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一地鸡毛的大杂院

王平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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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一地鸡毛的大杂院

    一天,校园里进来了一辆蓝色的小型卡车,车上装了半车的煤炭,还有桌椅、蔬菜等杂物,原来是后勤老师从县城回来了,顺便给学校带回一些煤炭,以供灶房使用。

    学生和老师帮忙下完了煤炭,司机从后勤老师的办公室出来了,我惊讶地发现,他是我曾经租住的房东,叫赵顺喜,是和樊学相邻的另一个村镇的人,也是父亲的老相识、老朋友。

    事情要从我上高中说起,那时大弟转学到了县城,由于他所在的学校,不提供住宿,父亲就在县城租了一间房,供我和弟弟住宿。父亲那时候也有一辆小型的货运卡车,靠着这辆车,来赚取我和弟弟的学费和生活费。

    为了停车的便利,父亲就在一个大杂院里租了一间房,这个大杂院里,后院是一排旅社,院子很大,可以同时停多辆车,前院北边有一排房,住着房东赵喜顺,相邻的一大间租住着姓刘的户人家,紧邻姓刘的是五间崭新瓦房,这是真正的房东,也就说赵喜顺并不是真正的房东,他是从原房东那里租来了整个院子。

    南面一排房,从西往东,依次住着卖豆腐的一家,羊皮贩子老马,在市场上卖布料的小杨夫妻两,假羊绒贩子一家,挨着假羊绒贩子的是我和弟弟的租住房,我的东边是一个不知道干什么的老头,他姓什么,我已经忘记了。

    院子很大,也很吵,由于开着旅社,每天半夜都有车辆出入,早晨五六点就听到装车和发车的声音,偶尔听不到车辆的声音,就会听到卖豆腐一家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锅刷刷锅时刺耳的声音,和哗哗的倒水声,期间还夹杂着老婆的大嗓门喊丈夫:“阿杜,阿杜!”偶尔,还有一两句叫嘛声:“阿杜,你个死猪!”紧接着,就是铁锅扔在地上的声音,和嗵嗵的脚步声,是进屋了,随后就是一通更大声的责骂,然后就听到丈夫阿杜,骂骂咧咧地走到了院子,又是刺耳的刷锅声,哗哗的倒水声,和几句更加粗鲁的叫嘛声。

    由于做的是豆腐生意,他们起得最早,那时候我每天六点出门上学,当我经过过他们门前的时候,阿杜就已经出门了,屋里亮着灯光,从虚掩着的屋门,可以看到阿杜的妻子在屋里忙碌的身影,屋子里很乱,地上堆满了杂物,连炕上都一样,两个孩子就像睡在破布堆里的小玩偶,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在这样的炕上睡过一夜又一夜的。

    倒在门前的刷锅水,一直流到院中央,积了一小滩脏水,黑黑的印记,一圈套着一圈。

    忙碌了半夜,整个白天也不消停,阿杜卖豆腐去了,留下他老婆一人照顾两个孩子,一个五六岁,是个小姑娘,圆圆的脸蛋,一双大眼睛很漂亮,睫毛很长,毛茸茸的,十分可爱,只是那脸很脏,衣服脏的更是看不出花色。小女孩常常提一把小铲子在院子里玩,每当我路过的时候,她都会停下来,仰脸看着我,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稚气,还有一股说不出的灵气,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是多么讨人喜欢,可是她的母亲常常打骂她。

    我常常听到,她的母亲扯着嗓门喊:“圆圆,我的铁铲!”

    “来了!”小姑娘应声答道。

    “圆圆,我的铁铲,你个死丫头!”她的母亲又是一声,而这一声紧接着上一声,中间不过几秒。

    “我打死你!”卖豆腐女人的叫骂声,随后就听到屋里传来小姑娘的哭声。

    我真不明白,这卖豆腐女人怎么就这么着急,她上辈子一定是催命鬼托生的,她喊第一声的时候,小姑娘就已经给她去送铁铲了。

    小姑娘漂亮,卖豆腐的女人也漂亮,不到三十岁的样子,圆脸,大眼睛,高高的个子,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很苗条,常年穿着很随身很紧俏的衣服,更衬得身材高挑,只是那衣服比孩子的好不到哪,脏的厉害,尤其是冬天,那红色的棉袄,前襟更是黑的发光。怀里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男孩,也一样的脏衣服,小脸也是像小花猫。

