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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七七快步跑到自己的枣红马旁,上马前又回头望了一眼金水河边,只见变态表哥正一个人倚在河边松树上。他手掌盖在额头上一动不动,寒风吹起他银色的衣衫,鼓荡的衣袖里仿佛有两支欲飞出来的鸽队,越发显得他身形单薄起来。
上官千杀已经唤了黑龙马过来,牵住了马缰,却见孟七七又向着河边跑去。
这一次,她手里抱着从马背行囊中取出来的毯子。
上官千杀轻轻摸了一下黑龙马的鼻梁,手掌蹭到马身上未干的汗珠,连心里都变做湿漉漉的。
“不是叫你到火堆边躺着吗?”孟七七把毯子罩在变态表哥身上,揪着围起他腰间来的那处毯子角,领着他往众校尉聚在一起的火堆旁走去。
南宫玉韬双手箍着脑袋,闭着眼睛跟着孟七七跌跌撞撞走着,口中道:“慢点,走慢点……脑仁疼……”走快了脑子里撞到一跳一跳得疼。
孟七七放慢了脚步,见他脸上不正常的红潮不过一会儿功夫又深了一层,很是担心,嘴上却是道:“早跟你说没事儿别老拿着把折扇挥来挥去的,尤其是大冬天滴水成冰的时候!你以为彰显了你风流倜傥的气质,实际上只暴露了你智商有问题的真相!看吧,把自己扇病了吧!”
南宫玉韬一只手臂挣开毯子的束缚,架到孟七七脖子上,胳膊肘一转,用掌心捂住了她的下半张脸。
他闭着眼睛,将烧得昏沉的脑袋就近抵在孟七七头顶,“你好吵……”语气嫌弃中带着点笑意。
孟七七扒着他的手,把自己的鼻子拯救出来。一般来讲,人的嘴唇比手心温度要高一点。可是她却觉得,变态表哥此刻的掌心也很烫人。据说人发烧时,下午会是温度最高的时段。她不确定变态表哥现在具体烧到了什么温度,但是绝对已经在往高烧的路上攀升了。
“是是是,我很吵。”孟七七揪着他走到火堆旁,“不听我平时的话,现在你想吵也吵不了了吧?”
李强任等一众校尉看到公主和军师这个架势过来,再看看仍旧站在黑龙马旁的将军,都觉得气氛有一丝丝微妙,竟是一时之间都坐在原处没动,不知道是该让开来好,还是该上去帮把手。
孟七七却是全无所觉,谁会在架着自己高烧的亲人之时,还有闲心去关注旁的事情?
她直接冲李强任等人挥了一下胳膊,示意他们全部闪开,给变态表哥腾出片空地来躺一躺。
上官千杀大步走了过来。
孟七七已经扶着南宫玉韬在火堆旁躺了下来。虽然是火堆旁,但是温度也并不算高,只能算是不冷而已。她将另一只毛毯披在他身上,毛毯口一直提到他下巴。
南宫玉韬歪头躲了一下,把脖子露在了空气中。
孟七七瞪起眼睛,重新给他裹好,轻斥道:“不许乱动,听到没!”
南宫玉韬委屈得瘪瘪嘴,一直闭着的眼睛微微张了一下,从眼皮底下瞅了孟七七一眼,“热呀……”把哭腔都拖出来了。
“忍着!”孟七七口气丝毫不见软化,却还是忍不住又用手背试了一下他额头温度。
上官千杀已经走到了两人身边。
孟七七看到地上投下来的人影,只当是哪个校尉走了过来,便把手绢递了出去,吩咐道:“去河边打湿了。”
上官千杀接过手绢来,却是没动。
孟七七皱着眉头转过身来,见是战神大人,愣了一愣,旋即道:“稍等,我把他安置好,咱们就去请郎中。”
李强任虽然粗野,却是个胆大心细的,知机主动上前,从将军手中接了手绢往河边而去,也逃离了火堆旁诡异的气氛。
上官千杀半蹲下来,看了南宫玉韬两眼,掀开毛毯一角。
孟七七下意识地要阻止,手伸到那一角毛毯上空,看到战神大人手指搭上了变态表哥左腕,知道他是在诊脉,便收回手来。
上官千杀清楚南宫玉韬的身体状况,他与山淼都是师承南派真人。虽然山淼不喜辛苦没练过外功,然而他的内功却是极为精纯的。师父当年便曾说过,有意传衣钵于山淼。内功练到山淼如今的程度,除非是本人放弃抵抗,任由外邪入体,否则普通的头痛脑热根本不可能出现。
十多年前,年方十四的山淼随他在吐蕃作战。冰天雪地,数月间千里奔袭,当时山淼身中吐蕃奇毒、又恰好内功到了进阶之时反而作用力薄弱,却是直到他生擒了吐蕃王之时,山淼不支昏倒,众人才知晓山淼已经高烧数日不褪。然而那几日正是追敌紧要之时,奔袭既苦,更少饮食,接连两三日都不曾合眼——饶是如此,山淼却是如常言笑,神采奕奕,令外人丝毫察觉不出他病了。
难道十几年过去,山淼反倒不如从前了?
