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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风骨?
这句话让乌日苏唇角微微泯了一下,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慢条斯理地端起茶壶饮了一口,轻笑道:
“何谓风骨?无非胜利者的俾睨,得了便宜再卖乖罢了。既然母亲提起风骨,那我们就说说风骨也好。”
淡淡瞥了陈岚一眼,乌日苏语气冷下几分。
“外祖本食南晏朝廷的俸禄,却随赵樽谋逆,背叛朝廷,以清君侧之名,拥反贼登基,这是不是母亲所谓的风骨?一朝江山换主,外祖领兵四处清剿建章帝旧部,从北打到南,直至战死通宁远,一路上,杀戮无数,兵燹连天,可曾讲过仁义道德,可曾想过那些旧臣逃将,也曾经与他同朝为官?”
句句肃冷,声声如雷。
听到陈景夫妇战死通宁远的事情,陈岚身子微微战栗,脸色苍白地看着他,心如刀绞,浑身的血肉都好似被人扒开再煎熬了一番。
乌日苏似若未察,唇角扬起,又是一笑。
“儿敢问母亲,外祖这般行径,算不算有风骨?若算,那么,儿子今日只不过做了与永禄帝同样的事,怎么就小人行径,大逆不道了?”
陈岚脊背又是一麻,目光暗了暗。
“原来你的目标是永禄爷”
“是。”乌日苏淡淡一笑,“永禄爷身为皇子,却因生母身份,不受亲爹喜爱,遭兄弟排挤,朝中无人,六亲无靠。可他韬光养晦,暗藏锋芒,厚积薄发直至起兵一举夺位,这是何等英雄气概?这才是我辈的楷模--”
说到这里,他掀了掀唇,目光幽幽地盯着陈岚。
“母亲可知在我长大的这些年,在那些猪狗不如的日子里,正是靠着这个鞭策自己,才能咬紧牙关活下来吗?”
猪狗不如几个字,刀子似的揪痛了陈岚的心。
“不是这样——”
她微微一顿,润了润唇,“永禄爷从未暗藏锋芒,你外祖也并非助纣为虐。若不是逼得走投无路,他们不会起兵”
“我和他们又有何不同?”乌日苏突然声色俱厉地打断了陈岚,整个人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色冷漠异常,显然是耐心已经用到极致。
“若不是巴图和阿如娜逼我至此,我又怎会卧薪尝胆,只待一朝翻身夺位?若不是你们逼我,我又何必和南晏撕破脸,领兵围攻阴山?”
“不--”陈岚仰着脸,清澈的眼里倒映着乌日苏的盛怒,她却说得坦然,“你会。”
乌日苏怔了怔,与陈岚对视。
慢慢的,似乎没有力气似的坐了回去,冷笑。
“你想说什么?”
陈岚平静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肯见你,更不肯认你吗?”
乌日苏扭头,目光流露出一丝疑惑,没有开口。
陈岚道:“就算阿如娜待你如同亲生,你也不会放弃与来桑争位。就算我见了你,与你相认,你也会与南晏翻脸,只在早晚而已。”
她说得铿锵有力,目光直逼乌日苏不太自在的脸。
“你原本想先助南晏之力,坐稳汗位,再借机杀掉来桑,煽风点火,挑拨南晏与北狄的关系,让二者斗个鱼死网破,你再来坐收渔利所以,你确实不想这么快与南晏翻脸,因为你还想利用我,利用与南晏的姻亲,慢慢坐大,等一举灭掉北狄,你一统草原,再与南晏分庭抗礼”
乌日苏笑了起来。
一声,又一声,清清冷冷。
陈岚盯住他,眼皮微颤。
“可惜,事态并没有按你的计划发展。赵胤深谋远虑,对你多有忌惮。他借由旧情,带走来桑和褚道子,粉碎了你的阴谋。来桑人在吉达,双生鼓便在吉达现世,事关皇陵宝藏,也是来桑往后起兵的倚仗,你的心,乱了。恰在此时,北狄李太后生辰,南晏不仅备上厚礼,长公主甚至还要亲自前往哈拉和林,面见姨母。这一系列事情的背后,无不表明南晏并不准备与北狄翻脸。甚至,你认为这是南晏一石二鸟,将你拿捏掌心,节制北狄的计划。至此,你开始坐立不安,怕成为南晏的弃子,更不愿意受人掣肘,刚刚坐上的汗位,更是摇摇欲坠”
一口气说到此处,陈岚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微微有些气喘,再看乌日苏时,那双原本凉淡的眼眸,添了几分浓重的阴暗。
“这才是你马不停蹄,微服贡康小城,要与我相认的真正目的。”
乌日苏一直在笑。
审视着陈岚宁静清和的优雅面孔,还有她鬓角那几根摇摇飘动的银发。
“儿今日算是重新认识了母亲。”
对于陈岚的指责,乌日苏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不疾不徐地笑着,眼睛里掠过一抹淡淡的讽刺。
“这些话,你从来没有对长公主说起过吧?想来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一向深居简出不懂俗事的通宁公主,其实聪慧绝伦。这才是真正的藏拙啊母亲。你怕什么?怕赵家人忌惮你,疏远你吗?你寄人篱下,不露锋芒,谨小慎微,只修医术和学琴棋书画,不看兵书不习武,活得比宫女都卑微,为的是什么?”