    女人很勤快,一刻不停的忙碌,只是不讲卫生,挨着大门口,还养着两头大肥猪,每天,我都能看到女人提着用豆渣搅拌起的猪食,然后倒进食槽,猪吃的很欢实,上膘也很快,永不了多久,两头肥猪就卖掉了,接着就是两头小猪,然后又是两头肥猪,加上每天卖豆腐的收入,所以,他们的经济状况还是比较好的。

    猪养在大门口的拐角,每天进进出出都能闻到一股猪粪味,夏天的时候,更是苍蝇乱飞。

    卖豆腐一家隔壁的老马,是一个回族老头,只有他一个人租住在这里。老马大概五六十岁的样子,不知道他的家在宁夏哪里,我常常看到,老马把一捆捆的羊皮搬进屋里,然后过不了多久,又一捆捆地搬出运走,他的生意很好,只是老头的脾气很倔,我常常听到他操着浓重的宁夏口音站在院子里骂人,因为老头的倔脾气,没有人搭腔,我也听不懂他在骂什么,只有一次,我问了院子里的人,他们说,老头刚做好了一锅甑糕,放在门口,打算凉凉食用,北方有一个习惯,甑糕是凉后食用的,这和我在关看到的习惯完全不同,他们是趁热吃的。

    可是等老头一觉醒来,打算取来食用的时候,却发现甑糕不翼而飞了,不知道被谁连锅端走了,气得老头站在院子里骂人。我也不知道,谁那么大的胆子,竟然大白天端走了老头放在门口的锅,而且,老头就睡在炕上,门是开着的。

    还有一次,天刚擦黑的时候,老头又站在院子里骂人了,照例无人搭腔,弟弟出去看了一会儿热闹,回来告诉我,是老头炖了一锅羊肉,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却发现锅里多了一小块猪肉,由于老头是***,气得连锅都扔了。

    我不知道,谁敢和老头开这样的玩笑,如果让老头知道,一定饶不了他,究竟是谁,除了那个恶作剧者,无人知晓,这是一个大杂院,真正的大杂院。

    老马的隔壁,是一对卖布料的小杨夫妻,他们二十多岁,看着新婚不久,还没有小孩,是河南人,随着叔父到定边做起了布料生意。夫妻两个子不高,每天看着他们早饭后就把一卷一卷的布料从屋子里搬到架子车上,装好了车,就一前一后地向市场走去。傍晚的时候,就再装好车拉回来,然后又一卷一卷的搬回屋里,我不知道,他们能卖多少,我怎么感觉常年都那些布料,也都是那么多。

    有次,男人拉走了布料,过了一会儿,又拉回了,原来是路过巷子里的一个大水坑的时候,由于车装得太满,男人一不留心,架子车向后倾斜,致使布卷的一头都沾上了水坑的脏泥巴。

    为此,夫妻两一边收拾,一边吵架,男人怪女人没有跟上,女人说,那泥坑,我怎么下脚,女人又怪男人太粗心。吵到最后,女人呜呜地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都抖落了出来,男人暴粗口,女人也不甘示弱,双方的父母倒了八辈子血霉,被两个年轻人,你来我往地叫骂,最后,男人忍不住了,动手了,啪啪的巴掌声,女人撒泼耍赖的哭声参和在一起,仿佛把屋顶都要掀翻了。

    女人走了,留下男人在收拾那些布料,深色的还好,浅色的就麻烦了,留下污迹就不好销售了。

    男人依旧每天拉着那些布料去市场,只是身后少了女人。好在过不了多久,女人又回来了,他们每天依旧一前一后的拉着布料往返于市场。

    一切都没有改变,深坑依在,生活还在继续。

    那个巷子里的深坑,我是记忆犹新,记得作家萧红在她的作品《呼兰河传》里,详细描绘了一个大坑,而我住的巷子的水坑,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但是,这坑是真的深。天晴的时候还好,每当下雨就惨了,行人得扒着两边的房墙,小心翼翼地通过,一不小心就滑下水坑,干干净净的鞋面立马一片污泥,我就不止一次地滑到水坑,洁白的球鞋面马上成了大花脸,每一次,我都气急败坏地骂声:“操!”但也无可奈何。

