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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图索家是本校的校董,我问这个问题可能会触犯到校董,但私下里问应该没关系,你对你的未婚夫很满意么?”老嬷嬷看着诺诺的眼睛。
诺诺沉默了几秒钟:“满意,我自己答应的婚约我怎么会不满意?要说不满意,我只是不满意他的家族要把我培养成他们喜欢的那种新娘。”
“原来是这样,那倒还好,如果爱情的根基牢固,只是对于过程不满意,那么终究都是好结果。说起来我可是蛮懂女孩的心思的,我28岁才成为修女,之前也曾订过婚……”老嬷嬷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
铺满玫瑰花瓣的水中,路明非载沉载浮,好像在一场混混沌沌的梦里,但关键的几个词他还是听清了,爱情、婚约、新娘……原来诺诺在这个岛上是要学习怎么当一个完美的新娘子,来之前他可什么都不知道。
他张张嘴想要嘲笑自己,可又怕吞进满口的水,最终只是一个气泡从他的牙缝里冒了出去,晃晃悠悠地去向玫瑰色的水面。
老嬷嬷唠叨了大半个小时才离开,也不知道是她今夜忽然追忆似水年华想找个人倾吐心曲,还是加图索家对她下达过照顾诺诺的指令,她受命来探探这个靠不住的准新娘在想什么。
诺诺把左轮枪老奶奶送出门外,互道晚安之后带上卧室门。门锁“啪嗒”一声落下,诺诺瞬间从乖巧的淑媛变回夜行猛虎,扑到浴缸边,伸手抓出了浑身沾满玫瑰花瓣的路明非。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想玩死我么?你要睡觉躺床上老老实实地挺个尸不行么非要藏在浴缸里?你都多大了怎么还是那么鬼鬼祟祟的?”诺诺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跟小机关枪似的。
“喔喔喔喔……”路明非又开始结巴。
72个小时之前他还端坐在诺顿馆会议桌最顶头的位置,喝着伊莎贝尔泡的咖啡,君临天下的气势……72个小时之后他重又变回那个笨蛋衰仔(尸从)货了,被这个红头发的妞儿气急败坏地臭骂,连话都说不出来……
诺诺忽然停下不骂了,怔怔地看着路明非。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捞错了,也许水下面藏着两个人,她捞错了人。
她本来要捞的是一个走路经常塌着肩膀耷拉着脑袋的男孩,他的头发总是乱糟糟,眼神总是躲闪……可她现在抓在手里的家伙穿着暗纹西装和英伦风的黑色风衣,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却并不简陋,透着执行部特有的冷冽气息,要不是眼角还是微微下垂,显得有点没精神,真认不出来是当初自己从中国带回学院的那个笨蛋。
路明非也在看诺诺。诺诺跟他记忆中也很不同,红发贴着两鬓精心地梳好,用一根银色的簪子别在脑后,只留出两根长长的鬓角,末端烫成C形,那张希腊雕塑般的脸蛋,看起来妆很淡,却用尽了心思。她身上散发着海藻、风信子和檀木混合而成的香气,高贵温和,逼得人透不过气来。要不是耳边那个熟悉的四叶草坠子和脚踏浴缸的霸气姿势,路明非也觉得自己摸错了门。
两人尴尬地沉默着,两个大脑都在高速运转,思考打破沉默的方式。
“好些日子不见,师姐看起来清减了。”
“师弟忧国忧民,日夜操劳,身子骨倒是壮实了许多……”
不对不对!这频道肯定是错了!
“师姐!这次来是组织上有重要的任务要托付给师姐!”
“组织上还没有忘记我么?终于轮到我出场了么?这冷板凳老娘可是坐够了呀!”
频道还是不对!
