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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时光荏苒,春去秋来,待到阿顾彻底换下孝服,重新穿上轻薄俏丽的春裳,已经是贞平二年的春天了。
这一日,天光晴好,王皇后定于五月初十日在兴庆宫举办春宴。清晨的熹光照耀庄中杨柳,阿顾从榻上起身,披着中衣坐在窗前,长发如瀑垂下来,闪耀着炫目光泽。贞平二年,阿顾满十六岁,映在纱窗上的曲线纤秾合度,容颜五官褪去青涩之觉,绽放出花季少女特有光彩,长长的睫毛一眨,端的美艳惊人。
绣春举着面前五颜六色的春裳,“县主出孝,百岁春送来了好些春裳。凤娘子这两年为县主制了好些衣裳,如今终于可以一股脑都送过来了。奴婢刚刚瞧了一遍,这些春裳各有式样,争奇斗艳,可好看了!”兴致勃勃择了一条紫红色的交龙斗凤裙,隔空在阿顾身上比划,“明儿的宫宴,县主便穿这条交龙斗凤裙去可好?华丽鲜艳,一定可以让所有人都惊艳不已的。”
“哎哟,不成。”默了片刻,忽的又反口,“这条裙子华美则华美矣,却不够鲜嫩,穿着未免显得沉重,不如换一条桃红色的,瞧着清美又俏皮。一定会让人喜欢。”
“何至于此?”阿顾闻言啼笑皆非,“不过是一场春宴,师姐的手艺好,这些春裳都很漂亮,随便择选一件就是。何必这般挑来拣去费脑筋?”
“那可不成,”绣春坚持振振有词道,“这是县主守完孝后第一次入宫赴宴,当然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方能惊人耳目,让所有人一瞧着就能记住呀!”
时序如流水,转眼就到了五月初十这一日,长安城天气晴朗,阿顾驱车入长安城。兴庆宫乃是神宗皇帝潜邸所居,神宗入主东宫之后,视其为自己气韵隆起之地,改制为宫,大肆兴建土木。两代周帝偶尔会前往兴庆宫宴饮玩乐。
王皇后的宫宴设在宫中西南侧的花萼相辉楼。十公主姬红萼一身红衣在兴庆宫明光门前等候,瞧见阿顾从朱轮华盖车上下来,挥手笑着召唤道,“阿顾!”
阿顾瞧着她的方向,面容绽放灿烂笑意。
少女今日盛大妆容,头上簪着一支绿玉牡丹,系玉色山间兰草画衫,绯红色杯裙长至脚踝,其上金灿灿孔雀盘绕纹路光耀可人,令人目为之夺。容颜极盛夺目,姬红萼为之所慑,瞧着阿顾美艳容颜傻了一会儿,叹道,“自神熙二年中秋宫宴杯裙流行来,数年之中大半个长安名门贵女都穿过杯裙,却再没个人将杯裙穿的比阿顾你更有风姿了。大半年没见,阿顾竟是变美了!”
阿顾闻言扑哧一笑,瞧了姬红萼一眼,嗔道,“瞧你说的,听起来难道你从前不觉得我美么?”
“这不一样。”姬红萼道,“从前阿顾自然也是美的,只是今儿个格外不一样的美。”
花萼相辉楼中已是一片金碧辉煌热闹,王合雍坐在主座上,气质较诸二年前更加尊贵沉稳,许是宫廷生活太过沉闷,便更加喜欢闺中少女的天真热闹,今日宫宴便邀了一群亲近贵胄人家的少女,争气斗艳,如今三三两两聚在楼中,声音淅淅沥沥,犹如黄莺啼春,鲜花繁景,繁盛多情。
阿顾从楼下上来,朝着王合雍福身道,“阿顾给皇后殿下道安了,殿下万福。”
“快些起来。”王合雍瞧着阿顾眼前一亮,忙倾身搀扶着阿顾的手,打量少女气色,叹道,“可好久没有见过阿顾了,今儿一见,长开了,当真是人品俊秀,让人挪不开眼了。”
“皇后殿下谬赞,”阿顾嫣然道,“阿顾哪里及的上你呀。您方是仪态端庄,让人瞧着便心生尊敬。”
“这张嘴可真是甜,”王合雍嫣然道,“那杨柳庄虽好,却是离长安城太远了。阿顾你之前在守母孝住在那儿也就是了。如今既然出了孝,不如还是搬回长安吧。”
“臣女多谢皇后殿下惦记,”阿顾道,“只是臣女如今已经习惯了庄子上的生活,一时还不想搬回来。”
王合雍叹道,“你也是个任性的,”叹道,“随你的意思吧!只是如今出了孝,可要长长回长安给圣人和我请安。”
“这是自然。”阿顾嫣然应下。
兴庆宫中广植牡丹,花萼相辉楼下簇簇拥拥开放。内教坊的立部、坐部二部伎立在楼下花丛后高台上演奏。小宦官执着单子奔入楼中,恭敬问道,“皇后殿下要点什么曲目?”
