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第七十六章

双面人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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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回到唐太太有所求,雪雁忙笑道:“唐太太有什么话只管,何必个求字?何况我哪有本事能帮到府上?”她虽是举人娘子,但是唐家却是皇商,经商多年,比他们家强得多,只是皇商地位不及举人清贵罢了,一干寻常官吏又有几个瞧他们?

    唐太太道:“此事也只能求你,却是事关于公公的。”

    事关于连生?雪雁怔了怔,笑道:“怎么到我大哥哥身上了?什么事儿?”

    唐太太问道:“于公公今年有二十岁了罢?”

    雪雁仍是满腹疑窦,头道:“我大哥哥比我大一岁,今年刚好二十岁。唐太太,容我冒昧,你我大哥哥的年纪做什么?”

    唐太太见她一脸茫然,道:“你放心,是喜事,大喜事。”

    话的时候,对于雪雁,唐太太心中不由得羡慕非常,她上有长兄,又有旧主,还有干爹,最要紧是的有个姐姐救过圣人,虽然只是个丫头,却上上下下都没有人觑于她,唯恐还被宫里记挂着,日子过得逍遥自在,便是寻常官宦家的主母也不及她。

    雪雁笑道:“这可奇了,我竟不知道是什么喜事。”

    却听唐太太言道:“于公公如今年纪虽轻,却极受圣人看重,又不肯私下结交朝廷官员,更不曾无缘无故地收受贿赂,着实可敬可佩,于公公如今已经做到了副总管,不论是宫里还是宫外,想巴结于公公的人多不胜数,因此有人托我给于公公做媒,家里有个女人,既免了于公公的后顾之忧,也是知冷知热的,出宫回家不必面对冷床冷榻。”

    雪雁闻言,顿时大惊失色,她还不知道于连生已经升到了大明宫掌宫副总管,因此听唐太太时,心里十分欢喜,但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料到唐太太居然要为于连生做媒。

    看了唐太太良久,雪雁哑着嗓子道:“唐太太,我大哥哥可是太监,怎么能娶妻呢?”

    唐太太却并不赞同,道:“谁太监就不能娶妻有子了?有权有势的公公,哪个家里不养几个姬妾,过继几个儿子,认几个干儿子干女儿?瞧瞧戴公公和夏太监家里,一个有一妻六妾,一个有一妻九妾,膝下十来个儿子女儿,过起日子来,比寻常人家还有滋有味呢。于公公年纪轻轻便有了这样的本事,更不该一个人过日子才是。”

    旁边一个丫头也笑道:“我们太太得极是,赵大奶奶该应了才是。”

    雪雁看了这丫头一面,只觉得面生,心中便生出几分疑惑来,连忙摆手,道:“戴公公和夏公公是何等样人,我哥哥如何能比。”这件事她不会答应,亦难以接受不知是谁家,竟好端端地将个女儿嫁给太监。

    唐太太闻言,心中松了一口气,面上却是十分不解。

    旁边的丫鬟更是奇怪地看着雪雁,流露出几分惊异之色。

    按着她的想法,想如此巴结于连生的大有人在,于连生也的确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只是于连生在外头从来不和人来往,唯有来往的便是这个认的妹子,所以才有人托到她跟前来,由雪雁开口,于连生总会好生思量一二,一口答应也未可知。

    那丫鬟没有想到雪雁竟似不赞同,正欲开口,唐太太呵斥道:“哪里有你话的份儿?”

    那丫鬟登时十分委屈地看了唐太太一眼,退到了一边。

    唐太太方对雪雁道:“你且先听我完。”

    雪雁亦觉察出几分不对来,便问道:“不知是哪家的女儿?”

    唐太太叹了一口气,道:“我们家虽是皇商,却有六房,不过我们这一支是长房,方继承了唐家的家业,偏三房是有个本事的,家业做得极大,生意极好,现今也有百万之富。他们那一房有个女儿,名唤唐昕,今年十六岁,生得好齐整标致模样儿,自幼也读书识字,他们闻得我认得你,就求到了这里,我想着,总该先问问你的意思。”

    唐太太从心底不愿意这件事,只是她也依附着这个家,上头吩咐了,她不能违背,何况旁边还有老太爷指来的丫头虎视眈眈,自然不能流露出一分不愿来。

    雪雁皱着眉头,道:“这做父母的太匪夷所思了,好好的女儿,美貌多才,不给寻个根基门第清白的人家,按着你们家的门第,便是举人秀才都不知道有多踏破了门槛子,偏想到我大哥哥做什么?如此打算,怕是有所求罢?”

