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第五册》(13)

李诣凡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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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洗手

    2011年的2月18日,那天距离胡宗仁和付韵妮的婚礼后一个月。我和彩姐穿得漂漂亮亮的,带着户口本去了民政局。因为我之前有过不少伪造的身份,所以找我真正的户口本还花了不少时间。领结婚证一切都很顺利,除了那个登记处办事员复印我的户口的时候,看着我的初中学历,然后看着彩姐的本科学历,发出一声冷笑以外。那声冷笑似乎是在提醒我,我和彩姐在文化上的档次差的太远,一副好白菜都被猪拱了的感觉。

    我们的婚礼定在六月底,因为得提前预定酒店。尽管多年来给我积攒了不少的人脉,朋友也非常多,但是我也没有胡宗仁他们那样奢华,我只操办了区区40桌。从领证到婚礼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我照旧陆陆续续接了不少小业务。虽然依旧得心应手地完成了,但是还是觉得有些力不从心。胡宗仁的婚礼对我来说似乎是个愿景,让我除了考虑怎么让肚子能够有口饱饭吃以外,还让我想到怎么样和我身边的那个女人过上平淡安逸的生活。

    婚礼前一晚,彩姐按照习俗回了娘家,我却一整晚没有办法睡觉。帮不少朋友操办过婚礼,也常常叮嘱他们,这是人生的一个过程,是把你们的爱情昭告天下的一种承诺,没什么好紧张的。这绝对是假话,那一晚的辗转难眠就是最好的证明,我第一次数羊数到800多只的时候依旧睡意全无,于是起床在地上做了一阵俯卧撑,打算把自己弄累一点,比较容易睡着,结果依旧是一样。我脑子里反复地回响起我将要在婚礼现场唱起的那首歌,那是彩姐最喜欢的一首歌,所以我绝对不能忘词。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过了一个晚上,我一分钟也没有睡着过。

    一大早带着我那一票来捧场的好兄弟们,跑到花市去扎花车,然后晃晃荡荡地开去了彩姐娘家。却因为他们娘家那种老式居民楼复杂的地形而阵亡了很多小红包。眼看时间就要不够了,我开始疯狂地砸门,说尽了好话,换来屋子里一句话:“娃儿哪个带?”

    “我带我带!快点开门嘛老婆!”我慌张地回答。

    “碗哪个洗?钱哪个管?”

    “我洗碗!钱都交给你!”

    我想彩姐和她的闺蜜打开门并不是因为我回答得多么有诚意,而是因为她们此刻必须按照习俗放我进屋找那只被藏起来的高跟鞋。于是如此这般的折腾了很久,由于结婚当天没有带罗盘在身上,还是在我丈母娘作弊的情况下我才找到了鞋子。接着我抱着彩姐下楼,把她扔进借来的宝马车,然后风驰电掣地赶到了结婚酒店。

    6月的天气已经很热,加上这一上午没完没了的折腾。我的汗水打湿了我的白衬衫,湿身的诱惑引起了各种款式美女们的尖叫,但是没办法,哥这辈子就只能供各位远观了。婚礼开始后,彩姐按照婚庆公司事先的安排,远远地挽着自己父亲的手站在花亭里等着我。我则在煽情的音乐中,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开嗓唱歌。

    这是彩姐最喜欢的一首歌,叫做《每一分每一秒都给你》,诚如歌词中的那样,你和我都是风的子民。风可以卷起地上无数的落叶,但是却只能有那么幸运的两片叶子能够在风吹以后落在同一个地方。我很幸运,因为我和彩姐成了这两片叶子,除了这首歌高音部分差点让我的腹股沟抽筋以外。即便如此,我依然赢得了现场轰鸣的掌声和个别女生的眼泪。必须说一下的是,胡宗仁竟然也成了落泪的一员,我在走向彩姐的时候,斜眼瞟到他正斜着脑袋靠在付韵妮的肩膀上,然后扁着嘴巴抽噎,像刚刚被凌辱过的样子。当彩姐的爸爸把她的手在花亭里交到我手心里的时候,我也知道,这是一种最珍贵的嘱托。就跟当初付强把付韵妮嘱托给胡宗仁一样,同样都是一种沉甸甸的父爱。

    司仪问我,你愿意娶这位小姐做你的妻子吗?

