不见经传的小战役,注定淹没在滚滚战史里,却有那么一两战能够传到自己耳里,只要有心去关注。那日对战,人数极少,是曹玄少有的以攻代守、对毗邻的洛轻衣骚扰,没有金军或祁连山参与,但洛轻衣的岷山剑还是将曹玄缠斗住、并曾经给过曹玄危机,曹玄勉强才化险为夷,夺路而去施以诡计,方能击退洛轻衣挽回了败局。那日战果,洛轻衣及时告知了郭子建和林阡,时过境迁却连郭子建也不是记得太清楚,林阡也是想了好几日才想明白这些天为什么觉得不对劲。
苏军中的等闲之辈不知洛轻衣武功几许,自然不会回忆起曹玄那次交锋是韬晦,但林阡掂量得出,以洛轻衣轻松打败曹玄为参照,曹玄当时表现出的武功,与短刀谷内战时期无异,绝不至于能打赢叶不寐。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曹玄不可能短短几个月跃了几个层阶。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那是假的——林阡通过洛轻衣的那一细节,发现了曹玄在陇右所有战争中的韬晦!
既然曹玄到苏慕梓的身边根本不是为了竭尽所能地帮助他夺得陇右,那么先前对曹玄定义的一切都有必要重新审视。大战落幕的如今,将一切过往串联之后,林阡心里隐隐约约形成了一种印象,曹玄和寒泽叶一起到陇右来增援,中途的叛变根本不是叛变!
“曹玄老弟!归顺了主公就好啊!仗也打得顺得多,谁都将你小瞧了!”静宁驻地,当郭子建笑容满面在帅帐里重重拍上曹玄的肩膀。
林阡淡然一笑。迎上曹玄的目光,低声道:“不,他不是归顺,是归队。”
帅帐中除了林阡之外,只有曹玄、覃丰、郭子建三人,听得这话。郭子建还没完全回过神来,覃丰面上一怔,曹玄微微改色,很显然,他俩都是知情的,也都被林阡说中了。
曹玄“叛变”那日用以迷惑寒泽叶而留下殿后的谋士覃丰,事发后遭到系狱,后来声泪俱下陈情,称自己是被曹玄所蒙蔽。根本不知曹玄怀有异心,终于花了半载时间和这群川军撇清关系、重见天日,回到林阡帐下,却只能因罪做些与大战无关的参谋……原来这些,也只是对曹玄的配合做戏、忍辱负重吗?
“做这么大的事,为何不告知我?”林阡心底雪亮,面中未露喜怒,只是那目光流过覃丰之际。竟惊得那胆大包天的覃丰即刻把头低了下去。
“因为知道主公不会愿意这么冒险。”曹玄回答时却能正视林阡,这句主公。暌违已久。
苏慕梓赫品章等人,最初都怀疑过曹玄谌讯的来意,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赫品章终于和谌讯成为最佳搭档以及知己,苏慕梓也通过层层考验终于对曹玄彻底取信——
苏慕梓派人回短刀谷验证过川军说话的真假。苏慕梓派人监视过曹玄谌讯有无与林阡的沟通,总算排除了他们是林阡派来的人,合作久了,苏慕梓在曹玄帮助下收复陇右大半据地,给了林阡一次又一次致命危机。渐渐终于懂了也相信了:
曹玄所领的这支川军,之所以放弃川蜀安逸的生活、叛离林阡投靠这个在陇右几乎走投无路的自己,只因为在短刀谷深受不公,只因为川军地位低于义军,他们深感不忿、怀念旧主、意欲重夺抗金的先锋旗;而曹玄,更加是一个私心极重之人,他权欲熏心,一心想要借苏慕梓为跳板谋夺川蜀之主的位置,所以无论曹玄将来会不会和自己为敌,他和自己的短期目标都是一致的,都是杀了林阡。
