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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一,北狄王庭回书到,两国相约盟会时间定于次年二月开春之后。在此之前,两国弥兵,北狄部落将不再对边郡展开劫掠。
这一个月里,边境安宁,朝中却暗流涌动。
内廷建立,外朝被架空。江浔、颜翊、上官朗等青年才俊组成的中朝逐渐左右了国家的决策,朝廷一改往日暮气沉沉的局面,气象为之焕然一新。
除此以外,皇帝的办公地点也从大梁宫搬迁到了甘泉宫。天气逐渐入冬,而萧暥畏寒。
甘泉宫有温泉,四季如春。还有吃不完的甘果蜜饯松子核桃,正好窝冬。
午后,某狐狸吃撑了,靠在窗边喝着消食的山楂茶,晒着太阳。
他没想到皇帝居然会做菜,而且手艺极好。
这段时期也是他和皇帝难得的和睦相处的日子,自从秋狩那次昏迷之后,皇帝在□□上也有所克制,虽然欲求依旧旺盛,但会顾及他的体力。
萧暥没有让武帝知道他中过噬心咒,这是他的弱点和软肋,不能让人知道。
于是每每体力不支或心口隐痛,他便推说为国征战半生落下一身伤病,临老不能解甲归田,却还要侍驾君前,说的时候目光还带着点哀,搞得皇帝每回都无言以对。
便吻得他喘不过气,再也说不出恼人的话。
他仗着比皇帝大几岁,倚老卖老起来就没完没了。还很擅长败兴,但结果都不尽人意,让皇帝恨不得把他压在被褥间,让他再兴不起风浪。
久而久之他也知道了厉害,尽量不在某个方面招惹皇帝,无聊的时候他会找江浔他们玩六博,博注一般是一把小松子。
其实武帝给了他很多奇珍异宝当解闷的玩器,他像屯小松子一样屯着,将来充做军费。羽林军如今是他的了,他很护着。
腊月三十,除夕夜。
除夕宫宴原本是皇室家宴,但魏氏皇族寥落,武帝也就和皇后相敬如宾地吃了一顿饭后,就蹬车冒雪去了行宫。
天空霰雪纷纷,皇帝给萧暥裹上了厚实的貂裘,带他登上巍峨的都阙台。
这是皇帝新修的望楼,高百余尺,登台如临云端,整个大梁城尽收眼底,放眼望去,朱雀大街两侧华灯璀璨,望不到尽头的长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人潮喧涌,烟火如流。
十年乱世狼烟之后,一幅繁华锦绣的盛世卷轴在他面前缓缓铺开。
萧暥凭栏默立,不知在想什么,夜风拂起他耳后几缕发丝飘洒,高台风大,皇帝把他揽入怀里,侧头轻啄着他的脸颊,漫天烟火映在那双流光宛转的眼眸里,仿佛万千星河遥落,皇帝托起他的下颌,吻着那双眼,情到浓处,正想说一句朕心悦你。
萧暥忽然轻道:“陛下还记得当年,臣说过要带陛下去看灯?”
武帝一时愣住了,想到两人如今复杂的关系,心中五味杂陈……
片刻后,圣驾沿着朱雀大街驶向繁华的东市观灯与民同乐。
萧暥掀起车帘,道路两边火树银花,一夜鱼龙舞。
当夜,朔风呼啸,大帐中,瞿钢目光森然地擦着剑。
还有一个月就是盟会的时间了。
那一夜,幽暗的灯光下,薛潜摘下面具,露出一张烈火焚烧后狰狞的面孔。
桌案上放着一份诏书,任命他为此番会盟的议和大臣,年后随驾一同前往北狄。
***
圣驾于开春大朝之后启程,浩浩荡荡往西北而去,于二十天后抵达驰狼谷附近,大军驻扎于刚氐河谷。
二月早春,江南夹岸的细柳已经抽出了新芽,但朔北依旧风卷乱雪,纷纷飞扬。
御帐里搁了三个炭盆,火烧得很暖。
因为纪夫子的劝告,萧暥需要修养,加上北狄草原风雪严寒,他又时常病恹恹的气色苍白,所以皇帝克制了很多天,直到了会盟前夜,才餍足地饱食了一顿。
约摸到了丑初,萧暥悄然推开皇帝压着的手臂,抬起双膝缓慢退出身来,探手去够薄衫。
可是里衫被皇帝压住了,萧暥扯了扯就放弃了,干脆也不着了,拽起垂在屏风上的冕袍随手一展,绣着日月星辰的宽大袍服仿佛张开的纯黑羽翼般滑落在他颀长如玉的身躯上。
他一手按住衣襟,一手快速将长发捋至颈后,然后匆匆束了根腰带,一闪身便出了王帐。
王帐外,大雪初霁,月光照在雪地上。他穿着垂地的冕袍,无声踏过。
营地后有一片桦树林,夜风吹来,月光下雪沫簌簌飘落。林间时不时传来积雪压断树枝的咔嚓声。
夜静得离奇。萧暥没有提灯,一身纯黑的冕袍融入了无边的夜色里。
借着雪地的反光,他看到了树影斑驳的林间默立着一道瘦长的人影。
“薛司空,久等了。”他淡淡道。
薛潜转过头看向他,僵硬的假面上流露出了错愕至扭曲的神情。
……
和薛潜会面后,萧暥悄无声息地潜回王帐。
已到鸡鸣时分,他坐在镜前,在烛火下拿起梳子,梳理被风雪拂乱的长发,接着就落入一个暖热的怀抱。
“朕的衣裳合身么?”皇帝从身后环住他,下颌抵在他肩头,轻嗅着他发间若有若无的如兰浅香,温热的气息拂到他颈间,取下了他手中的梳子,“手那么冷,去哪里了?”
