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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瑟和我长时间地闭紧嘴巴,连呼吸声都被减弱拉长到微不可闻。我感到眉毛极不自在地耸动了一下,无从揣度自己脸上究竟是怎样一副表情——是犹疑、错愕抑或恐惧?如果是后者,肯定会伤了他的心。
但我知道,亚瑟脸上大约是没什么表情的。我深埋着头嘴唇紧抿,视线焦点四下游移,因而只能靠猜测来判断。
他其中一只手扶着书脊,另一只轻轻浅浅地搭扣在我蜷起的膝盖上。一半手掌熨烫着贴身短裤的轻薄布料,一半手掌直接与小腿相贴,难耐的焦热和酣躁直接被传达到肌肤表面,再由敏.感的神经递入内心。
他满额头都是紧张过度的冷汗,修长指节轻微哆嗦着,过于细小的幅度和频率靠眼睛根本难以辨读,只是他指腹的每一次震颤都毫无阻阂地刺激着我的皮肤,带来异常清晰的直观感受。
我无法说服自己不去注意他的焦虑不安,所以在思维充塞轰乱所带来的片刻混沌和空白之后,我迟迟滞滞地撑坐起了身体,努力说服自己鼓足勇气迎向他的双眸——紧接着,我便被他因过于复杂而不可解析的眼神径直击中了。
我清醒地意识到:我必须说些什么。
快点儿!佩妮!随便说些什么!
“真的?”我小声说。
亚瑟垂眼看着我一言不发,紧捏着书页的手指松开了几寸,逐渐地,目光流露出稍许匪夷所思。
“噢,噢,对不起,当然是真的……记忆不会说谎。”
我颓丧地揉着脑袋。人生当中头一回经历这样的情境,我的无所适从被缺乏组织性的散乱语言表达显露无疑,“我的记性一直不太好。我的意思是……”
……不行,我实在没办法再忍受下去了。
捂着滚烫的面颊刷地背过了身去,我挣脱开他拘束地按着我膝头的手,将脸埋进双臂内侧。
“你真的,爱……喜欢过我,十年?”我把那个对我而言无从出口的醒目字眼替换成了更为温和的单词。
给我个否定的答案!求你了——
“不是真的。”
亚瑟果然这么说了。腔调还是那么规整有致,每一个吐字和发音都令人着迷的风度翩翩,“我从来没有爱过你,佩妮。我没有为了你改变过我自己,没有偷偷默念过你的名字,没有收集保存过你写的电话号码,从没有过。就像你想的那样,我有过其他感情经历,我也爱过别的女孩儿。”
他越说越快,到最后尾音却收得戛然而止。
因为背对着他,我无从得知他是否在撒谎。
我宁愿告诉自己,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那就好。”我生硬地拉扯着僵冷嘴角,挤出一个称不上笑容的古怪弧度。
——这不能算是自欺欺人。是我选择相信我的男友。
话音刚落,肩头被人沉重地掰住,整个人迫于无法抗衡的力道转回身体直面着他,我猝不及防和他目光相撞,无法控制地解读出了他眼神里充斥着的、难言的寂静和悲伤,沉甸甸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赶紧闭上眼睛。
亚瑟把垂挡面孔的碎发从我眼前拨开,紧随指尖落下的是他的嘴唇。他最初吻得特别轻柔琐碎,慢慢地力度逐步加深、还带上时不时嗫咬下唇的动作,到后来不出所料地钻进口腔,报复性地碾压舌根直至疼痛酸麻。
直到唇边都被磨蹭得湿润泛红,他才气息不稳地放开了我,眼神愈发透蓝明亮,语声急促而凌乱,“明天你还会不会来听我讲故事?”
我从没这么狼狈过,低着头用温凉的手背抵住一阵阵发热的双唇,过了半晌难以启齿地开口:
“恐怕不行——明天我和史黛拉有一些……临时的安排。”我不想说谎,可我别无选择。
亚瑟直视着我,蓝眼睛湿漉漉的。
“你要和我分手吗,佩妮?”他直截了当地问。
“……”
我哑口无言。
不能说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实际上,我的确考虑过很多次,或许分手才是最恰当的解决方式……
显然我的避而不答被视作了一种默认。他沉默而隐忍地偏过头,探手想要碰触我却又收了回去,“我……”
他的嗓音艰涩,呼吸错乱,似乎每说一个字都面临着极大的阻碍:
“我不想……”
那个字被他拖得很长:
“和你分手。”
他第一次在没有引导和纾解的情况下说出真话。
“我没这么说……”
我抓住他的手,安抚性地交互摩挲指关节,耐心等待他的声息平稳下来,再抱着无法言明的心情轻声说,“我只不过需要一点儿时间冷静一下,亚瑟。”
接下来的一连几天我专心学业,不愿承认自己是在借此逃避他,和他背后那段令人窒息的恐怖真相。
亚瑟也不再主动出现了。每当我下课路过那幢庄重威严的法学大楼,总要仰头看一眼整齐排列的玻璃窗,忍不住猜想他的身影会像以往那样在某扇窗户后面浮现,含蓄地对我略微颔首致意。
他消失得杳无音信,没了敦促我赶写论文的短信,没了老是在我空闲时准时响起的电话,也没了他讲到一半匆忙中断的那个爱情故事。
《y》——有好几次史黛拉忍不住拽着我的衣袖,想给我透露后面跌宕起伏的剧情,都被我面无人色地飞快摆手回绝了。
“你变得可真快,佩妮。”
图书馆自习区域的圆桌前,史黛拉单手撑着下巴,从头至脚仿佛全然陌生那样仔细打量着我,“一个礼拜前你还非要我剧透给你,现在怎么又什么都不想听了?”
