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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朕配不上你……留下来陪朕,不求你爱朕,求你活着……”君执声音不稳,与他原本的发声一般难听,近乎刺耳。
再动听的情话,百里婧都已听过,再动人的情感,她都已经过,因此她在濒死时仍旧头脑清醒,不为君执的痛楚所动:“我已成这副模样,陪不了你了……你爱我或不爱我,有没有人爱着你或恨着你,与我……何干呢……”
与她何干呢?
君执哑然。
一个人怎么能被逼至如此境地,前后皆无路可走。他不能爱,又不能恨,他怕她走,她却执意要走。
九五之尊彻底没了神智,语无伦次地贴着她的耳边哄道:“脸毁了可以治,朕会给你治好,痛也可以治愈,已经去请了神医来,很快就不痛了,很快……不爱朕也没关系,你想爱便爱,不想爱,朕可以等……朕愿意等……”
一众内侍简直认不出这是曾经那位宠辱不惊杀伐决断的大秦皇帝,无不静默无声连大气也不敢喘,大帝也许仍杀伐决断,可在皇后娘娘面前,他要这些狠绝有何用处?
人人都道薄相才是大帝挚爱,可那些轻薄玩笑不过口头戏言罢了,如今真切瞧见大帝的痴狂,才明了谁是他心头疼宠。大帝此刻顾不上任何人,可若是这位皇后娘娘没了,他们这些奴婢,谁人能活命?
百里婧脸上的血痕触目惊心,她用带血的手握起君执的手,用着仅剩的气力,无声道:“别等……也别发抖……你见过那么多世面,杀过那么多人,应该知道……一个人死了,你痛一会儿就好了……失去一个人,时日一久便忘了……我已忘了墨问,你也忘了我吧……别折磨我、折磨你自己……”
她劝不听,说不明白,除了要死,什么都不要,君执脑中一片空白,唯一念着的只是她要走,他再猖狂再高贵,也不得她原谅,他怎能不发抖?
他的心已被绞得粉碎,这时,反倒逼出了他的顽固和残忍,他再顾不得其他,只以内力护住百里婧的心脉,传音入耳道:“我为何要放过你?!我的初心、初爱、初次全都给了你,你还不了,就想走?百里婧,别忘了,一开始是你先招惹了我!你拖我入爱局,陷我于囚牢,你不能说走就走!天下人皆是蝼蚁,你是我的爱我的心我的命,你拿自己跟谁比?谁比得过你?!”
百里婧忽然笑了,她已将死,他却在斤斤计较他们谁失去得更多,计较她先招惹了他……她闭了闭眼,听他继续说:“……连初婚也是给了你,即便我藏着身份,可我从未同任何女人拜过堂入过洞房,墨问娶过三个女人,我只娶过你一人,以后也只有你一人……你别想着墨问,那不是墨问,那是我……都是我……爱着你的,从头到尾一直是我……”
什么都没有了意义,以君执一人之力,挽不回百里婧的痛,那些过往都不再重要,谁爱她恨她也没有关系,她连父母都已失去,爱人也换了几个,还会计较什么得失?是墨问还是君执,也无所谓了。
求生意识微弱,她的身子被君执掌着,气力却一点点散了,濒死时的麻木暂时缓解了她的毒瘾和痛楚,她靠在君执的怀里,本就半睁的眼眸渐渐地合上……
“婧……婧儿……”君执感觉到她的身子绵软下来,他骇得分不清是梦还是真的,哪怕她活着,还剩一口气,他也能感觉到她在他身边,他只需去寻良药求名医,总还有一线生机,可倘若她咽了气,他便什么指望都没了。
“婧儿……”君执又唤了一声,用的是他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刺耳。
他曾死过,死得彻底,天下人尽知荣昌公主的驸马爷死于刺杀,荣昌公主几度崩溃,他残忍地看在眼里,此刻他得了报应……
死人他见得太多,知晓他们会如何一寸寸变得僵冷,从前他杀过的那些人一个个涌来,嘲笑着他所得到的报应,拉扯着要将他的妻带走。
君执的胳膊越收越紧,人僵硬得动不了,一丝动静都听不着了,满脑子都是他的妻已死、她从此抛下他去寻她的安稳,可他从不信佛祖不信菩萨不信来世,即便随她一同死了,他又能去何处寻她?
天地茫茫,他失去了爱人,失去了心。
“陛下……陛下,您不能再抱着娘娘了!陛下!”
孔雀焦急地唤了好几声,可大帝全无反应,听力视力一并消失,只剩一副空壳。孔雀再不能等,也顾不得逾矩与否,以银针急刺大帝穴位。
剧痛逼得大帝回神,那寒波生烟般的眼眸空洞洞地望着她,已是连发怒都忘了,似问似诉:“她死了?”