当然不会。
上官千杀一开始便知道以山淼的功力,这样普通的发热本不该出现。此刻搭手诊脉,也不过是印证了他的想法罢了。并不是什么奇毒重病,真的只是一般的伤寒发热。而这种程度的小病,如果不是山淼自己放弃抵抗,任由外邪入侵,根本不该发生在他身上。
为什么,山淼为何要这样做。
上官千杀收回手来,垂眸沉默。
孟七七焦躁而紧张地盯着上官千杀,见他收手,忙问道:“怎么样?”
上官千杀斟酌片刻,抬眼看她,低声道:“无碍的。”
“怎么可能无碍?”孟七七感到匪夷所思,她接过李强任送回来的湿帕子,折好给变态表哥搭在额头上,顺便指着他的脸对战神大人道:“你看他都烧成这样了,怎么可能无碍?”她认识变态表哥十年多,从来没有见过他生病——一次都没有过。而这十年多来,她跟南宫玉韬的见面间隔时间从来没有超出十天过。基本上可以说,这十年多来,南宫玉韬没有生病过。
就好像在你家人病到高烧不止、意识昏沉的时候,你着急忙慌得将人带去医院。而已经见惯了生死疾病的医生却像是敷衍一般,打眼瞧了一瞧,轻描淡写的一句“无碍的,下一个”就把你打发了。医生说的未必是假的,然而你却觉得不可接受。
女孩眼中话里的质疑——也许她并不是真的要质疑,只是那种态度,就好像王母娘娘的银簪子一般,在这世间划下一条泾渭分明的线来。
线的一边叫做上官千杀,另一边却叫做孟七七与她关心的人。
其中隐含的对立、亲疏,也许连孟七七自己都没有察觉。
上官千杀知道她还没有察觉,却不知道这对他而言是幸运还是不幸。
上官千杀静了一息,他想,她并不知道内情,她对山淼的担心与对他的质疑合情合理,他应该理解。
他不得不理解。
他动了两下嘴唇,第三下才真的发出声音来,“我们去请郎中吧。”
这样才是对的,上官千杀与孟七七,“我们”。
这世间最柔软、最令人安心的称呼,便是从女孩口中说出的“我们”:战神大人,我们在一起,好不好?战神大人,我们去定州看霰霞花,好不好?战神大人,我们一去去云州好不好?
——七七,“我们”去请郎中,好不好?
上官千杀不由自主地将手掌捏成了一个拳头,仿佛这样才能凝聚起足够的勇气去听女孩的回答。
“不。”
她说不。
这十年来,她用来将他一点点裹住的柔软情谊在这一刹那生出森冷的尖刺来,扎入他的每一寸肌肤,又在他的血肉中生出倒刺来。留在躯体里是蛰伏的隐痛,想要□□却是剥皮剔骨的剧痛,然而连那痛的感觉,都叫他心生眷恋。
“我去请郎中,你留在这儿守着表哥吧——我不懂医术,你在这里万一有事情还能临时应对一下。”孟七七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她拨了拨方才因为出力着急而汗湿了的鬓发,“表哥这里一个人,我也不太放心。”她其实挺愧疚的,这一路上为了把她的三个人塞到这十几个人当中,变态表哥一个随身的侍卫都没带。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变态表哥自己不会照顾自己,才病了的吧。
上官千杀仍旧半蹲在火堆旁,他维持这个姿势好一会儿了。他慢慢抬起头来,目光一寸寸上移,最终落在女孩逆光模糊的脸上。
“好。”他低声道,“你去吧。”他温顺地接受了孟七七的安排,尽管这是女孩第一次做出罔顾他的感受的安排。心里若明若暗间,他竟然感到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她的罔顾恰恰证明了,她还没有察觉。好像他这样偷来的幸福,从斩立决换成了秋后处决,又多了苟延残喘的时日。
孟七七带了四个人,打马便走,拐出小径,沿着山脚的路直奔山下的小城镇。
城门处,在孟七七身后,一个穿蓝衣、着绿帽的青年骑着一匹病怏怏的瘦马慢慢行来。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晚安,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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