苏慕梓很早以前就对以上看法坚信不疑,但可惜的是,他的看法只对了一半——包括谌讯在内的这支川军确实是想夺权复位的,但曹玄并不想当川蜀之主,曹玄根本就等于是林阡在苏慕梓军中的卧底,只不过,曹玄是自发,不是林阡派遣,更未和林阡有过丝毫联系,直到最后都没有。
苏慕梓之所以看错曹玄,是因为他不知道,曹玄的唯一理想,是抗金,而林阡是这个让他最靠近理想的人。
“天下大势早已明朗,曹玄不想短刀谷内再内耗,无论川军和义军谁是正统,都已临近举国北伐,此时不统一更待何时?至于陇右这些苏军,无论战斗力与经验都丰富,无端丧失着实可惜,若主公您抗金之时,苏家后人也一致,对盟军和官军的声名无疑更好,皆大欢喜。”曹玄比林阡和徐辕更清楚短刀谷中的症结所在,他早就意识到川军存在的抱怨和愤懑,那是抗金北伐最可能的裂痕,他必须在此之前过滤出川军中谁是一己之私、谁是忠君报国。
那晚荒凉的秋风中,机关算尽太聪明的苏慕梓,被耿直的兵马围得水泄不通,眼看不可能再有柳暗花明,那时的曹玄要补刀杀他易如反掌。然而,经过了心之交战,曹玄知道不能那样做,一则,那时的苏军情境哀绝,他们不可能投降只可能死,他不能看见苏军全体走错路、白白流失了战斗力和理想,他愿意兵行险招,宁走弯路也要把这群苏军拉回头带到盟军来为抗金出力!
二则,苏军的下场不会对短刀谷的这些川军造成任何正面的影响,只有可能为渊驱鱼则川军与义军私仇永远无法消除!
“我曾耳闻,那越野山寨的史秋鹜,不肯和肖忆、穆子滕这些昔日兄弟有一样的归宿,费了极大的气力才肯归降主公。归根结底,其实是因为这些越军归降的时间有先后。所以为了不重蹈覆辙,苏军和川军,要归心也该是一起归心。”覃丰显然是曹玄这一行动的谋主,见林阡看向他。终于说出他的初衷。
出谋之初的覃丰,也非常理解苏军和川军的执着,只要他们心里仇视或憎恨盟军,叛乱一次不成就会有下次,一支覆灭了又续一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与其让他们陆续送死。不如让他们同归于一。
一个看出同根同源,一个杜绝前仆后继,曹玄覃丰殊途同归,他们的初衷是,让川军发现此路不通,让苏军良心有所发现。
接下来曹玄付诸行动,孤身一人深入虎穴,明为支援苏慕梓,暗中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他要让川军认清内战的错误,放弃私仇、一致对外。
“几年来我调查发现,这部分川军想念旧主,很难整合和融入短刀谷。最好的方法,是让他们目睹陇右苏军的所作所为并参与,让他们亲眼看见内战会对北伐拖后腿,令他们失望,对私仇放弃。”这种做法恰好也把金军变为己用、用以唤醒川蜀这一支兵马的良心。
“川军总觉得不公平低人一等。所以才会对旧主抱存理想,以为有这样的寄托就能改变现状。只有实践过知道自己走的是死胡同。人才能自己走回来。”覃丰点头。
打破梦想的办法是让人发现梦想比现实还惨淡,当内耗只会造成贻误和伤害,官军会从早期的优越感减轻、心理不平衡,被曹玄暗中引导成渐渐地“不愿再打内战”。他们会发现,自己反林阡反得确实很畅快,可是却因小失大、为虎作伥了。他们会反思,身为官军,第一要务不应是争权夺利,而该是以抗金为己任!