    自行车更是无法通过,如果一定要过去,那一定会惨不忍睹,车轱辘沾满泥浆不说,弄不好陷在水坑中,还得下车去推,那情况就不说了。

    几乎每个通过这里的人都要诅咒这个水坑,但是,这条位于市场旁边繁华的巷子,巷子里更是住着密集的人家,在我所住的两年里,没有任何变化,从没有人对这个水坑进行填埋。

    卖布料往东一家,住着假羊绒贩子一家,我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从始至终,我不知道这对夫妻姓什么,夫妻俩衣着是这个院子里最光鲜的,男子个子很高,长脸高鼻梁,顶着一头时髦的卷发,常年都是西装加身。妻子个子也很高,很漂亮,小巧的上衣,配着一条百褶裙,脚踩一双红色的高跟鞋,看上去十分华丽,像是从大上海来的名媛。他们漂亮,一双儿女也是打扮的漂漂亮亮。

    夫妻俩操着外地口音,我很少与他们交流,虽然住在我隔壁,但是,却是我在院子里交流最少的人。他们表情冷冷的,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他们衣着漂亮,却是光明正大的制作假羊绒,妻子每天做饭,照看小孩,丈夫常年蹲在门前就着一张板皮,用铁爪细心地一遍遍抓着,直到把板皮上毛抓的很绒、脱落,再细心地掺上潮湿的细沙,然后这些板皮的毛就当羊绒出售,价钱更是翻了几十倍,男子就以此来养活他们一家四口,而且还过得不错。

    我的隔壁,住着一个老头,老头不知是干什么的,很瘦却很精神,他时常不在,有段时间倒是常住,还带着一个年轻的女人,我一直以为这个女人是老头的女儿,直到有一天,老头被盖着床单抬走的时候,我才知道,老头死了,而且死亡几日了。院子里的人都以为老头和女人外出了,直到有人来找老头,才发现老头已死,女人跑了,这时,我才知道,那个女人根本就不是老头的女儿,是一个离婚的小媳妇,院子里的人都说,如果没有这个女人,老头肯定还健在。

    大院的对面,东边住着房东一家,房子是新盖的,非常大气、宽敞,他们的孩子与我在同一所中学,儿子与我同级,女儿比我高一级,两个孩子学习都不错,他们很少同院子里的人交流,不过女儿会同我偶尔说说话。

    守着这样的一处大院子,应该是衣食无忧了,而事实是房东夫妻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论不休,常常大打出手,一次,房东女儿光着一只脚跑进我的屋子,然后痛哭流涕,诉说着她的父母的种种矛盾,我听来听去,没有一件大事,一顿饭吃早了,还是吃晚了,甚至今天的菜买贵了,再或者是因为一块抹布,夫妻俩最后都会大打出手,鸡飞狗跳,我那时候只有一个念头:吃饱了撑的,如果天天干活,哪还有那么多的闲工夫吵架,就是想吵,白天干累了,晚上倒头就睡,谁还哪有那么多的力气吵架。

    也许是当时太年轻,对生活的看法很简单,其实生活真不是累了就不吵了,有时候是越累吵地越凶。

    房东的隔壁住着刘姓一家,我不知道他的姓名,大家都叫他刘师。夫妻俩不到四十岁,女儿不上学了,在一家私营的羊绒厂上班,儿子在上初中,夫妻都没有工作,男人每天端杯茶在院子里聊天,他们生活的主要来源是靠妻子给别人看小孩。那个年代,计划生育很严格,有些双职工夫妻偷生了二胎,不想让外人知道,就将小孩寄养到别的家庭,然后给寄样家庭一定报酬。

    刘师就靠着妻子给别人看小孩,养活着一家四口,不过,找他们看小孩那是真的幸运,夫妻俩把小孩当作自己的小孩一样对待,我开始到大院里,夫妻俩照看着一个一岁多的小女孩,是一对在法院工作的夫妻的小女儿,他们非常有钱,给刘师的工资也不低,夫妻本有一个女儿了,已经上小学,本打算再生一个男孩,没想到又生一个女孩。女孩叫月月,或许是因为全家人的宠爱,女孩很娇气,整天被他们一家抱在怀里,宠的不要不要的。当我知道,他们看的是别人家的小孩以后,我十分惊讶,因为他们太爱那个小女孩了。

    后来,小女孩被他们的父母接走了,刘师一家都舍不得,妻子哭着对院子里人说,月月从一出生就跟着他们,现在走了真舍不得。包括刘师上初中的儿子都哭得稀里哗啦,他们对孩子的感情,大家有目共睹。

