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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落回到住处,拆开了那封信,看罢,在烛火上烧了,面上浮现出几分笑意来。爱睍莼璩无论晋阳王回京待她如何冷淡,等到大事一成,他哪怕再高傲,也还得拿她当儿媳看,否则,就是不把整个黎家放在眼里。
第二日,韩幸仍旧没有前往韩晔的住处探望他,似乎已忘了他这个儿子,更不在意他重伤的事实。反倒是韩晔拖着一身病体,先过门看望父亲。
屋子里没别人,父子俩对坐,陌生人一般静默。
韩晔是了解他父亲的,也遗传自他的好涵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终于,还是他父亲先开了口:“你娶的那位公主也不过如此。”
韩晔淡静的星眸无动于衷:“娶都娶了,还能休了不成?皇家的公主岂能说休便休?”
晋阳王盯着他手里的那杯茶,有些话没说,只拐弯抹角:“你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韩晔知晓他想说什么,他偏不如他的意,面色一丝不改:“都是皇家公主,没什么不同。”
晋阳王一时无话。他所有的儿子都有各自的优劣,他可以准确地知晓他们的缺点和软肋,独他的嫡长子,他无法左右他的一切,他有他的思想,且藏得太深,深到连他这个父亲也常常觉得脊背发凉。
父子俩默不作声地继续喝茶,连交谈都寥寥。
直到韩晔出声:“父王只可在这盛京逗留半月,此后,怕是永生不得归来。若有放不下的人事,可尽早去办了。”
让儿子来提醒他应该怎么做,以一种完全敬告的态度,不带半分商量,晋阳王居然也没恼,顺着韩晔这句话认真地陷入了沉思……
其后十日,晋阳王见了景元帝不下十次,那个九五之尊盛情邀请他出席各类宫廷宴会,陪着他走遍整个盛京城的繁华之地,君臣之间叙说着二十余年前的友谊,累得文武百官也只能相随。
十日之中,司徒皇后始终不曾露面,倒是黎妃见了多次,也能借着儿女亲家之名与晋阳王说上几句家常话。
韩晔仍在府里养伤,一直是韩北伴随晋阳王左右,他自己也颇为自得,很有一种凌驾于他大哥之上的痛快之感。
然而,时日一久,韩北越发感觉到他父王的焦躁,自他记事起,这种焦躁从未在他父王身上出现过。不过,鉴于他父王的脾气向来不好,韩北不敢随便问询。
十月最后一日,刚入夜,韩家父子三人正一桌用膳。
韩北这几日随父赴宴,尝了太多珍馐菜肴,看着面前桌上那十几样菜式,又瞥了瞥他大哥大嫂,便打定了主意挑挑刺。谁让这个家不是他做主,总不能让人以为他不存在吧?
韩北正待说话,在一旁布菜的管家韩城笑道:“王爷,明儿是初一,您许多年不曾回来,何不去法华寺瞧瞧?如今的法华寺成了镇国禅寺,香火很旺,与咱们北郡府的法华寺可大不相同。”
“废话,江南和大西北当然不同,江南的百姓们吃饱了撑的才会去拜佛。不过是座破寺庙,有什么特别?”韩北以为他父王会怒,这不是明摆着在诋毁北郡府吗,他便率先开了口。
百里落还在观察她公公的脾气,即便对韩北不满,却也知道这种时候她不该开口,便沉默地继续吃着碗里的菜。
晋阳王似乎也很赞同韩北的这番言论,整张脸写满了冷然。
韩城忙道:“三世子可不能这样说,寺庙之所以香火旺,当然是有原因的,百姓们都信,咱们也可以去求个签图个乐。哦,听说皇后娘娘明儿也会去的……”
最后一句话如同砸入水波中的石子,荡起了一圈圈涟漪。
“那又怎么样?”韩北依旧傲慢,“难道皇后娘娘拜的神佛,咱们也得跟着拜?大兴律例里也没写啊!”
“住口。大逆不道的东西。”
晋阳王竟罕见地开口训斥了韩北一句,然而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带着不加掩饰的冷意。
韩北手里的筷子一抖,差点没跪下去,他也不知说错了什么,委屈地苦着张脸:“父王,这不是在外面,在外面我不会随便乱说的……”
见晋阳王的脸色还沉着,一直从不掺和是非的韩晔却停下了手中的筷
子,头也不抬地淡淡说道:“凡事见过了,才知道其中的好坏。三弟若有疑问,大可明日随父王去法华寺看看,也不耽误什么。”
韩北心里冷哼,等着他父王发难训斥他大哥,他大哥未免也太自以为是了吧,怎么就知晓父王一定会去法华寺?