所以在奇袭榆中的关头,曹玄对谌讯指责“难道你千里迢迢追来是为了分道扬镳”。一方面是为了支持苏慕梓疏离谌讯、杜绝谌讯和赫品章继续合作下去,一方面则让谌迅为代表的川军被触动心弦,暗示他们,千里迢迢追来陇陕追寻旧主,居然是有可能分道扬镳的。与旧主之间的那条线,当时就有了断点。
有了断点,何愁不崩断。
第二件,曹玄暗中离间和感化苏军,令苏军产生疑惑。
没错川军和苏军是同根同源的,能唤醒川军的良心,就能唤醒苏军的,只要他有良心,比如说赫品章,也一样会质疑,金军来袭时我们为何要打内战?
不过,苏军毕竟背井离乡、寄人篱下多年,需要在唤醒他们之前施加更多外力,需要比等待川军觉悟消耗更多耐心。曹玄对赫品章,曾存心离间分化——在他察觉出赫品章有少年心事之后,他对伏在城楼上发呆的赫品章说出很多触动良心的话,让赫品章对苏慕梓的原则产生疑惑。
赫品章只是苏军中一个代表而已。是曹玄,也是形势,促发着苏军里清醒者和迷失者的分道扬镳。
这第一件和第二件,都完成得隐秘且顺利,不过,并非没有付出代价。
“然而,这期间,田若凝和耿直等人因内耗牺牲,是我不愿见到,却是不能避免。”曹玄语气一转,对过程中引发的负面作用忏悔不已。虽有金军和祁连山此方唱罢彼方登场,但田若凝和耿直的牺牲,到底是他的“叛变”间接或直接引起。
曹玄之所以一直没有对林阡承认自己初心,原因之一正是当初无辜害死了他们,他知道林阡不会愿意牺牲这些人。却正是因为这一系列的内战,害林阡失去爱将的同时,也令苏军和川军的很多人确实看清楚了内战的害处。尤其田若凝之死对赫品章的打击重大,使他在当日就心底埋下了一根刺。
“吴都统闻知战况,已将你降级处分,因你最终归顺,更还拯救了川军与苏军,罪不至死,回谷再罚。”林阡叹了一声,难免伤怀,“牺牲了田若凝和耿直,我虽痛心,逝者已矣,现在知道你出发点也是好的……只盼你能够将功补过。”
“主公,这处罚,曹玄心甘情愿,也算是对田若凝、耿直等弟兄的救赎。”曹玄道。
“我也希望,下不为例。”林阡眼神严肃而复杂。
“谢主公原谅。”曹玄噙泪回应。
曹玄因“与楚风流私通往来”的罪名被吴曦降级处分,虽然在盟军这里算对田若凝和耿直的补偿和告慰,可是理解了真相之后才会明白,这罪名分明对曹玄不公。它会对曹玄在川军的仕途、曹玄在吴曦那里的地位产生非常严重的影响。想他竟然能够为了川军抗金牺牲他自己那么多,林阡清楚,这个人是个同道中人,拥有着纯粹的抗金理想,为了大义抹黑他自己也在所不惜,无私至此。
不错。同道中人,因为曹玄做的第三件事,和林阡一样,不是求果,而是修因。
第三件,要消除官军和义军的信仰观念差异。这,是他们无法融合的根本因素,无论林阡运用麾下阵容、倡导多少次“官军义军合作”,都难消。
谌讯就是这种观念差异的典型。作为川军中的一员老将,他太过效忠苏降雪,也对苏慕梓怀有过高希望。理想坍塌的时候,他不会想到伸手对林阡求援,而是死。
于是最大的问题横亘于前——陇右之战后川军会对旧主死心,苏军也会产生疑惑,可他们不会因此就归顺盟军!
因为他们的信仰是代表宋廷的苏慕梓,观念里排斥草莽。没有对林阡的向心力!
