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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大亮,地上累起薄薄的一层银白,诸人都为这场早来的小雪兴奋。内侍小心翼翼的清扫着路上的水渍防止摔倒。安别夹着一本诗集,告了皇后说要去静学宫找太子,便出了门。
御知正与太子崔豫霄闲聊,听说他帮安别寻见了柳青,心里甚是欣慰,正在欣喜,便看见安别从远处过来。
“姐姐。”
御知的热情令安别有些羞愧。那日齐王随口说的话,在她心里盘桓了数日,自己总是不敢再见御知,总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女子,攀了公主的面子罢了。可是御知每日都来看她问她安好,这份情谊,在这清冷的皇宫里显得格外亲热,也令她着实惭愧。
御知几日不见她,此刻着实十分欢欣,赶紧上前拉着她的手问好。
“前几日皇后说你病了。好在御医说你没有大碍。几日不见姐姐,甚是想的很呢。”
安别点了点头,脸上逐渐有了一丝笑容。
“是我对你不住。”
御知笑了笑,两人终又恢复了往常那般亲密。
崔豫霄看着她恬静美丽的脸庞,自觉胸中似乎有万千辞藻,却觉得难以启齿,不知从何说起。是从幼时的星夜说起,还是从那年在太液池旁一起落水嬉闹说起,还是从她时常送给自己的豆糕说起,甚至,是从前几日那句凤求凰说起。
“姐姐,我听豫霄哥哥说,你找到那个柳青了。是吗?”御知问道。
安别惊讶于御知已然知晓,便抬头看了眼崔豫霄,见他没有说话,这才点了点头。
“快与我说说,那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几个眼睛几张嘴的才子。竟迷地大黎如此多的女子慕名。”
“只,只是一届举子。”
“姐姐方见了一面,便替他谦虚上了。我可是听说,他是秋闱科考的状元郎呢。对吗?“
安别点了点头。
”姐姐好运气,怎得我去了多次都未遇到过。听说我朝的状元郎历来都是才俊辈出,这次被姐姐遇上。看来,这是注定的缘分才是了。”
崔豫霄在一旁站着,仍然是一阵沉默,沉默得像个外人。
“那他可有回你诗贴?上次去酒肆,我可是看到你回给他的了,什么”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话的。”
崔豫霄听见此话,看着安别恬静羞怯的神色,猛然似被雷击中了一样,脑海中炸开了几团火花,那花火径直升上了天,然后盘旋着落下逐渐变得冰冷起来,在他的心里落成了秋日的雨水,落成了冬日的大雪,落成了一块难以磨灭的痂。
安别羞的只是低头不敢再说,只与她闲聊几句。御知说想去太液池上看看是否结冰了,安别心中计较,只说自己还要回承坤殿问安。御知见她闷闷不乐,崔豫霄也是一脸疲惫无心参与,便只好自己去了。
见御知走了半晌,安别扭捏着,脸上终究变得羞红,缓缓从那本《绝句三百首》里掏出一封书信。
“太子哥哥,那日,柳公子只与我聊了几句。然后留了这封书信。今日我来,就是想问问豫霄哥哥,我该如何才好。”
崔豫霄侧目,只见那张诗笺用黄纸打造,上下覆了数层竹浆提白,其间夹杂着几片晒干的桃花,做工甚是考究。
楼台日暮起
云妆对锦屏
含娇窃窃语
怨月迟迟生。
崔豫霄心里盘算着盘算着,虽然多有不忍,但还是颤抖着说出了口。
“这首诗,是前朝一个落魄学子所做。他落榜之后,故乡的女子仍旧对他不离不弃。两人约好每月相见一次。后来终成眷侣,此诗便在民间流传开来。”
“可,这诗里有何解吗?”安别仍然不解。
崔豫霄看了看安别,从她的眼里看到一丝期盼,不由的心里一颤。
“那学子,叫李申念,字酉莲。所以...”
崔豫霄再没有言语。
安别将诗笺收回,点了点头,问他是否能与御知陪她前去。
崔豫霄摇了摇头,呆呆的站在原地望了几望,便回身进了西厢书房,任凭他人如何打搅都不再说话。
出了静学宫,御知裹着衣裳,满脸郁色,不知道触摸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心里只堵得慌。虽然安别与她重归于好,但因她对柳公子也有一丝爱慕,此刻难免心里有所芥蒂。太子哥哥平日也是沉稳儒雅,今日怎么也变得奇怪,或许大人的世界就是这样善变也未可知。
走着走着,不觉走到了北门,天上一个纸鸢飘的摇摇晃晃,一个人影在寒风中来回奔跑。只知道春日放鸢,哪有人冬天放的。御知觉得好奇,便走了过去。只见那个男子满头大汗,身上的锦毛短裘已解开了两个扣子,露着半边胸膛,浑身打扮的紧趁利落,不像是宫里的人。
“喂。你是哪个宫里的人。居然敢在这里放纸鸢。”
尉迟骥正在风里苦恼,不想却被她打断。一个不留神,纸鸢便坠了下来,只好闷头捡了起来,准备再试一遍。
御知见不理她,一时间更是好奇。这偌大的皇宫里,敢不回自己话的人还从来没有见过,即使是圣人,也对她是尤为宠爱。便壮着胆子大摇大摆的走了过去。
仔细端详了半天,尉迟骥被她看的有些恼了。
“你是谁家女子,不在宫里伺候,跑来这里打扰大爷祈福。”
御知见他把自己当做了哪个宫里的侍女,顿时起了玩闹的心思。便与他说起了玩笑。
“你又是谁家的小太监,打扮的花里胡哨,在这里装神弄鬼。”
尉迟骥被她突如其来的调皮问的发蒙,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卷着手上的线生闷气。
“你...哼!”