    不久,刘师家又迎来了一个小婴儿,这次是个男孩,刚刚满月,听说男孩的父母是教师,究竟是哪个学校的,刘师不愿多说,这也是情有可原,既然是寄样,那一定就是超生的,当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院子里又想起了婴儿的哭声,刘师家门前,又晒出了一串尿布,刘师夫妻每天为婴儿忙碌。

    我不知道,当这个小男孩长大后,又被他们的父母接走,刘师一家会不会很伤心,我想一定会的,这个小男孩,是刘师一家看护的第五个孩子了,每一个看护过的孩子的照片,都装进相框,挂在墙上,不厌其烦的给走进他们家的人一一介绍,每个孩子过去的样子,现在的情况,包括他们的父母的情况,到最后,都是一个答案,这些孩子都很幸福地成长,刘师在介绍这些孩子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仿佛就是在介绍走自己的宝贝,这些被贴上超生标签的孩子,虽然被迫离开父母,很幸运,他们寄样在这样一个有爱的家庭。

    刘师的西边,也就是大杂院的承租者——赵顺喜,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曾经当过兵,退伍后的赵顺喜,也终没有抵过贫穷,四十多岁了,还是光棍,最后,只得娶了一个寡妇,寡妇的丈夫听说是死在了一个黑砖厂,留下寡妇和三个孩子,最大六七岁,刚上学,最小的三岁多。

    赵顺喜一结婚就要养活一大家子,生活的压力可想而知,他不得不带着全家到定边县城讨生活,就租下了这个院子,前院是散租户,后院开起了旅社。赵顺喜人缘很好,可惜他的女人不善言辞,旅社的生意也是将就着本钱。

    前院的大杂院每天闹哄哄一片,后面的旅社也不消停,有些旅客半夜猜拳喝酒,一点都不顾及别人的感受,酒喝多了,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打起架来,更是从后院吵到前院,大门锁着,又一路折回,先是呕吐的声音,接着是就地撒尿的声音,闹够了,才能渐渐地安静下来,而往往这时候,天已放亮了,这一夜,我也是跟着这帮酒鬼,随着他们的剧情发展,时睡时醒,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昏昏欲睡。

    除了撒酒疯,大杂院也特别的不安全,有次,我早晨上学的时候,发现赵喜顺的媳妇正拿着长竹竿,把挂在大门上的衣服一件件地挑了下来。因为学校比较远,又是步行,我每天得早早出门,所以就看到了这一幕,我心里犯嘀咕,谁怎么把衣服挂在了铁门上,花花绿绿的,还不止一件,我甚至还看到了一个红色的裤衩,陕北人睡觉,尤其是男人喜欢裸睡,脱掉裤衩也就不足为怪了,可是为什么要挂在大门上呢,由于赵喜顺媳妇沉默寡言,我就带着一肚子疑问去了学校,晚上回来的时候,才知道后面的旅社遭了贼,贼趁着大家都睡熟了,挨个抱走了衣服,翻出了大门,翻了衣服的口袋,因为有些人喜欢把钱放在贴身的裤衩里,所以,贼连裤衩都没有放过,不过,贼还倒有一点良心,翻空了口袋,拿走了钱财,又反手把衣服扔在了铁门上,免得大家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哭爹喊娘的没衣服穿,出门在外,就一身衣服,再说,贼是偷钱又不是偷衣服,要衣服也没用。听他们说,这已不是大杂院第一次遭贼了,天晓得这是第几次了,看来贼是惯犯,隔断时间就来光顾一次,当然,各个旅社都遭贼,并不是只有这里。

    做生意一定要热情一些,尤其是开旅社的,赵喜顺的媳妇却差太远了,所以,旅社虽然面积不小,可是生意一直都不咋样,甚至还比不上周边一些面积只有他的一半大小的旅社,这或许与女主人有很大的关系,我在这个院子里住了两年,每天我都要到赵顺喜家提一壶开水,可是和他的媳妇说的话少之又少,每次都是我主动打招呼,他的媳妇只是应声一下,我很尴尬,后来,我也就不说话了,提着水就走人。那时候,他的媳妇又怀孕了,这次是赵顺喜的,不久,媳妇给他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中年得子,这可把赵顺喜乐坏了,但是好景不长,产后没有多久,媳妇就得了乳腺癌,前后不到半年,媳妇就离世了,留下一对嗷嗷待哺的双胞胎,还有媳妇带来的三个年幼的孩子。