“那时,郭将军还扬言要杀赫品章。更激化了这些年的不共戴天。我当时唯一的希望,是主公能够意识到宽厚待人、并说服郭将军不计前嫌,结果主公不负我望,真的做到了,主公还示意‘自身愿意改正错误’,这就会让他们的观念里不再排斥草莽。搬开了一块极重的绊脚石,至于对主公的向心力,原先以为需要时间慢慢培养,孰料那一战楚风流有失水准,竟驱赶苏军一齐对主公归心。也算帮了主公一个大忙。”曹玄道,楚风流和苏慕梓撕破脸以及后来的围城打援当然不是曹玄能设计的,却也让苏军看到了林阡的决心和诚意,如此,归降之人必会比先前更多。
最关键的,就是林阡主动示意,自身愿意改正当年强杀苏降雪、郭杲的错误。所以曹玄在水到渠成的那一刻,只需要说一句,“跟随我一起,看看如今的林阡,可有吸取当年的教训。现在的他,是如何对待川军,再给他一次机会”,就可以令川军对林阡归心。是的,改变官军地位、站在抗金第一线,苏慕梓要发动内战才能办到何况他现在还降金了办不到,如果林阡自己改正,我们何不拭目以待?
“然而,只有主公的努力,还远远不够。”曹玄说,其实这水到渠成,还需要另一个条件,好在当日也达到了。
“苏军必然也有背弃理想、意图降金者,苏慕梓有极大的可能是其中之一。如若主公想减轻损失,便必须对未降金的那些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然而即使主公肯,也一定很难收服,因为只要楚风流将苏慕梓捏在手心,苏军即使真的对苏慕梓失望,也不会提起刀枪投靠仇敌杀旧主……除非两种可能,其一,苏慕梓也没有降金,被我们感化而归顺,只要旧主在我们这里,一切都好办得多;其二,苏慕梓是在一个最错误的时机下降金的,这个时机,宋廷和苏军都被苏慕梓彻底抛弃,使得苏军非但对苏慕梓失望,更加绝望、憎恶……”覃丰代曹玄说,如果说林阡先行一步搬开了盟军的绊脚石,那么苏军这边的最大绊脚石,搬开的方法就在覃丰的这句话里,两条路可以选。
很明显地,覃丰识人很准,他看透了苏慕梓:“苏慕梓勇于私斗,必然不会被我们感化,第一种可能,不值得期待。第二种可能,却令我十拿九稳。苏家军,哀时坚决,众志成城,无懈可击,这样的人,却会在安逸之后暴露缺陷——一直以来苏慕梓与金人都合作得进退有度,昔年将黑名全都推给了越野,如今也可能找洪瀚抒等人垫脚,从而维持着自己的正统正派。然而,如果存在大胜可能、看主公你走到绝路时,他却有可能犯错,忘乎所以地与金军合作——要完成这个可能,就一定要走迂回路线,让曹玄救苏慕梓于危难,带他浴火重生、百废俱兴。”
是以,覃丰的意思很明确。几乎只要施以微小的推动,就能让苏慕梓完成“在最错误的时机下降金,苏军绝望、憎恶他”。此“顺水推舟”之计,像极了单行当年的作风,就要引导人犯错到极致,才好置人于死地。
诚然覃丰是想推动苏慕梓犯错。宁肯让苏家基业名誉扫地,然而,曹玄的想法却不是这样的,他觉得,不能施以推动。曹玄一直以来想选择的,其实是前一条路,也就是“苏慕梓也没有降金,被我们感化而归顺”。
曹玄虽离间过苏慕梓和赫品章,但是也是出于想救苏慕梓的命途。同时,想保住苏慕梓的命。