    唐太太摇头道:“有没有所求,我并不知道,只是他们求到我跟前,我也如实同你。”

    雪雁听了,微微蹙起双眉。

    不知道唐家三房是怎样狠心的父母,竟然愿意大好年华的女儿嫁给一个太监,于连生再好,也是个太监,嫁给他,岂不是就是守活寡?听许多太监娶妻之后都虐妻厉害,也只有那些不顾名声只顾利益的人家才会如此卖女儿。

    因此,雪雁看着唐太太道:“这事,我可不能做主,太太也别应承的好。”

    唐太太看了那丫鬟一眼,忙道:“你总该问问于公公的意思,倘或于公公愿意,偏你不答应了,可怎么好?你回去,先问问罢,再给我消息,如何?”

    雪雁凝视唐太太良久,又望了那丫鬟一眼,忽然问道:“这件亲事果然那么好?”

    唐太太淡淡一笑,笑容中却带着几分苦涩,道:“我也不上什么好,什么不好,为了这个家,舍得一个女孩子出去算什么?吃家里的,穿家里的,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几时少过?到了用她为家里尽心到时候,自然该尽心。”

    雪雁听出了几分无奈,道:“此事须得问过我大哥,我是做不得主的。”

    唐太太忙道:“这是理所应当,你若得了消息,早些儿告诉我,我也好回他们,免得他们跟老太爷告状,没为这个家尽心。”

    雪雁微微颔首,心里却十分不悦。

    于连生是极好的人,心正,身正,意不邪,他并没有想过娶妻,反倒是别人先费心了。

    她虽然心中对唐家生出了几分芥蒂,但是毕竟不是寻常女子,面上一丝儿都没流露出来,依旧含笑同唐太太话,才了两三句,便听到丫头通报三太太和大姑娘来了。

    雪雁一怔,看向唐太太,莫非是唐太太的三房太太?

    唐太太眉头亦是一皱,一面让人请进来,一面低声对雪雁道:“就是三房的太太,昕丫头正是三房的大姑娘,没料到我这刚同你完,三太太就急着过来了。”一丝不悦之色在眉宇间一闪而过,似乎对于三房唐太太并不如何喜欢。

    雪雁听了,并没有话,只见帘栊打起,一群丫头嬷嬷簇拥着一个满砷光宝气的中年妇人和一个年轻姑娘进来,人还未走近,便先笑道:“想必这就是赵老爷的太太罢?”

    雪雁站起身来,唐太太亦同她一起,向三太太道:“正是赵大奶奶,三太太怎么来了。”

    唐三太太忙笑道:“听赵大奶奶来了,故来相见。”

    一面,一面看着雪雁,嘴里啧啧赞叹,道:“哎哟哟,竟像是看到了天仙似的,赵大奶奶这样的人品模样,真真是天底下有一无二的,我今儿才算见到了。这是我们家没本事的丫头,叫昕儿,让赵大奶奶见笑了。”

    着,拉了唐昕一把,道:“怎么跟个木头似的?还不过来见过赵大奶奶。”

    唐昕静静地过来,福身一礼,一言不发。

    雪雁还了一礼,抬头打量着唐昕,心中不禁一叹,何止是唐太太口中的齐整标致,竟有十分绝色,容貌和宝琴不相上下,只是气度不及黛玉之灵气逼人,不及宝钗之稳重和平,亦不及史湘云之爽朗明丽,倒和迎春有些像,眸中暗淡无光。

    唐三太太看出雪雁眼里的赞叹,不觉脸上带了三分笑容,道:“我们这大姑娘比不得赵大奶奶,又木讷得很,让赵大奶奶见笑了。”

    雪雁淡淡地道:“唐姑娘生得好模样,唐三太太过谦了。”

    完,向唐太太道:“周大奶奶叫我今儿去找她,如此时须得告辞了。”

    唐太太忙道:“可不能耽搁你去给周大奶奶请安。”着,亲自送她到二门。

    唐三太太并没有跟过来,途中唐太太低声对雪雁道:“昕丫头是个好孩子,离了这个家,于她而言未必不是福分,一切就拜托你了。”

    雪雁道:“唐姑娘这样好,怎么偏你们就认定了我大哥哥?”