最后是“咕咕”两声,路明非的肚子叫了起来。他过去的一天里就吃了那点泡菜味的薯片,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诺诺叹了口气,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没用!等我换身衣服带你去偷东西吃。”
学院酒窖里,诺诺点燃了放在石墙凹槽里的烛台,路明非就着烛光从架子上挑了瓶红酒。
“哟!一抓就抓到了82年的拉菲,如今变成会喝酒的人了嘛!”诺诺哼哼两声,从挂在高处的西班牙火腿上片了几片下来,丢给路明非。
金色鸢尾花学院的酒窖拥有非常可观的收藏,世界名酒数不胜数,很多红酒藏家来到这间酒窖里都妒忌得眼中冒火,可眼下路明非其实只想要块面包填肚子。
不过眼下也只有这里能搞到吃的,学院厨房晚间关闭,且有专人看守,以防热爱宵夜的女孩们长成小胖猪。但这挡不住诺诺,她很快就发现酒窖是没人看管的,开一瓶来就火腿,当作宵夜是足够的。
路明非把瓶塞打开,把酒瓶放在一旁,诺诺在他对面坐下,她换上了一件沙滩白裙,露着肩膀,两根细细的肩带。盘起来的红发也散开了,随随便便地披着。
这样的诺诺就有点像记忆中的模样了。还是没什么话好说,他就看着烛光里的女孩,嚼着火腿。
“看什么看什么?喝你的酒!”诺诺一瞪眼。
“不醒醒酒[1]么……”
“饿到前胸贴后背了还穷讲究!每任学生会主席会遗传一种叫‘不讲究就会死’的绝症吧?”诺诺抓过酒瓶来给自己和路明非各倒一满杯,仰头咕咚咕咚地灌了一小半下去。
“哦。”路明非也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拿破仑时代的藏酒地窖,里面阴风阵阵,两人都不说话,喝完一瓶再开一瓶,牛嚼牡丹般往肚里灌,水手刀扎在那条火腿上,想吃就自己起身去片。
酒意渐渐地涌了上来,诺诺觉得暖和起来了,也没那么拘谨了:“喂!说吧!出什么大事了?”
路明非咕地把嘴里的食物咽了下去,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师姐……你觉得我会不会是发神经病了?”
“啊?本校谁敢说自己不是神经病?”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真的得了神经病,出现了幻觉,我以为我认识一个叫楚子航的人,可其实他并不存在,是我臆想出来的。”路明非盯着诺诺的眼睛,“师姐,你认识楚子航么?”
“也许吧。”诺诺耸耸肩。
“也许?”路明非懵了。
“我好歹也长了二十多岁,认识过这么多人,怎么可能个个都认识?我连前男友都认不全!”诺诺理直气壮。她号称自己有100多个前男友,那是把幼儿园摘了狗尾巴草送给她的小男生都算上,不过真正有名分的只有恺撒一个。
对于未婚妻这种吹牛皮的行为,恺撒非常地宽容,因为他自己恰好相反,他号称只有过诺诺一个女朋友,但自称是他女朋友的女孩却能编出一个加强连来。
“原来你也不记得他了……”路明非轻声说。
“表情这么丧气干嘛?那个楚子航欠你很多钱?”诺诺撇嘴。
“我以为我认识一个叫楚子航的人,他是我朋友……”
他慢慢地给诺诺讲那之后的事。
很快学院上下都知道学生会主席发癔症了,可能是在巴西被舞王砸出脑震荡了。这事开始并没引起很大的风波,卡塞尔学院英才辈出,医科圣手也是大把,有病就治。
心理科教员富山雅史接手了这个案子。还没见到路明非他已经有了初步的判断,这是比较严重的精神分裂,应该立刻给予适当的催眠引导,并配以药物镇静,让他回到现实中来。
路明非被催眠后跟富山雅史大讲自己跟楚子航怎么认识的,小时候自己看着师兄被全仕兰中学的女生仰望着,心中是何等的不忿,多么希望自己重新变回一枚受精卵一头栽到楚子航老娘的肚子里去;后来又是如何警惕楚子航,觉得他简直是T800转世,遇佛杀佛遇鬼杀鬼;再后来对他又是多么地不耐烦,因为揭开那层T800的外壳那家伙又八卦又絮叨;有时候还对他有点“恨铁不成钢”的遗憾,睡梦中感慨说以师兄的情商,也就女版巨龙能配他了,可世界上已经没有小龙女了……
富山雅史心说尼玛啊,你对一个臆想出来的男人的感情竟然如此复杂,仿佛一个巨大的洋葱剥了一层还有一层,你不精神分裂才怪了呢!催眠的末尾他诱导性地提问说,那你是不是觉得如果没有了楚子航,世界会更加轻松点儿?