曹玄与覃丰,在这一点上产生了分歧。“毕竟苏降雪当年与我共事,我还是对苏慕梓留了余地,非但没有推动他,反而屡次提醒他,想要保他一条性命。”尽管曹玄存心要苏军内部分崩,但抱存希望能守住苏慕梓这个人的底线。“希望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要错到那一步,却万万想不到。他不但做了,还推给我黑锅。”苦笑一声。
最后,曹玄没想到苏慕梓会不听自己劝告,直接跑去联系金人。百般算计,千种谋划,让苏慕梓疏远谌讯。让苏慕梓赫品章离心,结果,苏慕梓连他也不是那么相信的。
因为苏慕梓的人生信条是“宁叫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那晚苏慕梓诬陷曹玄绑架了苏慕浛来威逼自己,却不知道。曹玄不是来逼他的,而是来最后审视他,拦阻他,救他……
可在苏慕梓看来,这曹玄,怎么能算救他!曹玄认为是为苏慕梓好可是苏慕梓死也不会觉得!曹玄所有的做法,都违背他苏慕梓的意愿,更可笑的是,以为自己演技一流,没想到身边藏着一个更深的演技派……
林阡,郭子建,楚风流,曹玄,苏慕梓,众人齐心协力,终于在那一刻彻底消除了官军和义军的信仰观念差异,从此连身负血海深仇的苏氏兵马都效忠于林阡抗金北伐。值得一提的是,曹玄和覃丰设想中的结局都没有实现,苏慕梓既没有守住底线,也未曾投降楚风流,而是遭林阡软禁,林阡对他的态度,如同当年对田若冶,此人短期内处于“既留不得、也杀不得”。
曹玄在这第三件事中无疑是下了很大的功夫,起到了带动苏军川军凝聚向林阡的作用,举足轻重,这其实算是一种深入其间的同化,所以比林阡过去的倡导合作要治本得多。
曹玄,颇像当年彭义斌在红袄寨“群狼扑虎”事件时的身份,作为向林阡问罪的始作俑者,彭义斌表现出了问罪者自身的极大问题,继而带动问罪者们纷纷回头是岸,并且剔出了其中的心怀不轨者。只不过,曹玄不像彭义斌是林阡授意安插的,曹玄要对付的不是金朝奸细而是官军义军根深蒂固的不容。
“需要有人深入去同化这些人。既要同化这些人,必须自己先同化成他们那样。”曹玄想取信于苏慕梓,就必须在那时与盟军彻底为敌。虽然曹玄把自己定位在后方避开了过多的阵前交锋,但即使只是出谋划策也总难逃血雨腥风。
“夺川蜀权,必须以盟军为首敌;为杀林阡,必要时可以不择手段”,这是曾经曹玄对苏慕梓述说的原则,曹玄说这句话时是怎样的狠心,而谁能相信他当时是把林阡当主公看的!
听罢曹玄和覃丰虽有分歧却合作完成的所有计划,郭子建这才懂了林阡话中的“归队”是什么,又惊又恐,差点岔气:“可是,曹玄你可知道,主公因为你这叛离,数次失利,甚至性命垂危……曹玄,覃丰,你们玩大了啊!”差一点,曹玄覃丰就可能弄巧成拙!
“请主公恕罪,我在苏慕梓身边,确实曾不止一次帮他置您于死地。”曹玄即刻解释,语气仍不卑不亢。
“牺牲了田若凝耿直等千百兵将的性命,牺牲了你曹玄的名誉和前途,才换得现今的安宁、军心的一统,牺牲林阡的几战精力,又算得了什么?”林阡言辞诚恳,将曹玄扶起,“牺牲了千百兵将的性命。我知你心里愧疚,业已伏罪受惩;牺牲了你曹玄的名誉,这一点,应当是林阡要敬佩你的胆气和容量;至于牺牲了林阡本人,不在你赎罪的范围,权当是林阡和田若凝、耿直等人同生共死吧。”
郭子建一边帮扶曹玄一边拍他。笑叹:“哎,我也知道,虽说拿主公性命冒险了,你却是特别信任主公不会死的!”