    “我愿意!”我坚定的回答。

    司仪问彩姐,你愿意嫁给这个先生让他成为你的丈夫吗?

    “我愿意!”彩姐的声音反而比我大很多,引起全场一阵哄笑,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因为我看到了她眼里打转的泪光。

    新郎官总是逃不掉酒的,于是那天我喝了很多酒。多到我自己都记不清,晚宴结束后一群人去了我们的婚房,大闹,喝酒,再大闹,再喝酒,如果要我回忆那一天,我的最后一个记忆就在胡宗仁抱着我狠狠亲了一口,接着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知道是终于抵抗不住酒力,还是被胡宗仁那突如其来的一口给吓晕了。

    婚后的日子一如既往,生意还是照做,却明显没有了先前的热血。2011年9月9日,我告诉彩姐,咱俩出去旅游吧。她问我为什么突然要这样你不做生意了吗?我说生意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跟你在一起。我其实不太相信当时我说过这样肉麻的话,大概是一时之间性情了。彩姐说好啊,你想去哪里?我说不如就尼泊尔吧,我想去很久了,而且这是我欠了你的蜜月。

    15天的行程回来后,我也因为那个神秘的国度净化了自己的心,回到重庆以后,我停下了手上所有的工作,把业务和人脉都介绍给了胡宗仁和一些别的同行,我告诉他们,今后要好好替人们解决麻烦,也要好好替鬼魂了却心愿。我因为和刹无道之间的争斗和那次轰动行内的厉鬼事件,很多以前不认识的人都认识了,突然变成了一个话题人物。当我把业务关系介绍给他们的时候,他们欣喜若狂,并问我为什么要这么慷慨的时候,我告诉他们,因为我要退行了,记得到时候来参加啊。

    我给师父打了电话,告诉了他老人家我的决定。师父虽然不舍,但是也尊重我的决定。他倒并非觉得我退行有什么不对,而是觉得我们门派也许就此后继无人,我自己都是个孩子,我自然没有收徒的本事。好在我还有一个师姐,师姐目前还活跃在广西柳州一代,据说当年的桂林空难,是师父和师姐带人在桂林两江机场附近的小山包上,修建了一个用来镇邪的凉亭。而那个凉亭,至今仍然在机场服务区附近。我问师父能不能来参加我的洗手仪式,因为如果他老人家能来的话,我会心里觉得好过一点。师父在电话那头叹气说道,他岁数大了,身体不如当年,而且已经退行,这些事情还是不参与了。尽管失望,我还是告诉师父我依旧会每年都去看望他,然后挂了电话。

    2011年11月4日,我选择了这一天举行洗手仪式。因为这天是彩姐的生日,这是我送给她的回礼。为什么说是回礼呢?那是因为她在10月初的时候送给我了一个永远珍贵的礼物,礼物是一份医院的化验单,正是因为这份化验单,让我从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青年,成为了一个父亲。

    我的洗手仪式邀请很多见证人,也有不少是自发前来、因为我忘记了通知的同辈和前辈。司徒师父担任了我的司仪,连金盆都是他跟我一起出钱定做的,虽然没有脸盆那么大一个,却也价值不菲,具体多少钱,就不透露了,财不外露嘛。时间定在上午的11点28分进行。

    在仪式开始前十分钟,酒楼方面根据我们的要求,关闭了宴席区的门,然后大厅里不留任何工作人员,接着司徒关上了我们那个大厅的大门。在招呼宾客各自就坐以后,我站到台上告诉大家。从今天开始,我将离开这个行业,感谢这么久以来,各位前辈及兄弟同仁对我的关怀跟支持,没有大家的仗义相助,我依旧还是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从2002年到今天,我们一起经历过9年。各位老前辈今天光临,我非常高兴,谢谢你们陪了我9年,谢谢你们点缀了我的人生。