    面对五个孩子,赵顺喜的生活彻底乱了,他的父母早已过世,兄弟姐妹都有自己的生活,赵顺喜又当爹又当妈地照顾着五个孩子,他的旅社只好关张了。赵顺喜回到了农村老家,买了一辆半新的卡车开始跑运输。没有人知道,赵顺喜是怎么走过媳妇离世的最初几年,我们只知道他是一条汉子,妻子带来的孩子,他没有抛弃一个,而是把他们都带在身边,像亲生孩子一样供他们上学,我在张崾崄中学见到赵顺喜的时候,他的两个双胞胎儿子,大概也到了上小学的年龄,三个大一点的也都在上初高中的各个阶段,因为是熟人,我大概问了一下他们的孩子的情况,赵顺喜也的确告诉我他们都在上学,而且都很懂事,学习也不错。赵顺喜的衣服很破旧,可是洗得比他在大杂院的时候要干净多了,我开玩笑说:“干爸现在爱干净了!”按照他和父亲的关系,我和弟弟一直称呼他为干爸。

    “是我两个女儿洗得,她们只要一回家,家里家外都收拾地干干净净。”赵顺喜说,他的样子很疲惫,可是他的笑容却是真心的,他的真心付出,也终于得到了回报。

    赵喜顺,名字里有喜与顺,想必是父母在给他取名的时候,希望他一生顺遂,然而命途多舛,希望这个善良的汉子往后的生活能真应了他名字中的那两个字,苦尽甘来。

    看大杂院里别人的生活是一地鸡毛,其实回头看我的生活的时候也一样。父亲是一名卡车司机,平时跑点零活,什么都拉,没有货的时候,父亲就收些粮食贩卖,粮食都是随便装的,什么样的袋子都有。粮食从樊学拉到县城,然后再倒进我们的出租屋里,粮食多的时候,我们就踩着袋子上炕睡觉,屋子里到处都是土,直到父亲卖了粮食,屋子才被腾空,我打扫一遍屋子,然后用不了多久,父亲就又会拉来新的粮食,如此这般,两年里从没有中断过。

    粮食能顺利的出售,这算是不错的,有时候,父亲会被一些人骗了,粮食袋子里会倒进半袋子土,等到出售的时候才发现,这时候,父亲就得一点一点地筛去土,然后才能出售,这一耽搁就得好几日。

    那时候自己不懂事,还很馋,买了一只煤油炉子经常和弟弟煮挂面,什么油水都没有,煮好了挂面撒点盐,倒点醋,好的时候再买上一把绿豆芽,就是我和弟弟的一餐,这样的饭菜毫无油水,所以每当院子里来卖羊头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买一只,虽然一只羊头只有两块钱,但是,我们一周的生活费也只有七八块,两块已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但就是这样的羊头,我和弟弟大概吃了好几次。

    租屋的烟囱不好,炉子鲜有烧旺的时候,有一年冬天,租屋的炕塌陷了一个坑,炉子不能再安到炕边了,但是房子总要安炉子呀,要不冻得没办法呆,我发现墙上有一个烟囱,于是,我扒开墙体,把炉子安在了墙上,虽然,屋子暖了,但是,炕是冰的,我和弟弟就在那个塌陷的、冰冷的炕上睡了一个冬天。

    那时候是真的不懂事,我和弟弟常常打架,父亲在的时候,还能好点,父亲不在,意见不同的时候,到最后都是以打架来决定的,但基本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我决不让步,因为,父亲让我管控生活,如果弟弟不听话,我就在下次等父亲来县城的时候告状,弟弟是畏惧父亲的,依仗着父亲的威力,弟弟大致还算听话。

    但是,打架也是家常便饭,一次,村里的一个人来找父亲,这说起来,也是我和弟弟的小学老师,退休后就跟着儿子到县城定居,但是家里的地却年年耕种,所以常常回家,这次来找父亲,也无非是想搭便车,可惜,父亲前一天就回家了,他扑了空。

    由于十一点多了,我隔着门给了来人答复,来人却说:“平子,你和弟弟快睡吧,别打架了。”

    我很奇怪,他是怎么知道的,确实,我和弟弟正在打架,他抓着我的长头发,我拽着他的短头发,头对头抵在一起,正处于胶着状态,谁也不让步,听到来人问父亲,于是就暂停了厮打,但是谁也没有松手的意思,等打发了来人后,继续战斗,像这样的情况太多了,因为,我们打架的次数多,找父亲的人也多。