    唐太太苦笑道:“这件事是三老爷跟老太爷提出来的,老太爷吩咐我来跟你,不然,我哪里愿意呢?竟是作孽一样。昕丫头虽好,到底不是三太太养活的,而是原先的太太所留,有后娘,自然就有了后爹,无人为她打算前程。三房的二丫头十三岁,已经定了秀才,昕丫头今年十六岁,他们那一房就留着昕丫头好攀高枝儿谋好处呢!”

    雪雁一怔,倒生出些怜悯之意。

    唐太太长叹一声,送她到二门,低声道:“若不为这个家,恐怕得被阖家的人戳脊梁骨,谁叫咱们女人家命苦呢。不管愿意不愿意,你回个信儿。适才在屋里我不敢,我那屋里,别房里的人不知道有几个。我觉得你心正身正,于公公也是这样的人,才这个话,你们愿意,昕丫头有福,总比被他们送给别的太监强,你们若是不愿意了,好歹回话时就于公公的话,让家里另给昕丫头找个好人家,他们不敢不从,我反觉得心里好受些。”

    雪雁听到这里,道:“恐怕这才是你所求罢?”

    唐太太一声苦笑,低声道:“我吃斋念佛这么些年,可不是作孽的,昕丫头的娘在世时和我好了一场,我总不能冷眼旁观地看着她被家里这样作践,可是家里的老太爷了,我又不能反驳,只能寄望于你了,也是昕丫头的造化。”

    雪雁奇道:“府上大老爷就没一句反驳的话儿?”唐家做主的可是他,而非老太爷。

    听雪雁提到自己的丈夫,唐太太淡淡地道:“在他心里,家族是最要紧的,只要能给家里带来好处,又不是送自己的女儿去,有什么舍不得?”

    雪雁闻言一怔,有些出神。

    唐太太道:“不他了,不过白生气。”

    雪雁便知她和唐大老爷也不是外面的伉俪相得,便拍拍她的手,道:“你放心罢。”

    唐太太方送她上了轿子,直看着婆子抬出二门方回转过来,暗暗一叹,但愿昕丫头是个有造化的,免去给太监做妻,或者送给旁人作践。也幸亏她认得雪雁,深知雪雁为人,方能从容开口,不然,也不知道唐昕是个什么下场。

    雪雁出了唐家,并没有去周家,而是去了旧宅。

    于连生在宫里当差,只有每个月出宫办事时方来这里歇脚,家里还是那两个婆子和六个厮,见到雪雁,都十分欢喜,迎上来道:“可巧,大爷今儿出宫了,在家里呢。”

    雪雁听到于连生在家,亦是欢喜,忙进屋见过。

    因天气炎热,于连生斜躺在凉榻上,身上只穿着藕荷色纱衫,白绫裤子,散着裤腿,头发也没有束起来,越发显得眉清目秀,斯文儒雅。

    雪雁看了一眼,笑道:“今儿才见哥哥竟生得这样好,难怪有人做媒呢。”

    于连生一愣,翻身坐起,问道:“什么做媒?”

    雪雁坐在旁边鼓凳上,向旁边伺候的太监道:“先给我倒一碗茶来,渴得很。”

    太监笑着上前,果然倒了茶。

    雪雁吃了几口,润了润嗓子,方看向于连生,道:“听哥哥升了副总管?怎么也不打发人出来告诉我一声,让我替哥哥欢喜一会子。”

    于连生摇着芭蕉扇,道:“什么喜不喜的,都是老爷的恩典。倒是你做媒,什么媒?”

    雪雁将唐太太所言告诉了她,又将见到唐三太太的事情也告诉了他,末了道:“哥哥常,不知道多少好女儿被有权有势的公公作践,所以不学他们,又那些女子多是被逼的,岂料今儿我算是长了见识,竟有那样一等富贵之家愿意将女儿许给哥哥。”

    于连生眼里闪过一丝怒气,道:“这唐家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

    雪雁叹道:“听唐太太的意思,竟是老太爷也愿意的。”

    于连生冷笑道:“区区一个唐家,当然巴不得愿意。戴公公的一个妾,原本乃是□品吏的女儿,长得十分标致美貌,几年前献给了戴公公,尔后凭着戴公公的体面,这个妾的父亲如今已经做到长安府府尹了。还有夏太监的太太,娘家兄弟早做到五品官了。其他姬妾家人无不得到好处,自然有人也想做我的岳丈。这唐家三房恐怕就是打着这样的主意,将女儿嫁了给我,明儿就好争皇商的名分,再荫及子孙。”

    雪雁忙问道:“大哥哥如今做到副总管,不知是否为戴公公所忌?”