如果路明非说是,富山雅史就准备动手给他洗脑,把那个鬼魂般的男人从他的记忆里洗掉……路明非久久地沉默着,富山雅史心中一动说原来那个叫楚子航的幻影对这个曾经懦弱的孩子真的很重要……他曾经强行删除过某人误以为仍然活在世间的母亲,那人在“母亲”被删除的时候眼角流下两行泪来。
他正想着路明非莫不也会流下泪来的时候,就看这小子“噌”地从催眠椅上蹦起来,闭着眼睛人还在梦中,风衣下的两支沙漠之鹰已经抽出来了,吊着嗓子高喊谁他妈的删除师兄我跟他玩命!
以如此暴力的方式终结催眠疗程的,富山雅史还是第一次遇到。
与此同时,路明非还千方百计地搜寻楚子航存在过的痕迹。可跟楚子航关系密切的人太少了,楚子航一直以来都活得像个僧侣,或者说独狼也无所谓。
注释:
[1]醒酒,这是饮用某些地区所产的红酒的一道准备工序,把酒瓶打开后把酒倒入开口较大的容器里,让酒和空气充分接触,放置一段时间,通常是几十分钟到几个小时。这其实是个氧化过程,会让酒中的香气浓郁、口感柔顺。但通常只有高档红酒特别讲究醒酒的程序,所以诺诺说路明非穷讲究。
狮心会那边是没戏了,狮心会上下一心团结在巴布鲁会长的身边,否定了楚子航的存在;灭杀大地与山之王,好吧,虽说这是杀胚师兄最不想提起的往事,但谁也没法否认是他一刀刺入了耶梦加得的胸膛拯救了人类,可调出执行部的宗卷,讲的完全是另外一个故事,在耶梦加得和芬里厄即将融合为海拉的前一刻,由狮心会前任会长阿卜杜拉……路明非气得想吐血,恨不得去找那位阿卜杜拉大哥理论说你配么你配么你配么?人家是相爱相杀好么?你一个中东地区来的路人你瞎搀和什么啊!
毫!无!美!感!
最终他敲开了校长办公室的门,坐在了昂热的对面。一如既往地,老家伙在透光的天井下方,喝着红茶,逗着他的松鼠们。
“我想这个人的存在对你而言非常重要,但我的回答只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从不认识一个叫楚子航的来自中国的年轻人,这些年我们在中国找到的最有潜力的年轻人就是你。”昂热把红茶倾入路明非面前的白瓷杯子。
路明非喝着温热的红茶,却觉得自己一寸一寸地凉了下去,血管里好像都泛起了冰渣。
“可怎么会有那么逼真的幻觉?”路明非看着旁边空着的座椅,“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就在这间办公室试着拔出七宗罪,他就坐在那个位置上,他拔刀的时候死死地攥着刀柄,把上面的鳞片刮得都是血……”
“我确实记得拔刀的那个夜晚,那晚我泡的是大吉岭产的红茶,落叶把天窗都盖满了,风很大。”昂热说,“你就坐在现在的位置,恺撒坐在那边,一切都跟你说的一样,唯有你现在看的那张椅子是空着的。”
“那场弹劾您的闹剧呢?加图索家的那个什么代表坐着火车来,说您不再适合当校长,罪名很多,其中一条是你容忍楚子航这种高危分子入学,你们还拿了他的血样来做实验。”
“那场弹劾确实发生过,但没有什么血样实验。他们弹劾我的理由是混乱的管理以及超支的预算。”
“那在芝加哥的六旗游乐园呢?六旗游乐园那事也是假的么?”路明非忽然激动起来,“我看着他冲向轨道的尽头!我看着他把砸过来的钢件融化成钢水!没有他我们都死了!我们都死了!”