乌日苏盯紧着他,目光比言辞更为毒辣。
“难不成就为了得人几句好话?还是为了赵家人施舍给你的几块骨头?”
陈岚胸口起伏,怒极攻心。
“你——闭嘴!”
“儿还没有说话。既然要当孽子,不如一次让母亲寒了心才好。”
乌日苏语速极快地顶撞回去,“母亲为了讨长公主欢心,寒冬腊月远赴漠北,为阿木古郎看诊。遭受连番厄运,人鬼不如,数载沉沦,那个时候,赵家人在哪里?他们稳坐江山,正享天伦之乐,早已忘了外祖功勋,忘了你是外祖孤女,他们没有寻找你,任由你痴傻疯魔,被人一再拐卖,如娼如妓”
乌日苏情绪激动,说到此,重重拍着心窝。
“你可知,当儿打探到这些事是,是何等心痛,是何等难过?是多么想将这些恶魔全下地狱,为母复仇?”
陈岚重重闭眼,泪如雨下。
乌日苏深深吸一口气。
“而你,都到这个时候了,不为自己的儿子谋划,还在为赵家人僵死的江山守灵!你是何等的孝贤烈女?大义灭亲?”
说到最后,乌日苏简直是用吼的,那只手撑着茶几因为太过用力,导致几上的茶碗被震得砰砰作响,而他的双眼也仿佛带着锋利的刀片
一刀又一刀,单单是眼神,也几乎要把陈岚凌迟。
所有的痛,
不堪,凌辱,孤寂,痛苦
在乌日苏面前无所遁形。
来自亲生儿子的刀子,比外人更厉,更狠。
许久许久,陈岚说不出话,开不了口,喉头仿佛塞了棉团。
她明知事实并不是乌日苏说的那样,却不知该怎么反驳。
先帝和先皇后破格敕封她为通宁公主,是降贵迂贵,是皇宠恩惠,从她入宫那一刻起,享受的就是公主荣华,所有一切与宝音并无二样,便是大她几岁性子大大咧咧的宝音也十分照顾她,赵炔也重她一分。可以说,她享尽了世间繁华,不该有任何抱怨
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从她被封通宁公主,身上冠以“通宁”二字的时候,骨子里便渗入了父母惨死通宁远的悲痛。她没有一刻忘记过,自己是个孤女,她所有的荣华富贵都是父母用鲜血用性命换来的。
她越是享福,越是不能忘记父母,便越是悲痛。
越是悲痛,她越是不敢轻易逾矩。
这个包袱深深地压在心底,背了一辈子。
世人只知道通宁公主命好,又怎知她行走在荣华富贵中的难堪与疼痛
乌日苏这些话,像刀子,像利齿,把她整个劈开,将她凄凄惨惨的一生从光鲜亮丽的华丽牢笼里剥离出来,暴晒在日光下,几乎夺去了她最后的呼吸
“母亲。”
乌日苏伸手过来,紧紧握住陈岚的手,身姿挺拔而修长。
“都说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儿对母亲亦是如此。从今天起,我乌日苏发誓,不让母亲再受半分委屈,我要让你堂堂正正地站在庙堂之颠,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不需要再看人脸色,更不需要再谨小慎微地活在他人阴影之下”
陈岚手指哆嗦一下,猛地抬头。
“你要做什么?”
乌日苏默然片刻,舔了舔牙槽,笑得有些阴冷。
“听说大晏皇帝对长姊深情似海。你说我有长公主在手,赵炔敢不敢派兵来打?还有北狄,李太后年事已高,但宝刀未老,满朝文武和汗王乌尔格无不忌惮她三分。若是她最心爱的小儿子在我手中,她敢不敢不听话?更何况,还有阴山皇陵的宝藏,我大军在此,何愁求之不得?”
有钱,有兵,有人质,确实什么都不缺了。
乌日苏黑亮的眼睛仿佛燃烧了起来。
眸底,是烽火连天,战马奔腾,皇图霸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