    后来想想,老师是通过门缝看到我们的,唉,现在想想,自己当初是多么可笑,可回头一想,谁的生活不是一地鸡毛呢,包括我们小孩也一样。

    弟弟后来考取了一所中专院校,我就打算回学校住宿,由于开学的时候来晚了,没有了宿舍,我就和一个刚从宁夏转来的同学租住到了另一个大院里。

    同学叫海燕,她的性格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坚强、乐观,那时候我们都很穷,但是,和她在一起,永远都是快乐的,她爱唱歌,而且歌声非常好听,不说话的时候,她的歌声就像一个伴音,会长时间地响在耳畔,今天,她作了一名会计师,我想说她是一个被时代耽搁的歌唱家,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温馨和快乐的时光,我怀念她炒制的油茶,虽然今天市面上的油茶种类特别多,但是,永远找不到她的味道,那是青春的味道,是纯洁友谊的味道。

    这个大院安静多了,只有三户人家,如果说上一个大杂院是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那么,这个大院里都是地地道道的本地居民,我们来看看他们的生活。

    我们租住在一对老夫妇家里,他们家在院子的中间,北边是一个很大的院子,说是局长的家,南边的五间房,说是剧团团长的家,他和老夫妻公用一个院子,只有局长的家独有一个院子,但是,局长家的院子,也和大家的院子是相通的,只是由于他们的位置偏后,所以,可以独享,不像老夫妻家的,处在一个交通要道上,局长回家,要经过老夫妻家的院子,团长回家也一样。

    老夫妻家有一间卧室,连着一个大间,老夫妻住在里面的卧室,我和同学就住在外间,另外旁边有一间小小的厨房。

    他们的家境不怎么样,甚至可以用贫寒来形容,大间只有一个通盘大炕,炕上连毛毡都只铺了半拉,地上靠墙支着一张式样老旧的柜子,柜子上放着一摞书,大概有十多本,另外,还有一个相框,相框很小,只有一张他们的女儿结婚的照片,此外,整个房间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里边的卧室也一样,一盘炕,地上放了几件杂物,再没有什么了。厨房就在隔壁,小到老太太每次做饭的时候,都好像是站在门口,说是厨房,倒好像是一个零时搭建的小杂物间。

    他们的生活很简单,只有放在木柜上的半袋面粉,我再找不到任何别的食材,哪怕是一根青菜。每次做饭的时候,老太太都会挖半碗面,然后很仔细地压好袋口,老太太会在厨房忙很长时间,我不知道,这半碗面,老太太会做出什么花样。每当看着那半袋面越来越少,我的心里似乎比他们还要着急,真害怕哪天那半袋面粉没有了,他们吃什么呢,我也说不清我这种杞人忧天的心理,总之就是莫名的担心。

    老太太很温和,也很慈祥,每天往我们的暖瓶里灌好开水,每天放学回到出租屋,都能看到她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针线的活计,看到我们就会笑吟吟地起身,回到屋里,好像是在等我们似的,如果有那天回去,没有看到她坐在门口,心里好像少了什么似的。

    老头矮小,少言寡语,在我们住的六个月里,我们从没有和老头说过话,见面的次数也不多,他每天早出晚归,我们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干。

    老夫妻俩的话也很少,有时候整个晚上,我们都听不到他们说过一句话,有次同学说:“这老头是不是有毛病,怎么感觉好像不会说话似的。”

    “能有什么毛病,早出晚归的,还能吃饭。”我说。

    “那能吃饭就没毛病了,后院的傻子不是也能吃饭,不是照样是傻子吗?”同学说,她说的傻子,是局长的儿子,智力有问题。

    “你就别操心了,如果是傻子,还能生出佟薇薇。”我反驳道,佟薇薇是老头的大女儿,在我们学校上学期间,创办了定边中学第一个文学社——瀚海文学社,并且每周出版的《瀚海文学报》,备受大家喜爱,那时候,佟薇薇上高中,我上初中,佟薇薇的名气很大,她的文学才华备受大家推崇,在学校举行的活动上,经常能看到她的身影,也算一个风云人物,虽然,她的长相并不好看,身材也很臃肿,但这一切,并不影响别人对她的崇拜,其中就包括我。