王合雍自己先不点曲,将曲目让给坐在一旁高座上的玉真大长公主,“皇姑姑乃是长辈,阿鸾不敢擅前,这第一支曲子,就由皇姑姑点吧!”
玉真公主闻言款然一笑,不愿拂了王皇后的好意,却又不肯点一支出众的曲目夺了王皇后的风头,便道,“我最近喜读《诗》,只觉春秋时诗歌隽永,于清新自然之上,倒是远胜于今人如今雕琢诗歌。便让那些女伎从《诗经》中挑着一首唱着吧!”
那宦官恭敬的应了,命随人奔回高台上令女伎唱曲,复又重新恭请王皇后点曲。这次王合雍没有再退让,而是点了一首《河中之水歌》。
楼中众位娇女禀声,少顷,便听得对面高台上传来一声丝竹声,一名白衣女伎唱道,“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唱的乃是《郑风》中的《山有扶苏》。声音清越,犹如穿云裂石之声。论歌咏之道,似乎不在教坊第一歌伎杜永新之下。
一曲既终,白衣女伎上前拜见王皇后,王合雍笑着问道,“玉真公主吩咐随意唱一曲《诗》,为何你却择了这首《山有扶苏》?”
女伎再拜答道,“因为小人姓秦,名扶苏。平生唱的最好的也是这首《扶苏》,听闻玉真公主点曲,便自做胆子,选了这首曲子。”
王合雍笑着点了点头,“秦扶苏,倒是个好名字。”
“杜永新今日没有来么?”玉真公主忽的开口问道。
“回公主的话,”秦扶苏恭敬行了一个礼,“永新娘子今日告了病,不克前来,这才由奴代了前来在皇后殿下面前唱曲。”
“原来如此。”玉真公主点了点头。
秦扶苏抬头看了看玉真公主,嘴唇微微动了动,“公主也许不知道,永新娘子每年五月初十这一日都要告病一天的。”
“是么?”玉真公主闻言皱起眉头,她与杜永新多年交好,竟是不大知道此事影绰□□,略一过心中犹疑片刻,便吩咐道,“你下去吧。”
秦扶苏闻言目中掠过一丝失望,再对着王皇后和玉真公主拜了一拜,回了对面高台。
不一会儿,高台上丝竹声重新响起,三十六位白衣女伎立在台上,轻风拂过,衣带飘飞,清唱道,
“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
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
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子字阿候。
……”
后宫妃嫔今日也列坐楼上。薛采一身绛色衣裳,头上佩戴着金灿灿的凤凰簪,华美光灿,听闻了这支曲子,心神一动,掩口笑道,“皇后殿下喜欢这首梁武帝的《河中之水歌》?”
王合雍点了点头,“我的确喜欢这一首《河水歌》中的富贵气象。”
“王禅也曾经写过一首《洛阳女儿行》,和武帝的这首《河中之水歌》倒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那厢,立部伎悠悠的歌声传来,“……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珊瑚桂镜难生光,平头奴子擎履箱。”
“王禅的《洛阳女儿行》我也读过,好自然是好的,”王合雍道,“却有些过于修饰的,反倒不如梁武的这首天然,且梁武又是帝王,诗词自有一种天子气象。”
薛采闻言欠了欠身子,“殿下说的是,是妾浅薄了!”
三十六名白衣女伎站立于轩中,唱出最后一句,“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早嫁东家王。”
楼中众位少女听着教坊优美的歌声,都跃跃欲试兴致,依次都点了曲子。十公主姬红萼点了一首《长干行》,阿顾点了一首《明月引》,姚慧女点了《桃夭》,薛采点了一首《古诗十九首》中的《冉冉孤生竹》一篇。
白绫衫、红罗裙的宫人们上前,将一盘盘水晶龙凤糕放在众人案前,阿顾用了一口,只觉得馥郁芬香。那厢高台上,秦扶苏唱了两首诗曲,便觉得有些累了,先退了下去。另一位歌伎舒静娘上台。丝弦重新拉起处,音调变的清亮起来,唱起《长干行》一曲,“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嗓音虽不如杜永新和秦扶苏好,却也极为清丽。
阿顾碰了碰姬红萼,“这首曲子倒有些新鲜,我怎么从前没有听过?”
姬红萼本是拖着腮,细细的凝听着舒静娘的歌声,听得顾令月的话语,嘻嘻笑道,“你当然没有听过。这是江南一位叫李玄的诗人新做的诗,前些日子才传入长安城,叫《长干行》,写的可美了!”