    于连生听出她的担心,笑道:“你放心,戴公公是极聪明的人,这些年都不曾为难过我,还不是因为老爷看重?是老爷看重的人,再怎么着,他们也不敢如何。”

    雪雁放下心来,道:“如此倒好。唐家这事怎么办?”

    于连生道:“只管交给我,你不必操心。”

    雪雁素来信他,知他并无娶妻之意,早先就了,等到年老出宫,就在自己所住之处买一处宅子,收养几个孩子养老送终,比什么娶妻继子都强百倍。

    因赵云不在家,雪雁便在旧宅住下了。

    也不知道于连生是如何料理的,总而言之,三天后唐太太来请她,又拉着唐昕对她千恩万谢,家里已经决定明年出孝便给唐昕亲,不将她许给太监为妻,也不将她送给别人。

    唐昕向雪雁盈盈一拜,泣道:“大伯母都跟我了,多谢奶奶怜悯,使我不必受人作践。”

    雪雁忙扶她起来,安慰道:“不知我大哥哥是如何同府上的,使他们改变了主意?”

    唐太太道:“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个缘故。昨儿于公公忽然过来,关着书房的门,不知道同老太爷、老爷和三老爷了什么,出来时老太爷和三老爷面色惨白,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老爷也觉得无趣,然后便改口叫我明年给昕丫头亲。”

    唐昕忽然道:“我知道。”

    雪雁和唐太太听了,都不觉一怔,齐声道:“你怎么知道?”

    唐昕道:“我身边雀儿的姐姐是在书房做端茶递水的活计,可巧那日她送了茶水进去,听了几句,好似是于公公什么再打他的主意,仔细跟圣人一声,免去唐家的差事,横竖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想领户部内帑钱粮。后来还了什么,雀儿的姐姐便不知道了。”

    雪雁回来便问于连生,只是于连生回宫后便没再回来过,一连几日都是满腹疑团。

    过了三四天,这日一早,雪雁去见黛玉,黛玉正收拾妥当,道:“竟巧,你同我去荣国府一趟,好歹也看看外祖母,这些日子每况愈下,竟是连人都认不得了。”

    雪雁闻言大骇,道:“老太太怎么就病得这么厉害了?”

    黛玉叹了一口气,叫紫鹃把叫药房配好的药一并带过去,方得空跟她道:“真真不知道什么好了,老太太病得那样儿,还药房给老太太配的药,竟都是些次的,便是人参,也只一些须末,府里没有人参了,外面一时买不到好的,若不是鸳鸯向我哭诉,我都不知道。”

    雪雁奇道:“府里竟艰难如此了?”

    黛玉冷笑一声,道:“府里艰难,可他们谁囊中羞涩了?不过是有钱都藏着罢了。”

    荣国府里只有贾母一人最疼黛玉,黛玉心里最敬贾母,为了贾母,她在荣国府里忍气吞声,也是为了贾母,在迎春出嫁之时私赠二百黄金,因此她最容不得别人对贾母不敬,偏这些各自肚肠的还是贾母的子孙媳妇。

    雪雁安慰道:“我见姑娘配好了药,咱们先送去给老太太,老太太吃好了才是正经。”

    黛玉头,叹道:“可怜外祖母这么大年纪了,偏要受这份罪。”

    着,去回周夫人。

    周夫人知道荣国府里也就贾母一人疼黛玉,哪能不让她去,嘱咐了一番才放她过去。

    雪雁随着黛玉到了荣国府,径自往贾母上房去,鸳鸯迎了出来,请进去。

    雪雁见屋里冷冷清清的,唯有满屋药气。

    黛玉看罢,皱眉道:“怎么没个人在屋里服侍外祖母?大太太呢?二太太呢?大嫂子和琏二嫂子,还有探丫头四丫头,怎么都不见?”

    雪雁也觉得奇怪,贾母重病,眼前怎能没有子孙?

