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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
汗水湿透了后背,在额头浮上了细密的一层。赵胤双眼紧闭躺在床上,睫毛在轻微地颤抖,火光映着他英俊而苍白的脸,紧扎着纱布的胳膊下,他的手指突然伸出,握紧,又张开,握紧,睡梦里的他,仿佛想要抓牢些什么。
黑漆漆的梦里,是刺骨的寒冷,他两条腿仿佛泡在冰水里,一把尖利的刀子扎入他的膝盖,仿佛要把他的膝盖骨剜开,疼痛伴着无边无际的恐惧压在记忆深处,狞笑着在撕扯他的骨血。
“放开他!不然,我要你们的命。”
少女手拎长剑,踏过满地鲜血朝他走过来。
“不要怕,我是来保护你的。”
梦里的血铺天盖地,女子的眼睛亦是一片赤红,她冷冽地看着她,看了许久,渐渐有鲜红的液体自她眼中淌出。
一行,两行
女子整张脸被鲜血覆盖,他看不清楚
慢慢地,又变成了一张笑脸。
“阿拾也要保护大人呀!”
女子骑在马上,眼睛亮晶晶地,回头望他,莞尔一笑,凤翅盔下的脸庞,鲜活美好。
“阿拾过来!”
“阿拾也要保护大人呀!”
“回来!”
赵胤以为他喊得很大声,拼尽了全力,可是声音却堵在喉咙怎么都发不出来。那个画面、那个声音,仿佛要把他拉入无边的地狱,一次次撕扯着他,在这个梦里越沉越深。
“爷!”
“爷!你醒醒!”
赵胤猛地睁开眼,目光渐渐有了焦点,看到谢放焦急的脸上。
“醒过来了。”谢放松了口气。
“这是被梦魇住了吧?”许煜也扬起一张笑脸。
“郑医官说都是皮外伤,很快就能好起来。”
赵胤猛地坐起,只觉喉头一股腥甜,他咽下那口浊气,声音低哑无比。
“找到人了吗?”
谢放眼神一暗,摇头。
盘锦峰一战,血流成河。因为阿拾冒充赵胤带走一部分兀良汗兵力,大晏军得以顺利脱险,与前来接应的魏骁龙部众汇合,可是阿拾和那一部分掩护她而去的晏军,却陷入了兀良汗包围,等赵胤带兵杀入盘锦峰时,正好与巴图撞上。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晏兀两军在盘锦峰爆发了开战以来投入人数最多,阵亡人数最多的首次火拼。酣战一日,眼看赵胤疯了一样,根本就没有休战的意思,巴图不再恋战,退走青山口,留下满地的尸首。
赵胤把战场上每一具尸体都看遍了,又将双方阵亡将士就地掩埋,然后把方圆几里地翻了个遍,直到气火攻心倒在盘锦峰下的小溪里,还是没有找到阿拾。
朱九也没有回来。
大黑不知去向。
春秀来了好几次,每次没敢张口,就又默默离开了。
大战后的卢龙塞大营,气氛阴沉。
“爷,天还没亮,你再休息一会。”
谢放双眼也熬得通红,但是他和许煜都没有睡,也不敢睡,始终守在赵胤的床前。
“我没事。”赵胤呼吸渐渐平稳,人也平静下来,谢放没有在他眼睛里看到昨日战场上那股子恨意和嗜血的光芒,稍稍缓口气,端来茶水让他喝下。
“刀呢?”赵胤放下茶盏,目光四顾,直到许煜呈上绣春刀,他握在手上,这才扶住膝盖,披上外袍,不声不响地走出营房。
谢放和许煜对视一眼,默默跟上。
校场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赵胤皱眉,刚想叫谢放去看看情况,就见秦洛欢天喜地地奔了过来,“爷,回来了,乌骓回来了。”
谢放亲眼看到赵胤在秦洛说第一句话时亮起的双眼,又慢慢暗沉下去。
谢放低低说了声:“我去喂马。想来乌骓累坏了。”