她的声音在空旷静谧的区间显得有些刺耳,被隔壁桌的三个高大黑人横斜了一眼,立即噤若寒蝉地缩了缩脖子。
“半年前我还从不错过一场派对呢。”
我抽空吸了一口橙汁,然后继续艰难地誊写从资料里摘录的引论,头也不抬地低声道,“但是现在?你瞧我坐在哪个地方,手里拿的又是些什么……”
“噢,可怜的小东西。”
隔着半张桌子我也能感觉到她同情的眼光,“是不是亚瑟禁止你参加那些有趣儿的活动?他看起来完全就像是那种家伙……”
“……不,不是。”
提及亚瑟我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很快就被掩饰了过去。
认真说来,就算我们确定了关系后,他也从没真正意义上地对我提出任何约束,哪怕是一丁点儿微不足道的要求。我像往常一样有着充分的参加舞会、派对、丰富社交的自由……奇怪的是,得到了亚瑟以后,我却不想再那么干了。
我顿住笔尖,揉了揉发痒的下巴,若有所思地说:
“他不喜欢那种场合,我又想跟他待在一起。”
“真不赖。”
听了我的话,史黛拉眼底的神采黯淡下来,嗫嚅着喃喃说,“你都肯为亚瑟改变,为什么马修永远不会为我这样做?”
“……我不知道你还想着他……”
这是从上次那场无疾而终的派对后史黛拉第一次在我面前提起马修。我不知道是什么触发了她难得的感伤,只顾着放下笔向她疏落马修那些林林总总的缺点,“马修绝对不是个最佳男友。相信我,他比表面上看起来还要轻浮肤浅的多,责任心少得可怜,而且永远不会给你半句承诺……”
说到这里,我话音猛地一停。
——这不就是昔日我遴选男友的参考标准吗?
“可你让马修做过你的男友。”史黛拉毫不避讳地说出了我心里想的。
顶层落地窗外的阳光穿过书架,投射在我面前摊开的纸张上,泛起亮白糅杂着昏黄,将油墨印刷的字迹笼罩在温暖朦胧的晕光里。
我想到了什么,心里砰然一动,故作若无其事地平直说道,“……那是个错误,那些人,他们都是。”
我利落地将桌上的东西一扫而空塞进背包,站起身时椅子被拖出一声巨响。
“我有点儿事要处理。”背包甩到肩上,我留下一句话,快步向楼梯间走去。
毋庸置疑,亚瑟离开我生活的时长远远超出了我忍耐的限度。今天是个天气晴朗的周末,我用尽最快速度返回我的公寓,在一地狼藉里翻出以前从学生会花言巧语赚来的那张资料表——现在这个时候他应该还在市中心超市打工。
打车到市中心走进超市,我寻觅了许久才终于发现了他。很少见地,亚瑟歪戴了一顶棒球帽,一部分金发从下方露出短浅的小半截。他微倾着上身搬起一个水果箱,深色工作服勾描着非常好看的身体线条。
“嗨。”我径自走到他身边,“我们可以找个地方谈谈吗?”
亚瑟足足看了我三秒钟,稳妥地放置好水果箱,接着把我领到一个双层货架形成的角落——或许是摄像头的死角,双眼透过帽檐沉压的阴影注视着我:
“我以为你要冷静一下。”
我摇摇头,使劲抓着背包的肩带:
“不,不需要了。”
可能是联想到了不好的发展方向,他的表情有一瞬间些微的阴沉,连带着声线也低哑下来:
“为什么?”
他前迈半步逼近了我,兀自揣测,“你想跟我分手,对吗?”
没等我出声说话,他已经开始皱着眉摇起了头,一手按住我的肩膀,“不分手可以吗?我再也不读书给你听了……”
“不,我想说的是……”
把这句话说出口远比我想象当中要容易得多,“我可能爱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