“曹玄那时心中确实有底,只要苏慕梓不触动底线,主公根本不可能死,哪怕他不择手段。”曹玄点头,“虽然用主公性命冒险确实不对,但为了让他们看见内战的缺点。为了唤醒他们的良知,为了先被他们同化再同化他们,曹玄别无他选。”人都会比较接受,和自己差不多的人,只有那样苏慕梓才会接受他。
“冲这一点,倒是确实应该不推动苏慕梓犯错到底,而是一边引导他们分崩,一边控制他不触动底线了。这样,主公才能保全。”覃丰现在回想。觉得曹玄的计划才是对的,万一苏慕梓真的狗急跳墙,虽然苏军基业会一朝坍塌,但很可能林阡也会深受其害。
“曹玄,你既然希望能控制他底线,为何不像谌迅那样在榆中那一战就拉住他。还要为了让他信任被他继续同化,才使得他终于一步步犯错,走到白碌这一步?”郭子建疑惑地问。
曹玄面色微变,没说什么,就是这一点。是他最后悔的事,可能每个人对底线的定位不一样,曹玄长叹一声:“也许,我在一定意义上就是苏慕梓走到绝路的帮凶吧。”关于苏慕梓的命途,曹玄败给了楚风流,关于苏慕梓的去向,谌迅赢了,却输了苏慕梓。
苏慕梓做梦都想诬陷林阡和曹玄抹黑他的名,但不凑巧,曹玄无意中真就做到了。
没错,无意中做到的。其实,谁都了解苏慕梓一定会做到底,只有曹玄念在苏降雪的面子上予以宽容,还对他下一步的悬崖勒马抱怀希冀,意外却纵容了他也害了他——
纵容他奇袭榆中,就别指望能拦住他出兵白碌。
结果苏慕梓像覃丰希冀的那样,直接跃下了那座名叫降金的悬崖,使苏氏基业一夕之间岌岌可危。
对于苏慕梓而言,谌讯底线太高、所以宁可离弃;曹玄也有底线,那条底线叫苏军辉煌时绝对不杀林阡,也本来就应该是苏慕梓的底线,可惜苏慕梓明知底线不能触犯,偏要垫着洪瀚抒、甚至垫着曹玄和楚风流,硬要触犯了,才遂了覃丰的愿。
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一边完成了心愿一边立好了牌坊,未想苏慕涵的倒戈反而使苏慕梓功亏一篑,从而更使曾经愿意陪苏慕梓一条路走到黑的赫品章心底埋下的那根刺骤然被拔出来,血肉模糊,只不过赫品章的心路历程到现在苏慕梓还不知道。
“主公,过不了多久,曹玄便要回川蜀向吴都统述职、接受处分,关于陇陕战事,以及苏家兵马,曹玄想推荐主公一个人选,也是唯一人选。”曹玄对林阡提出两个要求,一是过片刻去见苏慕梓,二是向林阡举荐贤能。
其实那名字也是一直以来林阡所中意的——“赫品章。希望主公能够将他重用。”
“就在昨日,他醒了,主公去看,可惜他不肯归降……”郭子建面露难色。
“时间问题,他一定会归顺。”曹玄摇头,“他一直是曹玄忍辱负重的动力,曹玄早已代主公将他考量,无论人品、武功、志向、智谋,都是上上之选。”
赫品章,那是曹玄第二、第三件事中的交集,也是最重要的一个交集。
“苏军和川军会师的第一刻,环绕在侧的其实有三个战场,可偏偏外敌入侵的时候我们还在打内战”,这是赫品章当时就觉得不妥的地方,这也符合曹玄的初衷,曹玄早先就看准了,赫品章会觉得不妥、说明他有良心,后来赫品章想彻了更多的不妥在哪里,“当日戕杀战俘是为了嫁祸林阡,都要嫁祸林阡了,说明林阡确实没问题!”赫品章有这觉悟,自然而然也是曹玄把握内的,撞围之夜,赫品章心刺被戳、对苏慕梓产生疏离的那个眼神,苏慕梓没看见,曹玄却看懂了。
良心和觉悟都有,何愁他不归降。
“能得你曹玄举荐,自然要纳入麾下,哪怕需水滴石穿。”林阡点头。
“待我见过苏慕梓,便去见赫品章,劝劝他吧。”曹玄面色却终是笼着一层阴霾,他毕竟对不起苏慕梓在先。不管有意无心,他在牺牲自己、牺牲林阡、牺牲田若凝耿直之外,也牺牲了苏慕梓。(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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