孔雀心痛至极,任何人瞧见大帝此刻的神色,也会明白什么是急痛攻心六神无主,孔雀一面摊开针灸带,一面答道:“陛下,您放手,让娘娘躺好,她只剩一口气……你们,快扶陛下起身……”
那些内侍的性命都系在了孔雀一人身上,他们如何敢不听话?
医者之心,君执从不肯信,此刻却不得不信,他眼见着孔雀以银针刺百里婧数处大穴,想要喝问,又怕耽误了她的诊治,拳头在身侧握得死紧,不能稍稍松开些许,压抑着一个字也不说。
周身大穴皆被刺入银针,百里婧却毫无反应,孔雀知晓大帝必然心急,在刺入最后一根银针时,她擦了擦额头的汗,解释道:“若是常人,刺这些穴位是必死之法,可娘娘情况不同,结果自然不同,希望能以此护住娘娘心脉……”
见君执眼中仍旧空空,无一丝对她的信任,孔雀虽痛心,却又补充道:“陛下莫急,义父已在来长安城的路上……义父医术高明,陛下知晓,定能救治娘娘凤体。”
什么都不求了,只求这可怜的女人平安无事,哪怕她再配不上大帝,她是大帝此生挚爱,从东兴盛京至大秦长安,无人能取代她在大帝心中的位置。这是她的命,也是大帝的命,哪怕是上天也无法左右一二。
……
好好一场皇家祭祀,不仅占卜出凶兆,也几乎要了大秦皇帝的命,大帝自那日起,再未上过早朝,国事仍交由薄延处理,大帝则长居清心殿偏殿,未敢擅离半步。
诸大臣几次三番问询东征一事,皆被薄延拦下,末了,实在躲不过,几位阁老大臣联名上书告薄延徇私舞弊罔顾朝政,这才逼得薄延去了清心殿。
转眼已立春,西北长安城虽仍旧酷寒草木未发,可风中已是嗅着了几许泥土松动的气息,深埋地下的种子正破土而出。
这些日子,薄延禁了梵华的足,告诫她哪儿都去得,只不许进宫中胡闹,他自己也是能避则避,不去触陛下的逆鳞——在那位娘娘面前,陛下身上每一处俱是逆鳞,唯一的法子,便是回避圣颜。
“薄相大人,您有何要事?”御前侍卫统领袁出见了薄延,面露难色地问道。
薄延瞧着袁出的脸色也不甚好,笑容却一如既往的淡然平和:“陛下这会儿在做什么?”
袁出听罢,回头望了一眼身后殿门,十分无奈地压低声音道:“那日在祭典之上,钦天监的阮监正卜算一卦之后,陛下念念不忘,一直寻求破解凶兆之法。后来,阮监正不知对陛下说了什么,陛下今日……迎了一位圣僧入宫。”
“圣僧?”连薄延的眉头都忍不住微微一皱。
东兴崇佛,上至帝后下至百姓,无不对佛法推崇之极,然大秦惯常不信鬼神,尤其自大帝登基以来,更是连祖宗之法也悉数摒弃。若说东兴百姓苦求来世安稳,大秦百姓则固守今世太平,并不会将生之希望寄托鬼神之上。
倘若果真如袁出所言,杀伐决断心狠手辣的大帝迎圣僧入宫,那该是失态到了何种地步?但凡有现世之法,大帝不会不寻,却求鬼神佛祖保佑。
薄延这儿的消息最灵通,他知晓那位娘娘吊着一口气,随时可能撒手人寰,他疑惑着惦念着,却不问,也不掺和,静候大帝的旨意。国事上出纰漏尚可弥补,若在大帝的家事上出了纰漏,他薄延活不了。
“具体事宜,薄相大人可自去问陛下,袁出也不甚了解。”袁出无奈地叹了口气。
薄延笑,点了点头,转过头去,长身玉立地望着西边云彩,仍旧沉稳地应道:“待那位圣僧出来,兴许便有了答案。”
“……”袁出蹙眉,却是不太明白薄相的意思,这“答案”指的什么?
传说钦天监监正阮崇明在卜得不吉卦象之后,为求解救之法,不眠不休数日夜,终得西方一缕圣光,便引了那远道而来的圣僧入宫面圣。
此刻,清心殿的正殿内,阮崇明立在一旁,听着圣僧所言,已是吓得后背冷汗涔涔,比当日卜出不吉之卦更为胆战心惊,只因那圣僧当着大帝的面直言不讳,所言皆是大逆不道:“……诸业之中,若论罪孽,属杀业最重。陛下此前视人命如草芥,坑杀战俘无数,理所当然有今日之祸。罪业无法应验于陛下之身,也可令陛下束手无策痛如剜心,此是为因果,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