    我没有想到,我的偶像竟然来自这样一个贫穷的家庭,我同样也没有想到,沉默寡言的老头,竟然会有这样一个文学才华出众的女儿。

    我是怎么知道佟薇薇就是他们的女儿,是因为我看到了木柜上那仅有的一张婚纱照片,新娘子就是佟薇薇,我问过老太太,老太太告诉我,他们的大女儿在青岛,已结婚,就是佟薇薇,二女儿也大专毕业,在定边的另一所中学——安边中学教书,我很惊讶,这对老夫妻,竟然培养了这么一双优秀的女儿。

    住在我曾经的偶像家里,我的心情还是很特别,我仔细地翻阅了木柜上的那一摞书籍,都是一些文学名著,我相信这些都是佟薇薇看过的书,我很想看她写的字,很遗憾,我没有找到佟薇薇留下的任何笔记。

    一个多月后,我见到了他们的小女儿,她长的眉清目秀,一点都不像她的姐姐,她们俩长相的巨大反差,确实让我十分惊讶,我不好意思说出,就从她们的脸上去寻找相似的痕迹,她们的眉眼很像母亲,只是在各自的脸上,却是两种不同的感觉,一个充满了女人味,一个多了几分率性。

    小女儿叫佟燕燕,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也算是同龄人,所以,我们聊得很开心,从她那里,我了解了关于她的姐姐,也就的佟薇薇更多的情况。

    佟燕燕说,她的姐姐看似温文尔雅,实则脾气暴躁,因为没有考上大学,所以就想上自费大学,她的父亲不同意,于是,就和父亲大打出手。

    佟燕燕说:“你们也看到了我家的条件,可我姐就是不听劝。”佟燕燕的眼睛里含着泪水,“每年假期,家里都鸡飞狗跳,最后一次,又和我爸打起来了,我爸提着一把斧头,我姐提了一把刀,我都吓傻了,后来,我哭着跑出去了,我一个人在街上走了一下午,等到天黑回来的时候,我姐走了,家里总算安宁了。”

    “那时候,我还在上初中,我发誓一定要考取公办大学,而且要花钱极少的大学,后来,我考上了师范大学,虽然不是多么理想,但我的确没有花家里多少钱。”佟燕燕继续说道。

    我很佩服眼前这个小巧的女孩子,她或许没有她的姐姐那么有才华,但是她的确比她的姐姐懂事。

    “谢天谢地,她结婚了,不会再回来吵闹了。”佟燕燕最后说道,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了那种只有在长期压抑下的久违的解脱,我无法想象,她的姐姐究竟给她的成长带来多大的阴影,我也同样无法想象,我那个崇拜了整个中学时期的文学女神——佟薇薇,背后却有着这么不堪的一面,一个问题少女,和她的才华是那么的不对等。

    说完了老太太一家,再说说北边一家,也就是局长一家,其实局长,我根本就没有见过,经常看见的就是局长的老婆和他们的傻儿子,同学听周围人说,傻儿子是由于局长老婆先生了一个女儿,后来怀孕的时候,听信一个江湖游医,说是又怀了女儿,可以吃转胎药,让女儿转成儿子,这个老婆也够蠢的,竟然信了游医的话,偷偷服了游医开的药。

    孩子生下后,的确是个男孩,一家人很高兴,可是随着孩子渐渐长大,智力缺陷就暴露出来了,到了医院一检查,无可救药了,被游医的药吃坏了脑子。

    其实,局长的老婆本就怀了男孩,并不存在什么转胎药,无知害了一个无辜的孩子。

    这个傻儿子叫根根,和我们大小差不多,长得人高马大,穿得很整齐,只是脸上的表情呆呆的,说话倒还清楚,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只是有些木讷,了解的人都知道,是真的很傻。根根每天只知道扫院,我们还没有起床,就听到根根扫院子的唰唰声,一下一下,很有节奏,扫到老太太墙根的时候,根根就会停下,然后铲起垃圾,倒掉,他不多扫,也不少扫。

    有次,我和同学看到他扫到老太太墙根的时候,就故意逗他:“根根,再往前扫点!”