    说完后我走下台,也许是我的发言太过简短,也许是因为我的语气里带着很多不舍,大家并没用因为我的发言而鼓掌。我在退行的那部分人里,算是最年轻的几位,也不如他们会挣钱,大多数比我年长的即便是平辈人,也会拿我当一个不够成熟的孩子,由他们去吧,我就是我,我有我的决定,也有我的态度。

    下台后我走到通道中央摆放在朱红色架子上,用明黄绸布垫起来的金盆那里,朝着站在盆子边上的司徒师父点点头,他开始用手指伸手到盆里,沾了点水弹到我的脸上,连续弹了三次,接着他用很清脆洪亮的声音喊道,洗手式开始。

    司徒示意我伸出双手,于是我将双手伸平在他面前,他替我剪掉了指甲,然后挽起我的袖子,此刻起,我的双手将不能再沾染任何除了我自己肌肤,以及盆里的水以外的任何东西。

    “一洗手,前尘往事不回首,万难莫开口。”

    司徒大声地念着,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我把手掌朝下,平平地放到了盆子里,直到他喊“起”。

    “二洗手,江湖恩怨化为酒,无敌也无友。”

    我把双手手背朝下,放进盆里,让水淹没至我的手腕。

    “三洗手,功名利禄随风走,就此不复留。”

    我把双手再次放进盆子里,这次就开始双手互相搓揉,这是真正洗手的姿势。

    抬起手后,司徒递给我一张白色的麻布,这是用来擦手的。这表示洗手前后身份的完全不同,我就如同这张白色的麻布,虽然低贱,但是却洁白无瑕。

    司徒对我行了一礼,叫了声“师父!”在座所有宾客都起身一起喊了声“师父!”我一并回礼。司徒大声念到:

    “年年岁岁暑寒更,谁言枯木不逢春。沧桑正道两难路,压邪扶正天地尊。有酒只需此时饮,何惧虚来何惧真。今朝手在两江水,从此神鬼不沾身。”

    接着司徒要我跪在祖师爷的泥像前,一拜天地鬼神,二拜师尊,三拜来宾,等到我站起身来,司徒递给我一张脏兮兮的灰布,我用它拂去了膝盖上的灰尘。至此,我的洗手仪式正式结束。

    我吩咐上酒菜,跟师父们一一道别,等到大多数人散去,我才走到门外打算透个气。却看见彩姐坐在外面大厅的椅子上,用手挽着一个老人的臂弯。金盆洗手的仪式生人勿近,彩姐不是行里人,即便是我自己的老婆也是不能在现场的。所以她就一直在外面等我,顺便帮我招呼下那些我顾不上的前辈们。而此刻她坐在沙发上用手挽着的人,在我见到他的那一刻,眼前快速地闪现着十四年来我几乎所有的片段,就像是一个播放速度很快的跑马灯,快到我看不清,但我却知道,那些画面就是我的全部记忆。

    彩姐挽着的,是我的师父。师父确实是老了,因为他和我因为年初魏成刚的关系,我没能去昆明探望他,上一次见师父还是2010年的上半年了。那时候的师父虽然已经有些老态,却还能逗鸟下棋,走路虽然不及当年的敏捷但是还算仙健。而此刻我看到的师父,却在大腿边的沙发靠椅上,放着一根拐杖,那根拐杖是我去年看他的时候给他买去的,当时还被他臭骂一顿说他才不要拐杖这种鬼东西。他也在我前阵子打电话邀请他来见证的时候拒绝了,而今他却不守信用,出尔反尔,一副老态的坐在我的面前,用他那种一贯温暖的目光看着我。

    于是这下子,我彻底垮了,我跑过去,跪在他的面前,把我长久以来积压着的泪水,都毫不吝啬地流在了这个出尔反尔的老人的裤子上。

    我其实当时很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如此崩溃的大哭,是因为师父老了吗?可是谁都会老。是因为师父来看我吗?师父看徒弟有什么问题。是因为那根拐杖?还是师父花白的头发?越来越明显的皱纹和老人斑?我不知道,也不愿意去细想,那是我的一次彻底释放,不但释放了我的眼泪,还释放了我的心。