    鸳鸯让两人坐,又叫人倒茶,方苦笑道:“久病床前无孝子,有谁在意老太太呢?不过,大奶奶二奶奶三姑娘倒是常来,四姑娘不大来,听常去跟妙玉论禅,要绞了头发跟她一同出家做姑子。兰哥儿病了,大奶奶守着,葵哥儿也哭得厉害,琏二奶奶来看过了才回去。”

    葵哥儿便是凤姐之子,满月后贾赦给取名为葵,生得白白胖胖格外讨人喜欢。

    黛玉蹙眉道:“二哥哥也不曾来不成?”

    提到宝玉,鸳鸯神色便淡淡的,道:“一早来请了安,听外头有人请,便出门了。”

    黛玉听了,便不再话,良久方问道:“外祖母今儿可好些了?”

    鸳鸯听了忙笑道:“自从老太太吃了姑奶奶送来的药,便好些了,今儿精神也好。”

    才完,便有丫头出来道:“鸳鸯姐姐,老太太醒了。”

    鸳鸯忙请黛玉和雪雁进去,果然见贾母醒了,虽是满面病容,瞧着倒还好,只是黛玉和雪雁能明显看出贾母的精神不好了,一头银丝暗淡无光。

    雪雁也忍不住心中一酸,和黛玉上前请安。

    贾母笑道:“我就知道我的玉儿心里最想着我,还有雪雁这丫头,也忠义。”着,叫丫头扶着自己坐起来,只半倚着靠枕。

    黛玉坐在榻前鼓凳上,柔声道:“外祖母好生养着,我还想秋天里请外祖母吃螃蟹赏菊花,冬天里烤鹿肉赏雪景红梅呢。”

    贾母笑道:“好,好,我也有许久没出去了,你来请我,我必去的。”

    鸳鸯端了药过来,贾母一口吃尽了,道:“药碗让丫头子拿下去,你去开库房,我给玉儿留了几件好东西,也给雪雁几件,就是前儿叫你收拾出来的,你去拿来。”

    鸳鸯答应一声,去了半日,果然拿来两个匣子,一个大些的长匣子,一个些的方匣。

    贾母指着大的长匣对黛玉道:“我知道你爱风雅,也爱书画,给你别的,不如给你这些东西,这里头是我历年来积攒下来的名家真迹字画,有二十来卷,都给你了。”

    黛玉眼圈一红,道:“外祖母留给二哥哥罢,给我做什么?我家里尽有的。”

    贾母叹道:“不给你,给谁都糟蹋了。给宝玉的东西,我都留着了。你拿着,明儿给我生个白白胖胖的外孙子,就当是我这个曾外祖母给外孙子的东西。”

    黛玉飞红了脸,不满地道:“外祖母!”

    贾母笑了笑,道:“你年纪轻,但也进门一年半了,早些儿要孩子站住脚方好。”

    黛玉听着不语。

    鸳鸯在一旁笑道:“老太太放心,二姑奶奶才传了消息过来,有喜了。”

    雪雁和黛玉一听,都为迎春感到欢喜。

    贾母喜道:“果然?怎么不早告诉我?”

    鸳鸯笑道:“今儿才得消息,还没来得及跟老太太,林姑奶奶和雪雁就过来了。这会子也不迟,老太太好生养着,过了年就能抱到曾外孙了。”

    贾母笑道:“好,好好,二丫头有了孩子,也算站得住了,一会子你收拾些好东西给二丫头送去,平常我没疼过她,如今我疼她一回。”

    鸳鸯笑着答应了,将长匣子递给紫鹃,又将些的方匣递给雪雁。

    雪雁一入手便觉得沉甸甸的,不像是书画之类的东西,只听贾母道:“雪雁这丫头怕是个有后福的,不知道我能不能见到那一日。金银衣裳首饰绸缎你都不缺,我就给你些好东西,虽不及你们姑娘的书画,可是寻常也难得。”

    雪雁打开方匣一看,里头却是好几个巴掌大的锦盒,塞满了方匣,尚未打开,便听鸳鸯道:“这里头是些珠子宝石美玉,都是老太太梯己中的上等之物。”

    雪雁只觉得烫手,忙道:“这如何使得?”

