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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4年3月,河南大地已如焦土,半年未落一滴雨水。祸不单行,大旱后的蝗灾并没有放过这群贫苦的百姓。饿殍遍野,流民塞道,身无完衣,以致茹木食草充饥。但即便是这般景象,为生存而挣扎的百姓们依旧要向官僚们交重税。王安石要求变法的青苗、免役、方田、保甲等政策,被一群歪嘴和尚念成了平民身上的枷锁。心系百姓的郑侠心如火炼。
这位因王安石提拔重用而走上仕途的人,最终成为终结他恩人政治生涯的第一个转折点。
嘉右四年(1059年),郑侠的父亲任江宁酒税监。由于父亲官卑职小,郑侠的弟妹又多,家庭生活十分清贫。郑侠的唯一出路就是失志攻读苦学成名。当时王安石为江宁知府,闻其才华出众,对他十分重视。不但邀请他相见,还给予嘉勉慰藉,勉励他成为国士良材。
不久王安石委托门人杨骥去看望郑侠,当时正值大雪,杨郑二人开怀痛饮,最后郑侠即兴题诗一首:
浓雪暴寒斋,
寒斋岂怕哉?
漏随书卷尽,
春逐酒瓶开。
一酌招孔孟,
再斟留赐回。
醺酣入诗句,
同上玉楼台。
当王安石看到杨骥带回来的这首诗时,立马意识到这个叫郑侠的毛头小子不是一般人,将来必定高中,还发出了“真好学也!”的感慨。
有了这次互动,王安石和郑侠的交往开始频繁起来,郑侠甚至成了王安石的门生,跟随他学习。王安石被彼时尚且名不见经传的郑侠的学识和思想所惊艳,而郑侠则被这位已经名动天下的先生所折服,说二人互为知己并不过分。
治平四年,郑侠在27岁时高中进士,授秘书省校书郎。熙宁二年(1069年), 王安石得到宋神宗重视,担任参知政事(即宰相),实行变法。他立即提升郑侠为光州司法参军,主管光州的民、刑桉件,凡是光州的所有疑桉,一经郑侠审讯清楚上报,王安石立即按照郑侠的要求给予批复,郑侠感激地把王安石当作知己,一心要竭智尽忠为国为民。
熙宁五年,郑侠任期届满,入京述职时拜见王安石。当时朝廷颁布用考试新法的办法选举人才,考中者可以越级升为京官。郑侠目睹新法的弊端,不同意施行新法,就以不熟悉新法为借口婉辞拒绝。他曾多次谒见王安石,直陈青莆法,免役法、保甲法、市易法施行过程中给人民造成的弊端,王安石没有回答。郑侠离开后就不再去见他,但是依然屡次寄书给王安石,陈述新法给人民造成的危害,希望他改弦更张。但“安石不可谏”。
其实王安石让郑侠考试新法本是好意,并无私心,可是在性格耿直的郑侠看来便不是这么回事了。他在给王安石的信里写道:“侠自浮光入京,本求一席地,执经丞相门下。不意丞相一旦当路,发言无非以官爵为先, 所以待士之来者,如此而已。”也就是说王安石读书只是为了做官。
话说到这份上,言外之意溢于言表,郑侠认为自己错看了王安石,而诚心要重用郑侠的王安石听到这话,恐怕心也凉了半截。
于是郑侠将他所见到的人间炼狱用画笔描绘下来,便是《流民图》,附在奏疏里上报上级,但是被拒绝。绝望之下,郑侠冒着欺君之罪,假称军情紧急,拍马直递银台司越级上报。“银台司,掌受天下奏状桉牍,抄录其目进御”。
神宗正在怀忧,忽由银台司呈上急奏,当即披阅。在奏折里郑侠这样写道:
窃闻南征北伐者,皆以其胜捷之势,山川之形,为图来献,料无一人以天下之民,质妻鬻子,斩桑坏舍,遑遑不给之状上闻者。臣仅以逐日所见绘成一图,但经眼目已可涕泣,而况有甚于此者乎?如陛下行臣之言十日不雨,乞斩臣于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
在那个没有照片的时代,绘画成为深宫中皇帝唯一了解世界的途径。只是这一次,在群臣一片皇帝英明、歌舞升平、天下太平的颂扬中,郑侠带来了一副已如焦土地狱般的“王土”,那平民百姓的饥馑与哀嚎,在垂拱殿中回响。
神宗赵顼决不能简单地归于昏君之列,他登基时只有19岁,而他所面对的宋王朝已显出沉沉暮气,内忧外患,官僚臃肿,军费开支与辽夏的年年岁币,令北宋难以为继,压力转嫁之下,农民也因徭役屡屡加重而揭竿而起。摆在这个青年面前的,唯有改革一途。
于是宋神宗励精图治、锐意进取,成为中国历史上少有的敢拿祖宗之法开刀的皇帝。“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可惜我们回望历史,大多数的改革是注定要失败的。
