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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间店面不大的酒吧。进门左转,绕过几把吧台高凳,在第一排的第三个卡座坐下,点上一杯加了新鲜橄榄或是柠檬汁的干马提尼——四年高中生活所养成的习惯让这个顺序对我而言深谙于心。
此前我们还在市中心漫无目的地闲逛,无意中路过这间不起眼的酒吧。随着时间推移,它比四年前更显残旧了,充满了复古文艺情怀的内外装潢一成不变,只是细节处又多了些原汁原味的维多利亚式装饰和摆设。
可能是看出了我脸上怀念的神情,亚瑟直接上前替我拉开门,用行动简单明了地指出“我们可以进去坐坐”。
本来我并不是很想跨进来坐坐,谁叫这儿的每一隅角落都满满地充塞着我与布莱登共度的回忆呢?要知道,这个时候我最不愿想起的人就是布莱登了,因为我的思维一旦触及这个名字,他总会引导着我联想到我素未谋面的亲生母亲。
然而亚瑟一路上都不太好看的脸色让我决定就近找个地方休息。他从今早开始就显得疲惫极了,始终低垂着的面容比平日里更加苍白没血色,从旅馆离开时还遮遮掩掩地打了两个喷嚏。
“你来过这儿吗,亚瑟?来,先坐到这里……哦上帝,我真怕你会突然晕过去。”
而这回我刻意避开了那个以往固定的座位,直接在酒保面前停下脚步,拉开一把椅子示意他摇摇晃晃地就座。
最开头问出的问题也不指望他能回答,我自顾自宣泄情绪似的匆匆往下说,像是想驱走脑海里盘桓不去的苦恼和烦躁,“我上高中的时候老是用假id过来买酒。上一次还是毕业舞会结束的时候……”
这次跟亚瑟一同回到卡迪夫,我怎么老是克制不住地想起毕业舞会那个疯狂的夜晚?!
我还记得,我就在如今站的位置前,勇敢地搭讪了那个相当美味的年轻男人——
近在眼前、纤尘不染的玻璃杯浮着一层透明光泽感,头顶射灯穿过杯身打到后方排列整齐的酒架上,起了一块块形状不均的阴影。吧台前的酒保换了个新面孔,还是常年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散漫地以肘支撑吧台,盯着啤酒桶底下漏落的乳白泡沫发呆。
环境老套陈旧、酒保态度恶劣……我真奇怪这间酒吧怎么还没倒闭。
我放弃了惯有的马提尼,转而要了杯伏特加,然后问亚瑟想喝点儿什么。
“酒。”他保持着惯常的言简意赅,鼻尖些微地腾着一点粉红色。
“哦。”
我转头对面前等得满脸不耐烦的新酒保说,“请给他一杯橙汁,不要加冰。”
——鉴于他能被一杯啤酒轻而易举灌醉的酒量,我可不敢让他沾上哪怕一星半点儿的酒精。
“……”
亚瑟默认我的判断,顺从地将手臂搭到我身后的椅背边沿,头向一侧略歪过去,闭目微半不再言语了。
等待酒水推上桌的过程中,我接到了一通莉莲打来的电话。
“佩妮,你在哪儿?”她好像在地下室或什么其他信号微弱的地方,电流的异响滚涌嘈杂,“皮特说他想见你一面。”
“我在老地方。只有皮特?”
我报出她能够心领神会的密语,左手打磨光滑的指甲噼里啪啦轻叩着桌台,“你不打算过来一起喝一杯?”
“我有点其他的事得去处理……”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吞吞吐吐。
经过数年的相处,我太熟悉她话语中突然转变的情绪了,不由得压低声音促狭地调侃,“你是不是要去赴个……‘其他’约会?”我故意带着低笑咬重了一个单词。
不同于慢慢转变了观念的我,莉莲依然维持着曾经的生活方式——开放式的情感关系。也就是说,她和皮特除了保持着亲密的情侣身份外,也拥有不被对方干涉、随意约会他人的自由。
当初我之所以同意马修以我的男友自居,也是因为他在来往短信里透露出的想法跟我一直以来的做法不谋而合。
到现在我才恍然意识到,自从睡过了亚瑟,不知怎么,我竟把这条长久以来忠实践行的“自由恋爱”原则自然而然地从脑中剔除了。
和坦然承认的莉莲调笑几句,我挂断电话。一转头,侧后方的桌面上搁了一杯果汁。估计我的干马提尼还在调。
亚瑟快要昏睡过去了,不正常的酡红正在从两腮向颧骨蔓延——这显然不再有关于害羞的象征了。玻璃杯磕碰木桌的闷响在某种程度上惊醒了他,然后他抬起五指,将不断冒着水珠的沁凉杯身握进手心。
……糟糕,我忘记叮嘱酒保别放冰块了。
“嗨。”
我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想要确认他是否安然无恙,“你还好吗,亚瑟?”
他指间捏着细长的果汁杯,几乎与我碰触到他衣料的同时猛然抬头,视线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重压砰地撞上我的双眼,四目交接间,我听到记忆灼烧的声音。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面孔跟那个人——四年前毕业舞会后、给了我值得回味的一个晚上的那个人——微妙地重叠了。
……这简直是疯了。
我赶快压抑住脑袋里不切实际的回闪画面。
恰巧这时酒保一扬手粗暴地将调好的酒砸到我面前,我一手抄过来抵到唇边。
“嗯。”
亚瑟沉闷地自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短促的低音,接着声线喑哑地说,“你想不想回去?”