御知仔细看了半晌,忽然发现他脸上有些胡子,身上的穿着打扮不像宫里的装束,却跟圣人殿前挂的那副昭君出塞图上的人儿有些相似。忽然明白了。
“原来你不是宫里的。那你是羌人还是胡人?”
尉迟骥看着眼前这个少女,明眸皓齿古灵精怪的,忽的也起了童心。
“我母亲是汉人,我父亲是胡人。所以,我应该是胡汉人。”
御知听罢便咧着嘴笑。
“你肯定是胡人。都说胡人勇武,但不通文理。一定就是你这样子的了。”
“凭什么说胡人不通文理?”尉迟骥问道。
御知见他有些怒了,笑的更是大声了些。
“这世界上要不就是汉人,要不就是羌人,胡人,哦,还有吐蕃人。你偏说自己是什么胡汉人。这世上哪有胡汉一族。却不就是不通文理吗?”
尉迟骥被她说的一时语塞,仿佛自己真的不通文理,不知如何作答。
御知见他憋的面红耳赤,更是笑的肚子都有些疼的,缓了半晌方才喘过气了。指着他手里的纸鸢问。
“你...哎呦。你为何一个人跑来这里放纸鸢。”
尉迟骥轻轻拿起地上的纸鸢,仿佛拿起了什么宝贝似的。
“在我们家乡。冬天是很难捱的,不像这里,有炭火,有烈酒,有棉被。每年冬天,至高天下起第一场雪的时候,我们各家各户都会做一个纸鸢,然后把亲人的名字都写上去。这样,纸鸢飞上天之后,神女就会看见,就会保佑我们顺顺利利度过冬天。”
“神女是什么?”御知睁着一双大眼睛,喃喃的问道。
“神女。天上的神女是我们是母亲,是天父的妻子,是我们的保护神。每一个胡人都信奉神女。神女带给我们生命和粮食,赐予我们家的温暖。”
御知看着他说的如此诚恳,愈发对他好奇了许多,甚至有点想念那个自己从未见过模样的母亲来。自己从小便长在这深宫内院,从未感受过什么是家庭般的温暖。虽然圣人就如同保护神一样的宠爱自己,但是他始终是这个国家的帝王,帝王是冰冷的,是孤独的,也是残忍的,或许连他也不知道什么是家庭,什么是温暖。
“那你有母亲或者妻子吗?她们不是你的神女吗?”御知问他。
尉迟骥黯然神伤。
“我母亲很早就去世了。我还没有妻子。我祈求的,是我们整个部落都能够顺顺利利。”
御知眉眼弯弯的笑了笑。
“你真是个好人。那这么说,你真的是胡人?”
尉迟骥点了点头。
“那你是随凉国世子一起来的么?”
尉迟骥略微想了想,随即承认。”
“那你一定认识他了?你与我说说,凉世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尉迟骥愣了愣,反问她。
“你是谁,为什么这么关心我们世子?”
御知伸手盘弄着他手里的纸鸢,轻轻的抚摸起来,好像在母亲在用手掌轻抚着年幼的动物那般。
“我听他们说,圣人想把我嫁给凉世子。可我不想嫁人。而且我也不认识他,连他是几个鼻子几个嘴都不知道,更不要说他的脾气秉性了。听说胡人茹毛饮血杀人如麻,若是圣人铁了心的要将我嫁过去,那我不就是如同进了狼窝了吗?所以....”
“所以你想知道,世子是一个怎样的人?”
御知歪着头想了想,又摇头拒绝了。
“不。我不想知道。因为我谁都不想嫁。他是什么样子,都与我没有干系。我来帮你放纸鸢吧。”
两人玩了半晌,纸鸢终究飞上了天,御知牵着线气喘吁吁的奔跑,脚下一不留神便要跌倒,尉迟骥赶在身后,慌忙拦腰将她扶了起来。
两人近在咫尺,眉目相触。
一个峨眉弯弯如月,眼神皎皎如星,肌肤清绡,神色慌张,温如西子较弱惹人心疼。
一个身形高挑健硕,臂膀宽厚有力,干净的脸上冒出些许胡茬,看似粗狂不羁,却显得尤为成熟,眉眼间却满是怜爱。
御知羞怯的起身将他推开,忽然手上丝线一送,便想起了纸鸢。
抬头只见那纸鸢已经断了线,缓缓的朝云里飘去,不免叫人神伤。
尉迟骥却是十分高兴,拍手叫好。
“神女看到了!神女收走了我的纸鸢,说明她听到了我的祈求。”
御知笑了笑,脸上不免还是有些尴尬,忽然听见有人在远处楼上呼喊,转身一看却是春瑶,丢下手里的丝线卷就跑了。
身后远远的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御知低着头,没有作答,任由那个声音飘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