28岁的宋神宗人近中年,望着这份奏疏反复观图,但见图中绘着统是流民惨状,有的号寒,有的啼饥,有的嚼草根,有的茹木实,有的卖儿,有的鬻女,有的支撑不住已经奄毙道旁;另有一班悍吏尚且怒目相视,状甚凶暴。神宗瞧了这幅又瞧那幅,反复谛视,禁不住悲惨起来;当下长叹数声袖图入内,是夜辗转吁嗟竟不成寐。次日,神宗大赦天下,命地方开仓赈灾,青苗、免役、方田、保甲并行罢免。共计有十八事,并下罪己诏向天下责难自己。
那上天恰也奇怪,居然兴云作雾蔽日生风,霎时间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大雨倾盆而下,把自秋至夏的干涸气尽行涤尽,淋漓了一昼夜,顿觉川渠皆满碧浪浮天。辅臣等乘势贡谀联翩入贺,神宗道:“卿等知道此雨由来否?”大家齐声道:“这是陛下盛德格天,所以降此时雨。”神宗道:“朕不敢当此语。”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图递示群臣道:“这是郑侠所上的流民图,民苦如此,哪得不干天怒?朕暂罢新法即得甘霖,可见这新法不宜行呢。”王安石忿不可遏竟抗声道:“郑侠欺君罔上妄献此图,臣只闻新法行后人民称便,哪有这种流离惨状呢?”神宗道:“卿且去察访底细再行核议!”安石怏怏退出。
吕惠卿、邓绾入白神宗,请仍行新法。神宗沉吟未答,吕惠卿道:“陛下近数年来废餐忘寝成此美政,天下方讴歌帝泽,一旦信狂夫言,罢废殆尽,岂不可惜。”言罢涕泣不止。邓绾亦陪着下泪。神宗又不禁软下心肠,顿时俯允,两人领旨而出扬眉吐气,饬内外仍行新法,于是苛虐如故。
太皇太后曹氏也有所闻,因神宗入问起居,乘间与语道:“祖宗法度不宜轻改,从前先帝在日,我有闻必告,先帝无不察行,今亦当效法先帝方免祸乱。”神宗道:“现在没有他事。”太皇太后道:“青苗、免役各法,民间很是痛苦,何不一并罢除?”神宗道:“这是利民,并非苦民。”太皇太后道:“恐怕未必。我闻各种新法作自安石,安石虽有才学,但违民行政终致民怨,如果爱惜安石,不如暂令外调,较为保全。”神宗道:“群臣中惟有安石一人能任国事,不应令去。”太皇太后尚思驳斥,忽一人进来道:“太皇太后的慈训,皇上不可不思!”神宗正在懊恼,听了这语连忙回顾,来人乃是胞弟昌王赵颢,当下勃然大怒道:“是我败坏国事么?他日待汝自为可否?”赵颢不禁涕泣道:“国事不妨共议,颢并没有什么异心,何至猜嫌若此?”太皇太后也为不欢,神宗自去。过了数日,神宗又复入谒,太皇太后竟流涕道:“王安石必乱天下,奈何?”神宗道:“且俟择人代相,把他外调便了。”
却说王安石自郑侠上疏,已求去位。神宗令荐贤自代,王安石举了两人,一个是前相韩绛,一个乃是曲意迎合的吕惠卿。神宗乃令王安石出知江宁府,命韩绛为同平章事,吕惠卿为参知政事。韩、吕两人感安石恩,确守王氏法度不敢少违,时人号韩绛为传法沙门,吕惠卿为护法善神。
御史们接着以郑侠擅自动用马匹传递奏章的理由治他的罪。郑侠被流放到福建汀州。吕惠卿不想放过这个小人物,他试图再次加以死罪,神宗皇帝说:“郑侠所言非为自身也,忠诚亦可嘉,岂宜深罪。”乃移徙英州,也就是现在的广东英德。
百姓并没有忘记他们的代言人,即便在广东,郑侠也受到当地人的尊敬,争相令自己的子弟向其求学,并为他修建了一所房屋。
神宗去世后哲宗上台,在苏轼等人的力主下,郑侠重回官场,前往泉州担任地方官。徽宗时又被蔡京上书夺取了官位,自此回到老家安度晚年,至七十九岁时去世。
回望历史,郑侠只是那浩瀚史书中的一朵小火花。但他以一副《流民图》为万民请愿,成为少有的直接参与政治斗争的中国画。它承载着对统治者的不满与抗议,即便这种情绪极为隐忍与谨慎。而这也为后世画家们提供了一个范本。每当国有难、百姓流离失所时,总会有艺术家将自己的目光投向无助的贫苦百姓们,这也是他们直接对统治者表达自己的情绪之时。
纵观郑侠一生,确实是耿介绝俗名高天下。他情系生民以民为本,关心弱体群体利益,为小民奔走呼号,不诱于利禄,不动于私情,虽屡遭打击而失志不移。虽官卑职小,而能以俭素清廉自持。自言“无功于国,无德于民,若华衣美食,与盗无异”。罢官回乡时行装中惟有一拂。邑人仰慕其廉洁,将县城主要街道名为“一拂街”以示纪念,还在利桥街建“郑公坊”以颂德,又将其故居改为“一拂先生祠”。百年后的明朝内阁首辅叶向高为郑侠“一拂先生祠”撰联:
“谏草累千言,终信丹青能悟主;
归装惟一拂,始知琴鹤也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