乌骓也是爷的宝贝。
可今日,乌骓似是失宠了。
“喂饱来书房叫我。”
赵胤抬了抬手,让他去,转身走了。
夜已经很深,激战后的卢龙塞大营已经沉睡。除了箭楼哨塔上值夜的人,只有山林间的寒鸦偶尔叫唤两声。
赵胤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面前摆的是地形舆图和沙盘。
他摆弄着两只小箭,似是在研究战场局势,可是许煜侍立在侧,却发现他许久没有动。好一会,谢放披着夜雾走进来,手里拎着一只鸽子,在咕咕地叫,看了许煜一眼,他道:“你先出去吧。“
许煜站在门口,看赵胤没有吭声,点头,“是。“
门合上。
赵胤抬起头,皱眉看向谢放,“何事?“
谢放从鸽子的足环上取出一个信管,从中抽出一张纸条,不敢去看,径直递给了赵胤。
“爷。有信。”
赵胤淡淡看他,放下小箭,波澜不惊地道:“去门外守着。”
谢放:“是。”
赵胤看着他身影离去,速度极快地展开纸条。
“卒无,满一,青是,山囚,营人。”
看完,赵胤脸庞绷紧,许久才将纸条投入火中烧掉。
若非紧急情况,“鸿雁”不会用这种冒险的方式给他传来书信,因为信鸽在两军阵前十分敏感,不论是晏军,还是兀良汗军队都有神箭手,他们时时注意着营中动向,便有飞鸽敢上天,立马就被射下来。别说传递情报了,分分钟会暴露行踪。
因此,这只鸽子是绑在乌骓马鞍上驮回来的。
字条上面的字,除了赵胤,旁人即使看到,也不知所言。
可是,重新排列组合后,却是拼成了一句话:
“卒满青山营,无一是囚人。”
这句话传递给了赵胤一个消息——阿拾不在兀良汗大营,叫他不必冒险。
“谢放!”
谢放听到赵胤声音,开门进来,“爷。”
赵胤已提笔写好字条,亲自将其卷入信筒绑好,然后将鸽子交给谢放,“找个没人的地方,放了。”
谢放眉尖微抬,有些吃惊,“爷,确定要放吗?”
赵胤嗯一声,头也不抬。
谢放瓮声瓮气地答应一声,退下去了。
“鸿雁”是一个人。谢放只知有这个人潜入了兀良汗军中,却不知是谁。除了赵胤,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鸿雁”和赵胤之间来往消息,往往十分隐蔽,哪怕是谢放这种亲信侍卫,也不得知。
赵胤绝不会轻易让“鸿雁”暴露。
可如今,他若将信鸽放回,会不会有暴露风险?
谢放不知道赵胤传了什么消息,这么紧要,也不敢去偷看,骑马到距离卢龙塞五里外的山林,这才将信鸽放飞。
这个夜晚出奇的冷,靴子落在门外的声音,让赵胤再次抬起了头。
吱呀!
门外是白马扶舟清俊的脸,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不会打扰大都督吧?”
赵胤放下笔,“厂督深夜不睡,有何贵干?”
白马扶舟手上抱了个暖手炉,把一双光洁修长的手保护得极好,他看了看门口守卫的许煜,浅浅一笑,踏着北风走了进去。
“听闻有了姑姑的消息,我来问问。”
赵胤不悦地皱眉,“厂督消息这么灵通,也不知她在何处,我如何得知?”
白马扶舟轻轻咳嗽一声,视线落在赵胤按膝那只手上,眉梢扬了扬,“传闻锦衣卫探子遍布天下,我不信大都督在卢龙就成了聋子,没有耳目了?”
赵胤面无表情,幽冷地看着他,“厂督是以什么身份问我?监军,还是你姑姑的大侄子?”
白马扶舟眸子微转,“这二者有何区别吗?”
赵胤淡淡看他,“没有。本座都无可奉告。”
没有你说个卵啊?白马扶舟看他气定神闲的样子,胸中莫名有气,“那么敢问大都督,何时出兵攻打青山口?”
