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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宁静谧的图书馆里,暖黄明亮的灯光下,形容俊秀的青年正低着头,认真地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他写字的速度并不快,甚至遇到个别字的时候还略有停顿,但是每个字却都写得非常漂亮,赏心悦目。
唦唦的写字声就这样在房间里回荡了很久,不知是到了什么时候,忽然那写字的声音猛然顿住。不过片刻,李云疏无可奈何地伸手在对面男人面前的桌子上敲了敲。
清脆的敲声将霍铮的注意力一下子从手中的书籍上吸引过去,他抬起头,便看见对面的青年用一种温煦柔和的笑容静静地凝视着自己,那微笑中……似乎有些微弱的赧然。
霍铮挑起一眉:“?”
李公子轻叹一声,道:“你知道……这个,是什么意思吗?”
霍铮低眸看向那本递过来的书,简单地阅读了一下后,便直接念了出来:“《-der-philosophie-des-rechts》,《法哲学原理》,这是黑格尔在柏林大学任教的时候写下的一本精神哲学的著作。”顿了顿,他诧异地问道:“你在学习这个?”
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李云疏摇头说:“只是参考资料里可能需要用到这个。精神哲学?听上去似乎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东西。你曾经学习过这个吗?”
轻轻地将手中厚重的原文书直接阖上,霍铮将书籍搁置在了玻璃桌上后,便后仰着靠在了柔软的小沙发上。
右腿抬起叠错在左腿上方,骨节分明的双手交叉了轻放在腿上,霍铮面色平静说:“我没有选修过哲学,不过看过一些关于这方面的书。如果你有兴趣,在f标区的书架上有几本精神哲学的书籍。”
听了这话,李云疏倒是也将手中的书籍放下了。他微笑着看着对面淡定沉着的男人,说:“我记得小泽有说过,你出国回来后就很少再来这里看书了。不知道你大学时研修的是什么专业?”
“经济学。因为我的学校并没有设置mba课程,所以之后我又去另外补修了mba。”
面对着自己全然不理解的词汇,李公子微微一笑,从容不迫道:“真的是非常厉害啊。”
闻言,霍铮稍稍一愣,问道:“你对这个有兴趣?”
“……大概并没有吧。”眼看着对方皱了眉头似乎还想要再说些什么,李云疏赶紧将手中的笔记本拿起,指着上面的一行字问道:“对了,我之前还碰到了一个问题,本来想问问小泽的,如果你方便的话,可以请教一下吗?”
被突然打断了思路,霍铮微怔了片刻便低下头看去。当视线触及到白纸上那劲骨丰肌的字迹时,他的心中稍稍一颤,接着又完美地掩盖住了惊艳的情绪。
极美的东西即使看了再久,也依然会觉得出彩绝世。
霍大少依旧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道:“《枕草子》的话,是岛国一位女性歌人留下的随笔集,如果你想去查阅的话,h标区是有这本书的。”
“你居然都记得在哪儿?”李云疏惊讶地问道。
一开始他只是单纯地想要转移对方的注意力,但是当这人第二次明确地说出书籍所在的标区后,就连李云疏都不免诧异了。能够记清楚每本书的所在位置,这说明就算没有将任意一本书籍都翻过,也至少全部看过书脊,而且还不止一次。
霍铮抬眸,反问:“难道……我不能记得?”
李云疏的眉头渐渐皱起,精致漂亮的脸上扬起一抹不可置信的神情。他认真地凝视着对面坦然淡定的男人许久,然后倏地翻起了自己的笔记本,开始了询问。
“那《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你还记得吗?”
“l区。”
“……《查尔图斯特拉如是说》?”
“f区。”
“《吉檀迦利》?”