    贾母却是一笑,道:“给你你就收着,横竖我留着无用。你们心里如何待我,我都明白得很,给你也不枉,比别人强些。”

    鸳鸯也劝道:“老太太这么了,雪雁你就收下罢,明儿闲了,多来看看老太太。”

    雪雁隐约觉得贾母像是在交代后事似的,只得收了。

    贾母又笑着跟黛玉道:“剩下的东西明儿我都分了,到那时就不给你了。”

    黛玉亦和雪雁一样生出几分不祥之兆,柔声道:“便是一个都不给我,我也不怨外祖母,何况外祖母现今还给了我这么些好东西。”

    贾母听了一笑,道:“你公公现今……”

    话到中途,众人都没听到声音,忙看向贾母,却见贾母闭目安睡,神情祥和,鸳鸯忙扶着贾母躺下,盖上被子,方陪着黛玉和雪雁从里间出来,道:“老太太这些日子都是这样,往往话了一截便睡过去了。”

    黛玉心中一酸,登时掉下泪来。

    鸳鸯含泪劝道:“姑奶奶快别伤心了,老太太到了这时候,也算是高寿了。”

    黛玉如何听得这句话,忍不住泪如雨下。

    雪雁连忙上前解劝,问鸳鸯道:“老太太的东西都预备着了?”

    鸳鸯道:“这些都是早预备好了的,只是前儿抬出来了,老爷,冲一冲,不定老太太就好了。只是我瞧着老太太这一回和往常生病时不同,眼瞅着怕真是不行了,所以昨儿老太太清醒时就叫我收拾出这两匣东西给姑奶奶和你。”

    黛玉听了这话,看向贾母的房间时,神情悲伤。

    午后贾母又醒来一回,黛玉和雪雁陪着话,这时邢王夫人李纨凤姐探春等人都到了,只没有惜春和宝玉,一时又贾赦和贾政来了,黛玉和雪雁纷纷避让,也不过是请了安,几句话,贾母问道:“宝玉呢?我的宝玉呢?”

    贾赦一脸不悦,道:“宝玉出门还没回来。”

    贾政忙看着王夫人道:“老太太病着,宝玉怎么就出门了?”

    王夫人心里委屈,道:“今儿一早外头来请,打发人来几回,宝玉推辞不过,老太太也听见了,才打发宝玉出去。”

    贾母忙道:“是我让他出去的,怪你太太作甚?只是宝玉怎么还没回来?”

    王夫人答道:“打发人去找他回来了。”

    贾母疲倦地头,道:“等宝玉来了,你们叫我一声。”着,又睡下了。

    只是宝玉回来之时已经是深夜,众人都不好打搅贾母,便没叫醒贾母。

    雪雁午后便随着黛玉回来了,又去周家坐了一回,方回旧宅,叫人预备素服,兰诧异道:“预备素服做什么?”虽是国孝,但是太上皇驾崩那几日着素便罢了,送灵之后便不再拘束他们衣着颜色。

    雪雁道:“荣国府里老太太怕是不行了,先预备着,到时候总得去磕头。”

    兰面露诧异之色,随即头,将素服都预备起来了。

    次日一早,黛玉又去看望贾母,这回雪雁并没有去,乃因于连生回来了,她想起唐家之事,意欲问个清楚,却听于连生道:“贤德妃昨儿夜里薨了。”

    雪雁吃惊道:“贤德妃薨了?”

    于连生揉了揉脸,一脸疲惫,道:“贤德妃近日因月了,上头未免多照应些,吴贵妃心里拈酸吃醋,偏又有了身子,便去凤藻宫炫耀,岂料贤德妃虽然心思重,却并没有和吴贵妃争端,只是吴贵妃偏贤德妃私相授受,又向老爷告状指明凤藻宫里的东西,不是宫里的,凤藻宫里确有几件东西不是宫里的,谁宫里没几件?只是老爷在,慌得贤德妃请罪不住,是夜,便起来几次,下红止不住,竟是血崩,就此薨了。”

    雪雁叹道:“我原想着,贤德妃娘娘不过是月,并不要命,好生调理,几年就复旧如初了,谁承想这才没多少时候,竟薨了。”

    于连生也道:“也是连惊带吓,素日又受了吴贵妃的气恼,郁结于心。”

    雪雁皱眉道:“想必荣国府已经得了消息了?”