    师父在重庆住了几天,我和彩姐带着他到处走走看看,在得知我在明年5月就要做父亲的时候,这个老头儿高兴得像个小孩。后来师父说想要回云南了,我说我送你回去。师父说不用了,在家多陪陪孕妇,我只需要送他到火车站就行了。我惊讶道?为什么要坐火车?师父先是一愣以后,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他高血压,坐飞机现在有些吃不消了。

    我望着师父那种带着腼腆的笑容,心里却横竖不是个滋味。但是我不会再在师父面前表现出我的脆弱,于是开开心心给师父践行。从那以后,我几乎每个月要给师父打两个电话,就算是拿着电话闲聊,或者什么也不说,我就在听筒里听着师父那边电视里传来的声音,有时候直到听见师父的鼾声后,我才挂上电话。一切很坦然,虽然鬼事不沾身,我依旧有关怀亲人的权利。

    胡宗仁终于在2011年的年底在重庆买了房,因为没有正当职业,所以他没有办法担保按揭房子。只能硬着头皮掏空血本全款在南岸区买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在邀请我们去他家生火旺气的时候,他气呼呼地跟我说重庆的地产商花光了他全部的钱,真是一个吸血鬼,于是他一个信奉道教的人,竟然买了一个十字架贴在门上,他告诉我,这对付吸血鬼最有效。胡宗仁传奇的猎鬼生涯依旧继续着,因为他还没有想好退行后能干点什么,加上房子掏空了全部资产,他需要继续下去养家糊口。

    司徒也是老当益壮,年近七十却依旧活跃。他一度和胡宗仁联手取得了不错的战绩,但是在2012年4月开始,他就常常神神秘秘地,直到有一天我带着礼物去他家拜访的时候,听见从浴室里传来一声假嗓的尖叫,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就跑过去看,于是我见到一个身上皮肤松弛但却非常白皙的人,光着身子遮着脸一路跑进了卧室,然后关门反锁。司徒对着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笑笑,我不需要问司徒个什么,而我也不会告诉别人,那个光身子的人,似乎是铁松子师父。

    黄婆婆带着付韵妮学佛,付韵妮也渐渐脾气变好了些,后来听说黄婆婆因为某些关系的原因,自己出资在大渡口区某处的后山上,修了一座庙,叫做白居寺。庙里没有僧尼,只有一尊观音像,每逢初一十五和观音的生日,她都会亲自上山,亲自分发些她口中的“神水”,给附近善信的村民。

    阴阳眼小娟总算是找到了新欢,新欢的条件还算不错,因为他所拥有的两处植物庄园已经注定了他是一个高富帅。不过小娟告诉我她暂时还没有勇气跟男朋友坦诚自己阴阳眼的事实,只是在有一次小娟问那男孩子到底喜欢她哪一点的时候,那男生说,因为小娟视觉很敏锐,甚至能看到庄园里哪里有耗子。

    我跟彩姐早早地给肚子里的宝宝想好了名字,打算叫“果果”,并且我不能坐吃山空,我得干点别的事情。因为多年来认识了不少在行当里吃得开的人,在他们的介绍下,我选择了开一家酒吧。调子是清吧的那种,因为我挺讨厌吵闹的。有一个调酒师,一个服务员。我则身兼老板、门童、保安数职。小本经营,但是也是需要诚实报税,所以我请了一个兼职的大学生姑娘,每到月中的时候来给我做做帐,弄弄表,所以我亲切地称呼她为“表妹”。因为彩姐的彩字有三撇,孩子的名字叫果果,所以我把我们的小酒吧,取了一个单名,叫做“巢”。因为有他们俩,才是我的巢。

    生活平淡,但我起码每天能睡个自然醒。尽管退行,我却仍然没有失去这些患难与共的战友。我存折上的钱在一天一天的变少,但我却一天比一天更快乐。懂得感恩,感激生活带给我的一切,好的,我当作是一种收获,不好的,也就当作是一种鞭策吧。

    我依旧这么生活着,但是却努力把脸面向阳光。我叫李诣凡,我今年3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