“q区。”
……
说到最后,李云疏已经干脆离开了藤椅走到了高大雄伟的书架前,开始不停地搜索书籍名称,一个一个地报数,甚至还多次记下某一标区的书名,刻意走到其他标区前才提问。
但是这一切的所为,却好像完全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不知何时,书库顶端悬挂而下的双层水晶吊灯已经点亮,明亮灿烂的灯光将水晶切割面反射了绚丽的光芒,也在木制的地板上留下斑驳的灯影。
浩瀚的书海旁,是身姿清俊的青年在不停地走动、查询、转身、提问;沉寂的黑暗前,是俊美优雅的男人沉着冷静地靠在小沙发上,轻松地回答。
这是一种根本很无聊的游戏,但是这两个智商高于平均水平线的人却似乎玩得……十分开心。
这或许就是大智若愚。倘若是霍少泽来到这里,恐怕早就打了个哈欠,结束了这种你问我答的上世纪经典游戏。
可是如今,在这个房间里的是李云疏和霍铮。
从a区走到z区,又再次返回。李云疏提问了近百个书名,可是对面的那个男人却总是能从容不迫地回答出来,仿佛这上万本的书籍在他的眼中早已被剖析得一干二净,根本没有一点挑战。
又走到某个地方停下了步子,李云疏看了一眼那个晦涩拗口的书名,然后假装往别的地方看了一眼后,才转身向玻璃落地窗前走去,一边走一边轻叹着说道:“我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摩诃婆……”
“《摩诃婆罗多》,c区。”
“……”
想李公子自成名以来,那是文场才俊、所向披靡。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策问经义,那就没有李公子不出彩的,没有李公子不擅长的。
而到了这个时代后,李云疏却在庞大繁杂的数据信息时代前先败下阵来,没想到如今……又真的是遇上了一个平生从未见过的对手!
这种宿敌相见的命运感,令李云疏是又感到挫败又觉得欣慰。左右为难的他无可奈何地走到藤椅前坐下,再一抬头,便见霍铮正抬眸望着自己。深黑沉静的眸子里似乎没有一点异样的神色,但是那微微勾起的唇角却让李公子觉得……
宿敌!
绝对是宿敌!
于是,就在本人一点都不知情的时候,“霍铮”这两个字便已经上了李公子的黑名单。
反观当事人,就是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此时都无法完全掩藏住霍铮有点愉悦的心情。薄唇微勾,冷峻的眉眼也略显柔和许多,霍大少在心中暗自想到:和这个人相处,似乎还挺愉快的。
论脑回路的差异性,李公子和霍大少之间至少隔了一个马里亚纳海沟!
……
月上中天,夜色弥漫。
李云疏低头收拾着桌上的东西,打算回家了。
而另一边,霍铮虽然一直捧着一本厚书翻阅着,余光却时不时地瞄向对面的青年。不知看了多久,他终于忍不住放下书,问道:“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霍大少表示:心情好的时候,做个司机也是不错的。嗯,我绝对不是刻意想送李云疏回去,只是……心·情·好。
听了这话,李云疏却忽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诧异地抬头看向对面这个男人,道:“这个就不用麻烦你了,小泽每天会送我回去的。”
霍铮:“……”
没有意识到对方渐渐变黑的脸色,李云疏继续低下头开始收拾起东西来。将笔全部放进袋子里装好,再将笔记本阖上,就在那纸张快要完全合拢上的一刹那,李云疏似乎忽然瞄见了一个什么东西,双眸倏地睁大。
他手中的动作瞬间停住,然后猛地抬头,问道:“《唐诗三百首》你还记得在哪儿吗?”
“……什么?”好像一时没有听清楚,霍铮微显惊诧地又重复了一句。
李云疏却似乎心情轻松了许多,干脆直接放下了手中的笔记本,他慢慢地勾起唇角绽放出一抹漂亮的笑容,又耐心地复述了一遍:“我想问你,你还记得《唐诗三百首》在哪个标区吗,霍铮?”
“……”
晦涩的《法哲学原理》没有难倒霍铮,偏僻的《摩诃婆罗多》没有问倒霍铮。反而是这最常见的一本婴幼儿启蒙书籍——《唐诗三百首》,真正地将这个博学多才的男人问得无法回答。
二十多年前的记忆,早已在六岁前就没有再去注意过的东西,这样的一本书,就算是霍铮,也根本无法从脑海中再回忆起来。
闭上双眼认真地思索了半晌后,霍铮慢慢地睁开双眸,俊朗深刻的面容上露出一抹无奈的神情,叹气道:“这个……我真的记不得了。”
“噗……”
因为收拾东西的缘故,李云疏早就站起了身。而如今,他低着头俯视着对面这个一向冷峻淡漠的男人如今这番无可奈何的模样,便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
霍铮却也只能无奈地接受自己似乎在最后,又被这个青年掰回一局的事实。他微微摇头在心中叹气一声,还没再开口说些什么,忽然就因那猛地触碰在头上的触感而怔住了。
空荡广阔的书库内,只见李云疏正轻笑着伸手——
摸·上·了·霍·铮·的·额·头!