    “那不能,不是我家的。”根根拉着直直的声调说。

    我和同学都笑了。

    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根根居然有一天结婚了,媳妇是张崾崄南面的一个乡镇的,叫罗庞塬,用县城人的话说,樊学以南都叫老南山,意思是贫困、落后。

    别人结婚都在白天,根根结婚却在晚上,因为罗庞塬太远,接回新娘子的时候,差不多天黑了,放了一串鞭炮,门口贴了新对联,什么仪式都没有,双方只有几个家长,这样就算结婚了。

    第二天,根根照旧早早地起床扫院,“唰——,唰——”一下,一下,这个声音是那么熟悉,在我们朦胧的梦境里响着。

    我和同学很好奇,根根究竟娶了什么样的媳妇,会不会也像根根一样,傻乎乎的。

    让我们没想到的是,根根的媳妇很俊俏,圆圆的脸蛋,长长的辫子,只是身材有些瘦小,像一个营养不良的孩子,只是那张脸能看出有二十多岁了,她很正常,从她的行为举止,看不出任何异样。我无法想象,这样一个正常的姑娘,她怎么会嫁给一个傻子作媳妇呢,看她不哭不闹的样子,这一切她是知道的。

    那时候,城镇户口是多少人羡慕的,而城市生活又是多少农村姑娘向往的,这可能就是她选择根根的原因吧,换句话说,如果根根不傻,是断然不会娶一个农村姑娘的,她也不会嫁到这样一个干部家庭。但是,无论怎样,根根是智障,没有办法正常交流,和这样一个人相守一生,使我无论如何无法理解的,一生的岁岁年年,很漫长,不是一天,怎么熬过那些岁月,想想都让人头疼。

    同学很活泼,她会时不时地告诉我:“我看到根根媳妇脸上擦了粉嗳!”

    “给谁看呢!”我说。

    “当然是给根根!”她说,我笑笑。

    又或者说:“我看到根根媳妇穿了一条花裙子,很漂亮。”

    我听后,淡淡一笑,心想,穿得再漂亮,又有什么用。

    有一次,我站在院子里,我听到厨房传来了婆媳的谈话声,媳妇说:“根根还会扫院嗳!”

    “根根本来就会扫!”婆婆用冷冷的口气回到道。

    是啊,根根本来就会扫院,连我都知道,我心想,我还想听她们说什么,但是,她们没有再什么,只听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她们在做饭,一顿默默的晚饭,我想,回头望望根根,他正站在院子里,仰头傻傻地望着天空,他并不知道,他的母亲和媳妇刚才的对话,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那个俊俏的姑娘就是他的媳妇,或者,即使知道那是他的媳妇,可是,他是否懂得媳妇的真正含义呢,谁又能给他说明白呢?

    根根后来和他的媳妇怎么样了,我就不知道了,因为在那里,我只住了六个月。

    老太太的前面是五间崭新的瓦房,听说是剧团团长的家,他现在的媳妇是他的第二任,也是剧团的演员,很漂亮,听说正因为这个老婆,团长才离婚了,孩子都跟着前妻,所以和现任就在这里盖了五间房安家。

    六个月的时间里,我竟然一次都没有看到这对夫妻,他们很少回来,只是偶尔看到他们晾晒出的衣物,知道他们回家了。他们的窗帘拉的严严实实,房门紧闭,只能隐隐约约地听到他们的谈话声,晚上灯光透过粉色的窗帘,洒在院子里,照亮我和同学回家的路,我很好奇,他们夫妻究竟长什么样?

    一次,我看到院子里晾晒出一条漂亮的丝袜,和几件漂亮的女式衣服,上衣很精致,镶着蕾丝的花边,裙子很短,也很小,我是一个大块头,我无法想象这样的一条小裙子,是怎么穿在一个已婚女人的身上。

    多年后,我工作了,一次路过一个丝袜摊点,想起了当年那条晾在外面的剧团夫人的丝袜,我就给自己也买了一条,其实,我是一个连裙子都不穿的女人,买这条丝袜,纯属一种怀旧。我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一米七七的大块头,买回的丝袜,只能提在屁股的位置,我觉得自己特别好笑,就顺手送给了同学,谁知,第二天,同学就扔了,一问,她告诉我:“你买的啥质量,一穿就抽丝,腿上0就像爬了一条虫。”

    我不知道,丝袜抽丝,怎么就像腿上爬了一条虫,因为,直到今天,我没有穿过一次丝袜,觉得,像裤子吧,太薄,还勒得难受,像袜子吧,又太麻烦,真是多余。

    好了,这就是我生活过的大杂院,这里边的人物,都是碎片式的,却又一个个生动的留在我的记忆里,一地鸡毛,真真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