“……我现在不想谈论这个,亚瑟,我不想。”
我想捂住耳朵,但这意味着我必须放下手中的酒杯。所以我仰头猛灌了一大口酒液,连带着吞下一连串涌上气腔的咳嗽,故作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噢,我知道她要见我,可那又怎么样?我可不会为了一个陌生人改变行程。”
——好吧。我承认我远没有表面上显现出来的那么不以为意。
“而且,现在你的状况完全不适合坐火车,短途也不行。”
我只好为说服自己再找了个理由——话说回来,他为什么会突然感冒?我不禁想到这个问题,稍加思索就有了答案,“你昨天真该在浴室里擦干身体再出来。”
亚瑟的语声已经完全浸在迟滞的鼻音里了:
“但是你喜欢。”
“嗯?”我一时不太能理解,“我喜欢……?”
他小声地抽了抽鼻子,手背轻轻捂在额头,每一个音节都被惫懒倦怠地拖长,说的颇为振振有词:
“你说过淋湿的男人很诱惑。”
结合我对亚瑟醉酒、被亲吻、还有生病时的状态观察,我发现只要他不再是他自己——譬如心跳紊乱抑或头脑糊涂时,就会老老实实地说实话。
我哭笑不得地将手覆到他包围着凉意的那只手上。尽管隔着掌间的筋肉和骨骼,我仍感觉到他额迹的滚烫透过指缝渗入我的皮肤。
“很难受吗?那我们现在回去。”我都没察觉到自己正在哄他,把果汁杯拿出他紧攥的手,掏出一把零钱付给酒保,多出账单的部分当作小费。
“嗯。”
他应了一声,亲昵地呢哝,“佩妮。”
我终于忍不住问他:
“你为什么老是无缘无故叫我的名字?”
“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亚瑟连眸光都虚茫起来,飘忽不定地没有焦点,过了很久才勉强捉住我的脸,霍然前倾上身,拉近到一个亲密无间的距离,腔调柔和,“我叫佩妮的时候,身边有佩妮。”
——瞧,他病得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他说的话我一个字儿也听不明白,只能随口敷衍地应和着,心下盘算怎么把神志不太清醒的亚瑟弄回旅馆。
他还不太配合我,烫红的脸颊低垂下来,自然蹭住我的颈窝,跟撒娇没什么两样,“我能吻你吗,佩妮?我想吻你。”
我还没回答,他又抬高脸,接着刚才自己的话尾自言自语道:
“不行。我不能让你也生病。”
他皱着眉头严肃地想了想,并拢起直长的食指与中指,指腹按在自己唇间亲了一口,再将手指翻了个面,两指温柔地贴到我唇上。
“啵。”
他发出一个含糊的拟声词,随后薄唇轻扬,愉快地笑了起来。
霎时间,我咽喉一紧,心跳频率猛地蹿升,几乎马上就要撞破胸口。
——就连中学和皮特躲进校长办公室里偷情的那个紧张时刻,我都没有像现在这样脸红过。
我才想起皮特,酒吧门口就出现了他瘦高笔挺的影子。这几年过去,皮特越来越像个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了。他头上歪扣着一顶线绒帽,身穿一件宽大棒球衫和腰际松垮到音乐能看见臀缝的牛仔裤,看见我就咧开嘴不紧不慢地笑了一下。
“嘿,佩妮。”他怪腔怪调地说。
“晚上好,皮特。”
我不想对上一次见面时他粗鲁的表现多说什么,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赶快把亚瑟送回旅馆,我只得向他求助,“你能帮我个忙吗?”
在皮特的帮助下,亚瑟终于顺利地躺回了床上。我给前台打电话要了一袋冰块,覆盖在亚瑟发热的额头间。做完这一切,我一抬眼,发现皮特还没离开。
“我们很久没好好玩儿过了。”
他将我从床头一把拽起来,跃跃欲试地按到墙上,神态急不可耐,“这次干脆当着你睡着的新男友面一起亲热,怎么样?这肯定要比我们在中学校长办公室来的那一回更刺激……”
“没门儿——想都别想。”这个主意太荒谬了,我不暇思索地断然拒绝,使劲挣开了他的双臂,难以置信地望着对方,“你疯了吗?!”
他没想到会遭到我的一口回绝,惊愤中还藏了几分困惑不解,站在原地愣了半晌,大步上前恼羞成怒地钳住我的胳膊,“原来的你可要有趣得多了……”
我眯了眯眼睛正准备以胯下一记正踢让他好好领会教训,亚瑟的声音突然从被中传了出来:
“滚开,皮特——”*
“……醒了?”
皮特一怔,悻悻摊开手,表情里满是娱乐被打断的遗憾和无趣,“真没意思。好吧,看来我不得不说再见了,佩妮。”
在我真正抬起脚踹他要害之前,皮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我锁好房门,在心里粗略地检讨了一下自己以前选择男友的眼光,再转头望向亚瑟所在的方位:
“你好点儿了吗,亚瑟?”
“……佩妮……你好……”
他答非所问,整张脸大半都蒙在被子里头,嘟囔着发音类似“一封信”的语句。
我发觉不对劲,凑近了床头附身看他。
他睫毛低垂,眼皮底下的眼珠微微颤动。我可以断定他一直在熟睡着,从没醒来过。
那么他刚才说的话……是做了什么梦吗?
显然浅眠中的亚瑟无法给我回答。我走出门去,转身为他关上灯。
“嘿,这位小姐。”
就在隔壁我的房间门口站有一个中年亚裔女人,染着栗色披肩长卷发,气质与形象俱佳,尽管眼角不可避免地浮着绵密的细纹,可红润嘴唇和相得益彰的精致妆容仍让她风韵犹存。
她说着一口纯正地道的威尔士中产阶级口音,手持一朵玫瑰花,略微欠身递到我眼下,“要给你的男朋友买支花吗?只要八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