霍铮:“……”
李云疏:“……”
两人身子都僵硬了片刻后,李云疏赶紧收回了手,但是尴尬凝固的气氛却在暗示着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公子的耳根渐渐发红,由于太过轻松的情绪让他一时忘记了眼前的这人是谁,而直接用对待霍小二的态度来对待对方了。
而霍铮更是一点都没想到对方会有这样的举动。
连空气都要冰冻的尴尬慢慢地延展开来,李云疏抬起手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决定打破沉寂:“没想到你居然会不记得《唐诗三百首》的位置,真是很意外啊……”
霍铮轻轻点头:“……嗯。”
李云疏:“……”
气氛再一次地凝固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李公子下定决心准备直接道别、回家时,忽然,只听一道清脆的开门声在他的身后响起,伴随着少年懒洋洋的话语:“老大,你什么时候回去啊,我送你……诶?!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趁机,李云疏赶紧草草地将书包提走,大步流星地走向门口。等走到一脸惊骇的霍少泽身边时,他才回过身看向那个已经站起身的男人,无奈地微笑道:“今天的事真是谢谢你了,霍铮。以后有机会,我还有很多问题想要请教你。”
看着青年温润歉意的模样,霍铮心中一颤,下意识地说道:“我送你回去吧。”
“诶哥,我送老大咳……李云疏回去就好了,之前都是我送的,你就放心吧。”霍少泽摸了摸脑袋,破坏气氛地直接插嘴道。刚说完,他又转过头对李云疏说:“我们走吧老大,今天有点晚了,你赶紧回去李婶才不会着急。”
这正是李云疏求之不得的结果:“嗯好,我们赶紧走吧。”
话音刚落,他便回过身向站在落地窗边的霍铮点头示意,接着便和霍少泽迅速地离开了这间私人图书馆。动作之快,时间之短暂,让霍铮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便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霍铮:“……”
大概躲避洪水猛兽,也不过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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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汽车发动机启动的声音在大宅的楼下响起后,不出三秒,一辆白色的别克便绕过那座雄伟大气的大理石喷泉,驶向了大门口。
而在它的身后,一个挺拔高大的男人正站在那面硕大的落地窗前,凝着眉头望着逐渐远去的汽车尾灯。
直到那红色的光芒彻底消失在了霍铮的视线后,他才慢慢地叹了声气,转首看向了被主人遗忘在玻璃桌上的笔记本。
那本笔记本并不漂亮,朴素的淡黄色封面用的是最普通的牛皮纸。霍铮的视线在那深褐色的封面上停驻了许久,最终还是伸手翻开了书页。修长的手指轻轻地翻着纸张,透过那铮然有力的字迹,他似乎看到了那个青年是用怎样的模样写下了这上百页的笔记。
他翻了很久,最后终于找到了那个书写着“铮”字的一页,停住不动。
漆黑深邃的眸子里倒映着那个字力遒劲的“铮”,霍铮俊挺的眉峰慢慢蹙起。他长长地叹了一声气,然后用力地将手中的笔记本阖上,整个人猛地向后倒去、坐进了小沙发里,仿佛失去了浑身的力气。
“李云疏……”
低沉磁性的男声在安静的书库里回荡。
霍铮仰起头,用右手遮盖住了自己的双眼。他的脑海里浮现起数天前张助理调查来的那份厚厚的资料,卓越的记忆力让他就算是现在,也能清晰地想起那资料上的每一个字。
无数的证据都在显示着,车祸后的这个人,真的变了很多。
但是就如同张特助特意在资料最后附上的一份医疗报告上所提及的一样,人的大脑是一个很神奇的区域,有人能够在猛烈的撞击后变成数学天才,也有人能够在车祸后忽然精通十国语言。
李云疏的改变和这些人比起来,似乎显得并不是很突出。
想到这,霍铮慢慢地将右手从自己的眼眶上挪开。他转过首,神情淡漠地看向了窗外那一大片森冷的黑暗,不知在思考什么。
良久,他轻轻叹了一声气,低声道:“你真是变得连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这个晚上,静谧的书库,永远不会说话的书籍,只有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安静地呆在里面,将那微弱得仿佛从未响起过的声音话语摩擦,永远没有人听见。
他说——
“李云疏,你的改变……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