说罢,他似笑非笑地补充:“此话是以监军身份问的。”
赵胤淡淡摩挲膝盖,就像没有看到他的情绪那般,眼神落在闪烁的火光上。
“待时机成熟。”
“时机何时成熟?”
赵胤道:“盘锦峰大战,厂督是瞎了眼不成?将士需要休整。”
白马扶舟冷笑,“所以,我姑姑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看赵胤沉默,白马扶舟淡淡掀唇,“还以为大都督重情重义,不料却是如此寡恩之人。姑姑为救大都督性命,深夜远赴青山口,竟是换来这般下场,可惜,可惜了!”
白马扶舟越是为时雍不平,赵胤的脸色越是难看。
“听阿拾说,伙夫长下毒一事交由厂督处置了。既然厂督睡不着,不如给本座说说审问结果?”
一个叫姑姑,一个叫阿拾,也不知哪个称呼更亲密。
白马扶舟抬了抬眉,不以为意地说:“死了。”
赵胤脸一沉,“谁死了?”
白马扶舟笑道:“那伙夫长是个硬骨头,什么都不肯交代,我原是准备留他一条小命,等大都督回来的。还叫了医官为他治伤,哪料,这家伙竟趁守卫不备,在石棱上划破了手腕”
看了赵胤一眼,他又遗憾地笑。
“浪费姑姑一番苦心,我甚是遗憾,原想等她回来亲自致歉,可看这情形,她怕是已落入敌营回不来了。”
说“回不来了”时,为了配合情绪,白马扶舟还淡淡地摇了摇头,唏嘘一声,然后站起来,不冷不热地对赵胤道:
“大都督不必像防贼一样防着我。审案我不擅长,杀人还可。大都督出兵前,让人来叫一声。天天在营里睡大觉,困得很,我也想去活动活动筋骨。”
赵胤看着他的背影,冷冷道:“本座也听了个传言,厂督可有兴趣?”
白马扶舟哦一声,笑着转头道:“大都督不妨说说看?”
赵胤道:“有人说厂督精于用毒,惯使各种暗器诡谲之物,不知是否当真?”
白马扶舟目光幽暗,看着他久不作声。
赵胤冷笑:“想是传闻当不得真。若厂督当真精于用毒,又怎会在大青山被邪君的毒烟所害?又怎会看不出鳝鱼有毒,是何种毒物?”
“哼!”白马扶舟不走了,慢慢坐到赵胤对面,懒洋洋地问:“赵胤,你是在怀疑我?”
赵胤眼皮微抬,“我纵使怀疑厂督,也不敢怀疑厂督对长公主的母子情分。我是提醒厂督,冷眼旁观,不一定能坐收渔利,说不定就被拉入水里,淹死了。”
白马扶舟深深看他许久,冷笑一声,起身拂袖而去。
赵胤眉头微敛,手指在舆图上轻抚片刻,突然起身披上外袍,又拿起绣春刀,走出营房。
“来人,牵马。”
许煜见状跟上去,眉头缓缓皱起,硬着头皮问:“爷,这么晚了是要去哪儿?”
赵胤道:“找阿拾。”
许煜心里一跳,咬牙拦在面前,“爷,大敌当前,草率不得。”
赵胤抬起一双黑沉沉的眼,慢慢看着他,一动不动,许煜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拳头紧紧攥着,头垂下去,不知过了多久,这才听得赵胤低低沉沉的声音:
“我就附近走走。”
许煜松口气,发现脊背都湿透了。
卢龙塞的大山绵延数百里,夜幕下峰峦重叠,如一只只潜伏山野的巨兽,在这样的茫茫大山里走失一个人,要想找到谈何容易?阿拾不落不明,没有消息,也是好消息。
许煜是这么想的,可是大都督显然不这么想,他一个人拾阶而上,走到了卢龙塞山顶,站在那日他和阿拾一起看大黑在林间欢畅奔走的垛墙上,任冷风拂面,许久不动。
同一轮月色下,兀良汗位于大青山的营地里,时雍缓缓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