“难得穿一回冕袍,当然要召见臣工了。”萧暥似真似假道。
“你若喜欢,可以天天穿。”皇帝托起一捧青丝,齿梳穿过顺滑如流墨般的长发,细细梳理,“明天的盟会你就不要去了。”
萧暥诧然抬头看向镜子,问:“为何?”
镜中,皇帝深垂的眸子沉静如渊。乌赫居心叵测,他如何不知道?
“明早,钟逾就会率军赶到,护送你回陇上。”
萧暥挑眉道:“陛下以为乌赫有诈?”
皇帝笃定道:“有没有诈,去了才知道。”
“那陛下的安危怎么办?”
“你无恙,朕即无恙。”
密集的梳齿穿过缕缕青丝,仿佛这是世间最珍贵的,皇帝沉声道,“古人结发同心,以梳为礼,青丝偕老,白发齐眉。朕深慕之。”
“朕愿余生日日为你梳发,只期你和乐安好,不要再染刀光剑影。”
闻言萧暥心中轻诧,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什么。正想轻轻回握一下皇帝的手。
皇帝却忽然松开了他,转身走到御案前提笔破指,一滴鲜血染红了笔尖。
“陛下?”
萧暥还没弄明白什么意思,右肩的衣衫就被轻轻挑开,纯黑的冕袍滑落肩头,露出流畅的肩线。
他坐在镜前,乌黑的长发披散满背,皇帝一手轻扶着他的弦腰,专注地俯身贴近,冰凉的笔尖轻柔如羽,拨开乌黑的发丝,落到皎洁如玉的肌肤上。
萧暥只觉得右肩丝丝入扣的凉意带着轻微的痒感,激起肌肤一阵细细的战栗。
作画中的皇帝,庄凝而寂定,仿佛把所有热切的愿望都藏进乌黑如潭的眼眸里。
片刻后,一朵绚丽明艳的靡荼花就绽开在他雪白的肩头。
朦胧的灯光下,嫣红的花朵映着皎白如雪的肌肤,皇帝凝视片刻,手隔空轻抚着那花朵,“此靡荼花乃秘术所结,即使你远在千里之外,朕也能知道你是否安好。”
靡荼花开,人即安好。
说罢提笔在自己掌心里也画了同样的一朵花。
片刻后,帐外传来陈英的声音,“陛下,辰时已至,末将恭请陛下启程。”
“知道了,”武帝道,“曾……”
皇帝正要传唤曾贤,
“臣替陛下更衣罢。”萧暥说着拿起挂在屏风上的中衣。
皇帝随即展开双臂,任由他贴近。目光逐渐热切地追随着他的指端。
萧暥低垂着纤长的眼睫,仔细地替皇帝整理衣袍,系好衣带。他的指腹微凉,隔着汗湿的中衣,触及皇帝宽厚温热的胸膛,沿着健硕的肌肉线条,刚碰到腰间就被皇帝紧紧搂进了怀里,被吻到眼尾微湿气息不稳时,萧暥抵住皇帝的胸膛,道:“臣给陛下抚琴一曲罢?”