“真的么?”阿顾问道。
姬红萼示意阿顾,“你仔细听。”
高台中,歌伎舒静娘一身青衣一脉当风,宛若神仙中人,唱道,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玉真公主坐在花萼相辉楼上,本是含笑听着歌伎唱曲,听到这首《长干行》的词,不禁生出一些怔忡之情来,她一生姻缘波折,风流感情,穿行于长安富贵之间,沾着烟火气息。却从没有遇到过这般清纯美好的情谊,“两小无嫌猜,”这是一种很美的感情吧?自己一生尊贵,在感情上却颇为坎坷,大家都说王禅待自己很好,自己也很是感念王禅的情意,但若说要与他结缡婚姻,却又总是下不定决心。这一生,自己可还有幸,遇上一个能够为其展眉,“愿同尘与灰”的男子?
清丽的歌声如同流水一样在兴庆宫中流淌,阿顾听着,心中也升起惘然情绪起来,青梅竹马这个名词,听着是多么的美好?她和桓衍也曾算作青梅竹马,却终究不过是分道扬镳,自己这一生所有的情怀,却又托付给谁?
“……八月蝴蝶黄,□□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舒静娘歌声到了尾声,陡然一个回转,激烈起来,“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短短一阕《长干行》歌毕,待到舒静娘下台许久,众人一时间都沉浸在歌词优美的意境中,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随后教坊换了一首《明月引》唱起的时候,就都有些心神泛泛,“洞庭波起兮鸿雁翔,风瑟瑟兮野苍苍。
浮云卷霭,明月流光。荆南兮赵北,碣石兮□□。”
姬红萼听着这支曲子,转过头来笑问阿顾,“这是卢照邻的诗词。阿顾喜欢卢照邻呀?”
“是,”阿顾道,“我生平最喜欢卢照邻。”
《明月引》悠扬婉转,阿顾听了一半,悄悄朝碧桐使了个眼色,碧桐会意,服侍她上了轮舆从花萼相辉楼中退了出来。陡然一出花萼相辉楼,便觉天光明媚,繁花似锦,楼名花萼相辉,此楼下簇拥之处确实是一片花的海洋,楼后假山山石之下,几丛牡丹开的分外明艳。阿顾立在门前观赏,忽听得一个声音在身后道,“哈哈,我抓住你逃席了!”
回过头来,看见姚慧女一身密合色的春装,在廊上朝着自己微笑,颊上显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几年不见,昔日天真稚气的姚慧女也长大了些,甜美的仿佛八月里枝头的桂花,散发着淡淡馨香。
“你不也出来了么?”她抿嘴笑的开怀,“若非如此,不然怎么抓的到我?”
“里面酒水虽好,但待久了也有些闷。”姚慧女道,“我看着你出来,便也偷偷跟着出来了。”瞧着面前这几丛盛放的国色牡丹,“果然天不负我,瞧见了开的这么美的牡丹。”
“牡丹堪称国色,最宜归于洛阳。长安城中,兴庆宫的牡丹又比太极宫的要开的好。这花萼相辉楼和沉香亭的牡丹并称兴庆宫中最盛之处。便只为了这几株牡丹,今日进宫也算值了!”
阿顾嫣然一笑,“你不听你点的曲子么?”
姚慧女挥挥手,“你们都点了自己爱的曲子,我不过随便点了首《桃夭》,爱听不听都可以。”
顾令月偷偷笑道,“‘之子于归,宜室宜家’这首《桃夭》可是点的恰如其分,你可不是很快就要适裴家了么?”
姚慧女几年前由家中做主,许婚于表兄羽林大将军裴俨之子裴胥庭,如今已经及笄,即将完婚。闻言脸上登时爬起了一丝红晕,扑上去去掐阿顾的脸蛋,“叫你膈应人,叫你嘲笑我。”
“咯咯咯,”阿顾笑着往身后缩,“我错了,你别呵我痒,我怕痒。”
二人嬉笑笑闹一会儿,安静下来,坐在台阶上,姚慧女托着腮问道,“阿顾,女孩子为什么长大了就要嫁人呢?”
阿顾闻言也沉静下来,“我也不知道。”
“这世上好生奇怪。”姚慧女道,“这些年我一直看着二姐和二姐夫,他们两个人都是好人,如今瞧着也是一派恩爱,但我总是觉得,他们两个人之间,并不是真的贴心贴意。表兄从小疼我,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会记得给我一份。我觉得我是喜欢他的,可是要嫁给他了,却着实心很慌,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展开一段新生活的准备。我一想到这些,简直就是头大如斗,想大喊一声,我不要嫁了!”
阿顾闻言扑哧一笑,“似你这般,已经是幸福了。还要说这些有的没的,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阿顾,”姚慧女望着阿顾,认真道,“你这么美,这么好,我相信,这世上一定会有一个男子,不计较你的所有,爱你,并且愿意娶你的。”
阿顾嫣然一笑,“借阿姚吉言。”转过身道,“我们出来已经这么久了,还是回去吧!”
姚慧女点点头,站起身来,“好。”转过身,走上回廊的时候,忽然听见高台上传来女妓清丽的歌声,“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却正是薛采点的《冉冉孤生竹》一篇。阿顾不知怎的,忽的生了一丝伤感,一丝泪水含在琉璃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