然而,等了许久,也不见他父王再开口,不知是默认了韩晔的话,还是压根没放在心里。
十一月初一一大早,天还没亮,韩北的贴身小厮就来床前唤他。
韩北睡意正浓,很不耐烦地踹了他两脚,骂了两句,继续睡。
那小厮急了,上前掀他的被子:“哎唷,我的三爷,您快起来吧!王爷已往法华寺去了,您还不跟着?”
韩北眼睛还没睁开,耳朵却醒了:“你说什么?父王去法华寺了?”
“是啊,三爷,您再不起来,跟不上了!”小厮忙去给他拿外衣。
“你这个该死的奴才,怎么不早说!”韩北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骂骂咧咧地接过小厮的衣服往身上套。
韩北倒不是因为他大哥的那句话才非得跟着他父王不可,而是他此次随父王南下,本就是为了讨父王欢心,证明自己才是父王最宠爱的儿子。
父王走到哪儿,都带着他,这便是最好的证明。而他作为儿子,服侍父王左右也是理所当然,就这一点而言,他比他那冷冰冰的大哥好太多。
韩北梳洗罢,连早膳也来不及吃,跑出去,将将跟上晋阳王的队伍。他爬上马喘息,一边平复着胸口的气息,一边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晋阳王没有管他在不在,也没有差人询问,身下的马走得很快,隐隐带着急迫。若非途中要经过一段闹市,不得滋扰百姓生活,恐怕他早已快马加鞭。
一行人去到法华寺时,或许是太早,竟连人影也没见着几个,韩北一边打着哈欠翻身下马,一边在心里抱怨他父王怎么也有失策的时候。难道说,想早些拜完所谓的神佛早些回去?可这也太早了,朦朦胧胧的,连神佛的影子都瞧不清吧?
寺院门前下马徒步,晋阳王率先走入寺门,有僧人上前迎了,得知他的身份,自然不敢怠慢,一路上为他介绍着各个菩萨的所在。
这样一路走一路拜,韩北真是厌了,可他父王特别有耐心,一句牢骚都没。他没有办法,只得继续跟着。就这样,一直从蒙蒙亮走到天透亮,将整个寺庙都走了一遍了,韩北还不见他父王有要回去的意思。
他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见一棵挂满红绸带的菩提树下站着一伙人,打扮倒不似大兴人,而且个个生得不错,应该不是普通人家。
韩北便问:“那些是什么人啊?”
随行的小沙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双手合十答道:“施主,那些是西秦来的使者,今日也在寺中上香。”
“西秦人?”韩北的眉头皱了起来,不自觉地看了他父亲一眼。
然而晋阳王没有什么反应,对这些西秦使者一点兴趣也没有,连一句回应也没给。
韩北心里憋得快疯了,他父王到底什么意思啊,来这法华寺逛啊逛,有什么好逛的?早就听说西秦派使者来了大兴,两国缔结了盟约,若果真如此,父王难道不应该提防吗?
来盛京好些天了,皇帝也没引见过西秦使者与他们认识,韩北也闹不清合不合规矩,只是担忧更甚。
韩北正在乱七八糟地想着,那位一直站在晋阳王身边的僧人开口道:“王爷已熟知寺中详情,贫僧告退。若王爷喜清净,可往后殿听听琴声,可一洗心中烦忧。阿弥陀佛。”
那位僧人说完,双手合十,轻缓一点头,便退了下去。
韩北正在心里骂老秃驴话真多,不远处有人的窃窃私语也传进了他的耳朵:“皇后娘娘与荣昌公主一同来了法华寺,咱们快去跪拜吧!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百姓不得停留过久,听说要清场回避……”
清场回避?
韩北皱起眉头,司徒皇后和那个寡妇公主的架子够大的啊!不是说在神佛面前无贵贱之分吗,为何还要清场回避?
韩北天生反骨,尤其见不得盛京这些皇帝皇
后公主们的嚣张气焰,他再次看向他父王,期盼他父王做出什么抗争的举动来。
这一回,晋阳王竟如了他的意,也没要离开的意思,反而对小沙弥道:“领本王再去逛逛。”
“是。”小沙弥应下。
韩北立刻喜形于色,心道,父王早该如此,为何要把百里皇族放在眼里?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他们便不会知道整个大兴江山是得了谁的庇佑!
韩北随着晋阳王的步子,往他所不知的方向走,目光不经意扫过那几个西秦人,见他们站在菩提树下没动,竟也没有要回避的意思。呵,西秦人的胆子也不小嘛!