皇帝一诧,虽说萧暥的身份是琴师,但将军铁马金戈,皇帝没想到,他还真的会抚琴?
片刻后,萧暥坐在琴案前,修长的手指按在铮铮琴弦上。
琴声起初悠扬如风过长林,渐渐的,弦音由静到动,从低沉变得高昂,仿佛十丈冰原上万骑崩腾,卷起雪尘飞扬,西风烈,战马疾催。
王帐外,风雪中,大军持戟执戈,整装待发。ωWW.166xs.cc
***
辰初,单于王庭
赫连因顶风冒雪地大步踏入王帐,“大单于,中原人诡计多端,此次盟会大单于不能去!”
“赫连因,本单于知道你忠心,这样吧……”乌赫一手重重搭在赫连因肩上,眼中深藏着狼一样的光芒,“给你一万铁骑,你替本单于去!”
闻言维丹的心猛地揪起。他没有想到乌赫临时竟然会来了这么一手!
“怎么了,我的弟弟脸色那么难看?”
乌赫一步步向维丹走去,并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
离王庭十五里处有一片山梁,山梁上积雪皑皑。
穆硕在雪地里搓了搓冻红的手,正解下皮囊,想喝一口马奶酒暖暖身子。
“首领,快看!”
一名奔狼卫站在山梁上遥指着下方叫道。
穆硕快步走上山梁,放眼望去,就见风雪中烟尘卷起,一支浩浩荡荡的骁狼精骑开出王庭,往驰狼谷方向去了。
王庭驻扎六万骁狼卫精锐,此番会盟,即使乌赫只抽调出一半,此刻王庭余下的兵力也已不足三万。
“首领,有烟升起!”
果然!
穆硕心中一喜,这是他和维丹事先约好的信号,王庭空虚!
“车胡儿,你率一万奔狼,扼住弋阳山口,切断乌赫归路!”
“是!”
“其余众人随我杀!”
埋伏于山梁上的西墨部主力如同潮水般涌向王庭。
***
驰狼谷,盟会大帐
赫连因率军抵达时,已是辰时三刻。
他大步进帐,抚胸以礼粗声道:“大单于染恙,令末将代为参与盟会。”
武帝尚未及表态,薛潜便踱上前沉声道:“北狄人如此背信弃义,无视盟约,来人,拿下!”
他话音刚落,赫连因弯刀锵然出鞘,亮起一道锋利的弧光。
“护驾!”江浔一声清喝,数十名金吾卫立即将皇帝团团围住,长剑如林。
大帐中刀光亮起,鲜血激溅。
“杀!”
赫连因手下的骁狼勇士和皇帝的金吾卫顿时陷入混战。
江浔一剑挑开一名北狄士兵,
怒视薛潜:“陛下尚未发话,薛司空你这是何意!?”
***
不久前的雪夜。
林间静地瘆人,只有风吹碎雪簌簌从枝头摇落的声响。
萧暥一身纯黑的冕袍静立于月色下,流光逼人的双眸看向他,竟有几分如帝王般威仪。
薛潜一时惊地失了声,“你……你是……琴师?”
“薛司空,这些日子你我的处境都不怎么如意。”萧暥道,
薛潜明白他说的‘不怎么如意’是指什么。
何止是不如意,简直糟糕透顶!
十月,皇帝打压了盛京系一帮老臣,纷纷贬官去职,十一月又建立内廷,架空外朝。薛潜等老臣被排除在朝政之外。
薛潜不是柳徽,他有野心和权力欲,当然不甘心一辈子作壁上观。
他也看出来了,当今皇帝不是先帝,不可能任人摆布。相反,皇帝独断专行,视臣子如鹰犬,完全不是他能掌控的。
“我受困禁中,司空失意朝上。”萧暥静静看了薛潜一眼。
薛潜掩不住满目憋郁。
“如今圣驾出塞,我让瞿钢他们潜入北狄,等的就是这个机会。”萧暥道。
薛潜闻言心中猛震,没错,想要改变这个局面,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控制了皇帝。
“陛下远在塞外,何不抓住机会搏一把?”琴师趿着鞋走在雪地里,露出比雪还要光洁的脚踝。
薛潜像是被蛊惑了般,不禁地问道,“如何抓住机会?”
***
“拿下皇帝者,赏千金!”赫连因大叫一声,无数北狄士兵如猛兽般挥舞着雪亮的弯刀砍来。
此刻帐内已是杀声一片,皇帝却面沉似水恍若不闻。
“陛下小心!”