    于连生道:“我刚从荣国府回来,就是来跟你一声,一会子便进宫去。”

    雪雁听了,忙道:“哥哥快些回去,别耽误了正事。”

    于连生头,交代道:“有什么事只管等我回来再料理。”着便骑马离开了。

    雪雁叹息了一会子,欲去告诉黛玉,想到黛玉此时正在荣国府里,便没有出门,只在心里想着听到这样的噩耗,不知贾母病情是否加重。

    岂料贾母不止加重,竟是听到元春薨了的消息后,往后一仰,就此没了。

    府中刚为元春痛哭不已,又见贾母去了,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交代,不由得伏地大哭。

    贾赦贾政贾琏宝玉贾兰贾环和李纨凤姐探春等人都在外面围着贾母的尸身哭泣不已,宝玉尤其哭得厉害,黛玉在碧纱橱里头亦哭得跟泪人似的,唯有惜春没有在外头和贾家人一同哭,只对黛玉道:“姐姐何必哭?老太太此去,未尝不是超脱红尘。”

    黛玉哪里听得这话,忍不住道:“老太太没了,你就这样的话!”

    惜春却道:“我的是实话,老太太只是不在红尘受苦了。我倒也想超脱了红尘去,只是妙玉师父不肯收我,她也要走了,我,她走了,我就跟着,横竖我不留在这个家了。”

    黛玉吃了一惊,忙拉着她道:“老太太已经没了,哪里还容得你有这样的想头?”

    惜春淡淡地道:“除了红尘外有几分清白,里头哪有?我看破了,姐姐该为我欢喜才是。”

    却在这时,听得外面贾赦道:“老太太没了,家里没有银子治丧,鸳鸯,拿钥匙开库房,把银子东西都抬将出来,趁此机会,咱们两家也该有个章程了。”

    贾政正命王夫人带人给贾母装裹,自己同贾珍商议如何送殡,闻得此语,不觉一怔。

    黛玉在碧纱橱内叹了一口气,她早料到贾母一去,长房二房必将生事,只可怜贾母尸骨未寒,贾赦便急着分家,还不是为了财之一字?

    惜春嘴角掠过一丝讽刺之意,道:“这才是咱们家的人,为了钱什么都不要了。”

    黛玉犹未答话,便听贾政愤怒地道:“大哥,等老太太的喜事办完了,再这些事也不迟,如今老太太刚咽了气,大哥就这样闹,外头知道了,该当如何看待大哥?”

    贾赦却是冷笑道:“别在我跟前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也不想想,现今管家的是谁,还不是你们二房,库房总管钥匙都是你们拿,我们连摸都没摸到,倘若等到老太太的丧事办完再来分家,恐怕那些梯己在办丧事的时候就不翼而飞了,还分什么家!”

    众人听了,都觉得怒火中烧。

    凤姐现今有了儿子,万事不管,贾琏觉得此事涉及到他们房中的好处,亦低头不语。

    宝玉本就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是觉得大老爷今日好生可怖。

    王夫人却是心中暗恨,早知道贾母去得突然,昨天就不该叫宝玉出门,贾母要宝玉在跟前才,想必是要分梯己的,听昨儿已先给了黛玉和雪雁一个匣子。想到这里,王夫人不由得跌足长叹,一时想起元春之薨,还得进宫。

    黛玉却是外人,没有她话的余地,只能为贾母暗感身后凄凉。

    邢夫人微笑赞同道:“老爷得极是,横竖我是没见过库房钥匙。二老爷,二太太,荣禧堂你们住了几十年,我嫁给老爷这么些年,可一日都没住过,你们可别以为你们住了荣禧堂,整个荣国府就是你们做主了。老太太去了,眼下府里做主的便是我们老爷,明堂正道大老爷,老爷既分家,就请了族长和族老们过来分家便是。”

    贾政和王夫人听了,不觉又气又怒,几乎便要晕倒。

    宝玉正趴在贾母床前哭泣,听了这话,更觉得这些人面目可憎。

    探春柔声道:“老太太尸骨未寒,尚未收殓,大太太这些话,岂不让人心寒?横竖东西都在上房,大老爷和大太太只管打发人守着,还怕东西长翅膀飞了不成?”

    邢夫人看了她一眼,冷冷一笑,道:“可不是都长了翅膀的,都是你们管家,这里上上下下都是你们的人,连鸳鸯都偏着你们,哪有我们东院里一个人?看也看不住,倒不如分了家,大家都好过,也有银子给老太太治丧。”

    鸳鸯站在贾母床前哭得跟什么似的,听了这话,突然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贾赦和邢夫人,苍白的脸越发衬得一双眸子漆黑明亮,寒气森森。

    贾赦和邢夫人被她这么一看,不约而同地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