……
自从丧夫守寡过后,百里婧一直呆在深宫之中,谁也不曾见过,听说初一她的母后要往法华寺上香,她想起些往事,便也跟了来散散心。
凤撵在寺院门前停下,无数的百姓跪地而拜,禁卫军小心地护送她们入内。
皇家的女儿,除非国丧之时才会披麻戴孝,否则哪怕她死了驸马,成了寡妇,也仍旧不可在宫中着丧服。因此,百里婧这回着一身明黄色华服,已除去墨家的服色,首饰齐整,妆容冷艳,全然昭示着大兴国嫡公主的尊贵。
然而,与她身边的司徒皇后一比,她又显得太过稚嫩,司徒皇后身上那种冷然气度,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让每一位胆敢直视她的人胆寒不已。
“从前每逢初一十五,母后都去大护国寺或凌云寺上香,今日为何竟想来这法华寺了?”百里婧已许久不曾见过她母后,这些天在宫里,她每日去未央宫请安,都会被福公公拦在外头,问了又说没事。这些年母后的脾气都这样,百里婧虽然不甚担心,却也还是有些疑惑,今日好不容易见到了母后,她自然要问一问。
司徒皇后转头看了她一眼,往日锐利的凤目不带丝毫凛冽,她竟微微笑了:“母后年轻的时候常常往这法华寺跑,比你和赫儿来得更勤,也信菩提树上的红绸带一说……”
百里婧的眉目渐渐变得晴朗,母后从未对她说过这些,她认真地听着,好像也能对母后年轻时的快乐感同身受似的。
“年纪一大,这种闲心便没了,觉得哪儿的神佛都一样。母后这几天忽然想起来,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好像许过一个什么愿望,就在这法华寺内。可母后记不得了,也担心日后忘得更快,便来找一找……”司徒皇后说着,笑了笑。
百里婧觉得母后的这一笑异常地好看,她虽然不知道这可能是个什么样的愿望,心里却希望母后能够找回来。她也跟着笑了:“母后若是记起来了,再对婧儿说说?”
司徒皇后看着她那张一笑倾山河的绝美容颜,轻点了点头。
等到母女二人在大雄宝殿内拜过了佛祖,司徒皇后便由住持大师领着往畅音阁去了。百里婧想起母后说想来找找忘记许久的心愿,怕打扰了母后的清净,便没再跟着,心有所感地去往药师塔的方向。
往药师塔必经过菩提广场,那棵菩提树仍旧苍翠,树上挂满了红绸带,只是与春日不同,树下落了满地的菩提子。她看向身边,只有禁卫军和几个宫女太监,不见韩晔,不见墨问,也不见赫,连木莲也不见。她头一次感觉到深深的冷清和空洞。
即便如此,百里婧还是在树下驻足停留,仰头看着那些红色的绸带,上面写满了百姓们的愿望,不知母后的愿望是否也挂在上面,不知百姓们几人能得偿所愿?
就在这一片寂寥清净之中,百里婧的眼角扫到了什么,她便转头看去,见一群人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看着她。整个寺内都已清场,百姓们俱都回避,唯一剩下的不过是些身份尊贵的人,一看他们的穿着,百里婧便知道为何了,这些是西秦的使者。
在她瞧见他们的时候,为首的西秦人快步朝她走来,以异常恭敬的姿态对她行礼:“西秦使者聂子陵拜见荣昌公主,愿公主万福金安。”
经过墨问的事情之后,百里婧对西秦人一直没什么好感,她始终无法释怀那首《苍狼白鹿》的曲子,她虽然不说,心里始终对西秦人隔着一层。
因此,在看到西秦使者聂子陵时,她的神情也是淡淡,全然不理会他的恭敬:“免礼吧。”
“谢荣昌公主。”聂子陵这才敢抬起头来,为了某个目的,没话找话道:“真巧,今日能在此处遇见公主殿下,真是聂子陵的荣幸。”
>百里婧的表情淡漠,也没有对聂子陵笑的必要,她虽然觉得寂寥失落,却着实不愿面对陌生人,便冷冷淡淡一笑:“着实很巧,本宫要去放生池,聂大人请随意。”
说完这句话,百里婧的眉头一皱,朝聂子陵身后那些随从看去,她总感觉到一股莫名其妙的目光,但细看去,那些人却都又低眉顺眼的,没什么特别。
聂子陵也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看向他身后,心里七上八下,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得拱手道:“公主请——”
在西秦使者面前,百里婧身上大兴国嫡公主的傲慢与尊贵展露无遗,她径直从他们一伙人面前走过,连眼角都不再扫他们一下。
待她的背影越走越远,被一丛树影挡住,聂子陵忙转过身朝随从中的一人看去,无声地询问着。
那人的个头不低,身材平常,样貌也普普通通,属于放在人群里绝对找不着的那种。那人的脸色不大好,盯着聂子陵,使了个眼色。
聂子陵跟被雷劈了似的,忙道:“咳,咱们……咱们也去放生池逛逛,听说那儿景色不错,水波荡漾的……”
他只差没直接说,婧公主在那儿,奉主子旨意,咱们快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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