一支羽箭带着尖利的啸声迎面且来,在离开鼻尖只剩寸余之处被皇帝只手截住。
江浔惊得脸色煞白,皇帝却只稍微皱了皱眉,指尖拨过箭簇上画的眼睛图案,饶有趣味道,“哦?摄魂箭?”他看向薛潜:“你还会用秘术?”
薛潜还来不及反应,皇帝的指尖仅在箭镞上轻轻一弹,那摄魂箭竟自调转方向,带着凄厉的尖啸倒飞而去。
噗地一声正中薛潜眼窝。
薛潜只觉得眼前热辣辣地一烫,猩红的鲜血布满视线。
在他最后模糊的视野里,他看到如狼似虎的北狄士兵闯进大帐,挥舞弯刀向前涌去……
他倒地时扭曲地笑了,被无数胡靴踏过。
“勇士们,杀!”赫连因大叫道,“大单于说了,俘虏皇帝者封当户!”
皇帝身边只有不到一千的金吾卫,江浔一边奋力杀敌一边喝道,“羽林军何在!”
没有回音。
皇帝心中冷冷一沉。
此番出塞的五万羽林是归陈英统辖的,陈英是萧暥旧部。也就是说,萧暥调走了羽林军!
他竟然和薛潜勾结吗?
这其实也不难猜到,此番薛潜出任议和大臣就是萧暥推荐的!
当初萧暥给的理由是议和大臣需要德高望重的老臣才能服众,而柳尚书等皆免官停职,如今朝中老臣只有薛潜薛司空。
加上皇帝向来倚重薛潜办事,所以当即就准了。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山谷中已是血光四溅,黑压压的北狄士兵前赴后继地涌来……
***
山坡上,萧暥深入草原腹地,率军疾行。
无垠的草原辽阔起伏,仿佛漫边无际。纵马疾驰小半个时辰后,萧暥眉间额角已渗出虚汗。
他体弱,骑马颇为勉强,所以也没有穿沉重的铠甲,而是一套轻便的猎装。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山谷上忽然烟尘扬起。一支穿着皮甲的劲装人马正向他们疾驰而来。远远看去,清一色北狄人的装束。
“主公,有敌情!”陈英拔剑出鞘警觉道,正要调转马头。
“不急。”萧暥勒住马缰,举目望去。
那支队已经驰近了,伍约摸六十余人,为首的青年容貌清俊,一袭束身皮甲英姿飒爽,“主公!”
萧暥一愣,竟是一年未见的云越!
这一年多来,云越在青帝城草庐等不到萧暥,到了九月,却等来了萧暥被皇帝下狱的传闻。
他心急如焚,想去京城设法营救萧暥出来。但却被程牧以主公的军令阻止了。
在和程牧商议之后,云越也清楚,就算他到了京城,手中无兵无将亦无权,根本没有能力营救萧暥。
而驻扎蜀中的程牧部,要防备西南蛮夷,也不能擅动,且人数不过一万,如果想要开赴京城救人,刚出蜀中就被截了去路。
且萧暥留有严令,驻扎蜀中之军队不能动,因为蜀中一旦有失,江南的西南门户大开。
他们不能违抗萧暥的命令。只能暗中联系玄门,设法救人。但到十月初,萧暥忽然没了消息。这让云越一下子丢了魂般不知所措。他不由想萧暥是不是被皇帝转移到其他监狱,他会不会受刑?天气渐冷,他的身体还好吗?甚至他现在还在不在人世?云越每一天都在胡思乱想中过得煎熬。
直到一个月前,云越探听到陈英率羽林护送天子前往驰狼谷参与会盟的消息。
他大喜过望,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而且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皇帝竟然把五万羽林军都交给了陈英指挥!
云越立即动身前往驰狼谷。青帝城在蜀中,离开北狄草原不算太远。
但是穿越北狄草原,他不能带军前行,否则太过显眼。还没到达驰狼谷,就要遭遇北狄军队的截击。
所以他们一行六十多人的队伍,扮做牧民的模样,穿着胡服。云越又会说北狄胡语,好几次遇到北狄游骑探马,都被他糊弄过去了。
时隔一年重逢,云越激动地恨不能紧紧抱住萧暥,有无数的话想对他说,只可惜这是在战场。
云越只能长话短说:“主公,我刚才途径驰狼谷,看到那里黑压压好多北狄军队,是出了什么事?”
陈英闻言心中一沉,不由问道,“主公,真不去救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