“那件事是真的,但我不记得有钢件砸过来,鳍状制动器刹车之后我们顺利地回到了加速隧道。确实千钧一发,因为轨道在我们返回后的不到半分钟就塌掉了。”
路明非呆呆地看着昂热,腰杆还强撑着,心里已经泄气了,他觉得自己像个破了洞的橡皮鸭子。
“你的情况我已经收到了报告了。你是唯一的现役S级学员,学院的希望,我不想看到你出问题。可心病这种事往往不是外人能帮忙的,你该去找能打开你内心的那个人。”昂热低头疾书。
“能打开我内心的人?”路明非一愣。
“马耳他共和国,金色鸢尾花岛,那座岛上有个封闭式的学院,陈墨瞳现在在那里。”一张卡纸扔在路明非面前,“别说是我给了你地址。”
“师姐?我去找师姐干什么?”路明非想要装傻,但身体倒是很诚实地抓住了卡片,恨不得立马背下来。
“她的能力是侧写,某种到现在为止还无法解释的洞察力。如果是她的话,应该可以挖出你的心病来。”昂热耸耸肩,“至于她为什么是能打开你内心的人……我在女人面前卖乖和装傻的时候你还没生下来呢!”
就这样他偷偷地溜出了卡塞尔学院,乘水上飞机达到马耳他共和国,从悬崖峭壁那边登岛。这些当年看来难比登天的事,现在做起来倒是驾轻就熟。
“可我真的不记得楚子航,侧写也没法用来治疗神经病,你现在的状态需要的是一个精神科大夫,”诺诺耸耸肩,“或者女朋友,你也许是太孤单了,可就算你觉得孤单为什么要幻想一个男人出来陪你!”
“喂!不要这样无限制展开好么?我不是幻想个男人出来陪我,我是无法忘记他!”
“看看,承认了吧,今晚在酒窖喝酒路明非说他无法忘情于某个男人。”诺诺笑着露出两个虎牙,“回去我要在日记里写一笔!”
“师姐你严肃点好不好?我真的觉得糟透了。”路明非苦着脸。
“精神分裂症并不算很罕见的病啦,有什么糟糕透了?这种病最典型的症状就是‘感知觉障碍’,简单点说就是会出现幻觉、幻视、幻听什么的。而且患上这种病的人特别偏执,会对幻觉坚信不疑。”诺诺说,“类似的案例可多了,比如说在1967年,南非一名黑人妇女在高烧之后醒来,忽然会说一口非常流利的法语,她自称想起了自己的前世,她是一位旅居巴黎的画家,还是个男人,住在塞纳河边的一间公寓里,打开窗可以望见卢浮宫。她把从公寓阳台上眺望巴黎的景象画了下来,告诉别人门牌号码,人们居然按图索骥找到了那间公寓,从阳台上看出去,景色和她所画的简笔画一模一样。”
“太神了吧?”
“没人能解释一个帮人洗衣服的黑人妇女为什么忽然能说流利的法文,更没人能解释从未离开过南非的她怎么会知道从那间公寓阳台看出去的景色,她的护照显示她没有任何出国经历。于是她一时间成了媒体的宠儿,很多神学家宣称她足以证明人是有灵魂的,可以转世轮回,当然也有人说她是骗子,邀请她参加催眠测谎。她真的就接受了挑战,被催眠后她甚至回忆起了更多的前世细节,于是她的名声更加响亮,甚至有出版商邀请她写一本关于自己前世的自传体小说。”诺诺耸耸肩,“但那就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直到1976年,人们才发现了真相。黑人妇女确实一直生活在南非,但她的妈妈为一个富有的法国家庭工作,所以她从小生长在一个说法语的环境中。她在六岁之前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但之后那户法国家庭离开了南非,她渐渐地用不到法语了,这项语言技能就退化了,应该是那场高烧重新激活了这项沉睡的技能。”
“可还有那间公寓和阳台上的景色呢?她又没去过巴黎,她怎么知道从那扇窗看出去是什么样的?”路明非不自觉地为那个素不相识的南非妇女辩护。
“那间公寓曾经属于那个法国家庭,女主人画过一幅油画,就是从自家窗口看出去的巴黎。发病的妇女小时候很向往巴黎,画上的每个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她只是凭着记忆复制了那幅画。至于催眠测谎在她身上失败,那是因为她根本就没撒谎,她从心底里相信自己的前世是住在塞纳河边的巴黎画家……就像你深信自己有过一个名叫楚子航的朋友。”
路明非呆了很久很久,再开口的时候,声音莫名其妙地苦涩:“可我记得他的好多好多细节啊!他的背影、他的语调、他跟我说过的话……我记得他跟我说过的好些话……这都能假?”
“你做过梦么?”
“做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