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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是否愿意为心中所爱付出一切。生死荣辱,皆无怨无悔?”
阳光从云层后透出来,照着漫天飞絮如长空霰雪,落入一双幽沉流转的深瞳里。
“生死无憾,荣辱无论。”魏瑄不假思索道,
然后他凝目看向谢映之,问,“先生是想让我做什么?”
谢映之不会无缘无故问这样的问题。结合目下局势,魏瑄心中逐渐明了。
一来,他若一直待在寒狱,魏西陵和萧暥就要分心保护他。二来,他心魔难抑,谢映之将他视为全局的变数,在他进京之前,黑袍人又屡次与他联系,谢映之心思缜密,不会毫无察觉,必对他更为戒备。他停留京城,对谢映之来说是个隐患。
再者,从全局来看,北宫达因长子被杀怒欲兴兵南下,慑于魏西陵战神之名,暂时不敢轻举妄动罢了。现在双方陷入僵持,在这种局势下,朝廷怎么惩处他就成了关键。
若不严惩,北宫达便可以朝廷包庇纵容,处置不公为由借机发难。
但魏瑄明白,就算他自请严惩,萧暥也不会答应,而魏西陵为人公正,更不会迫于局势而重责于他。
这种情况下,谢映之这一手就显得颇为高明了。
魏瑄猜测,谢映之此番想让他随江浔北上,干脆将处置职权交给北宫达。
如此一来,北宫达再没有口实指责朝廷偏□□置不公了。
而他此行看似凶险,实则却安然无恙。北宫达不会杀他。
北宫达此人最重虚名,他是皇子,杀皇子于名声有损,这是其一。
其二,京城到燕州千里迢迢,也就是说,他抵达燕州已是十多日之后,北宫达已经从丧子之痛渐渐回过神来,当愤怒的情绪退潮而去,利益关系就凸显出来了,北宫皓已死,事已至此,倒不如在北宫皓之死中攫取更多的政治利益。
不管是为了表现自己宽宏大度,以修复之前仙弈阁血案中受损的声名,还是为了缓和与皇室的关系,北宫达都不会杀他,但是必定会囚禁他。
毕竟长子被杀,北宫达心中的恼恨不是那么容易释怀的,再者,若对他毫无处置,也显得北宫达过于软弱,于威望有损。所以北宫达囚禁他几年,甚至十几年都有可能。
魏瑄静静看向谢映之,这就是谢映之希望的罢。
如此一来祸水北引,让北宫达关押或软禁他,不仅解决了他这个全局中的‘最不确定因素’,也让北宫达没有了南下动兵的口实。甚至还可以乘此机会,让他打入幽燕集团内部。所谓一举数得。
虽然北宫皓之死会让其旧部对他恨之入骨,但同时他杀北宫皓,对于曲夫人和北宫敏而言,却无形中给了他们母子上位的机会。值此幽燕集团内换血之际,
他以此为契机,就可以打入新崛起的势力内部,所谓危险和机会并存。
但是此计若被萧暥和魏西陵知道了,他们绝对不会同意,所以谢映之才有意支开了皇叔。
这就是谢映之和他们最大的不同之处,谢映之并不介意让他赴险。他从战略的角度重视他,也会从战术出发利用他。
谢映之是玄首,也是谋士。作为玄首,大道无情。作为谋士,以天下为博局,以众生为棋子,搅弄风云,指点乾坤,落子之处,只有得失厉害,不为喜怒所困。
但萧暥和魏西陵不同,那些人是兄弟,是亲友,是袍泽,他们不会利用,更不会抛弃。被情义所羁绊,是很难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乱世里胜出的。
魏瑄在公侯府住过一阵子,在这样的环境中,他深感到,像魏淙那样的人被小人所害是迟早之事,光明磊落刚正不阿之人会成为史册汗青中,百姓口口相传里的英雄,却不会是最终的胜利者。
在这个黑暗的乱世中,要赢得最终的胜利需要的是比敌人更深沉的城府,更狠辣的手段,更冷硬的心肠。
所以他完全能理解谢映之所谋,也不在乎谢映之对自己的处置。他只在乎这样做是否就能为萧暥赢得战争和最终胜利又迈前了一步。
只要能帮助萧暥实现愿望,魏瑄早将自己的生死荣辱置之度外。
愿以一生孤勇做他披荆斩棘之路上的利剑,可为他浴血,亦可为他折裂。
一念及此,魏瑄幽沉的目光霎时变得清亮,振色道:“今日之事我不会和任何人提及,先生若有所谋,但说无妨。”
“你知道我所谋?”谢映之眼含笑意。
“先生想让我随江寄云一起去燕州。”魏瑄正色道。
“你想去燕州?”
面对他的一脸决然,谢映之却饶有兴趣地支颐看着他,问,“冬雪已融,去燕州做什么?”
魏瑄一愣,这和下雪有什么关系?
就在他茫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时,谢映之悠然走到窗前。
时近正午,窗外春色明艳,一束阳光恰好落到了那如羽白衣上,灼目耀眼。
谢映之的声音也像山间的春雪融入了潺潺冰泉中,“听说燕州冬日,十丈雪原,冰封千尺,天地辽阔,长风如吟,待到朝阳初升,更是红妆万里,江山如画。莽莽林海中有成群的野马,浩浩荡荡,驰骋四野……”
“那是天然的牧场,也是无垠的战场,马踏冰河,雪满弓刀,不由便想去看一看。”
他的声音清悦明澈,魏瑄仿佛在他的话语间感到掠耳而过的长风,呼啸着卷起漫天碎雪扑面而来,迷乱的视线里,铁马踏破冰河激起一片喧嚣。
那是久违的战场,也是逼近的北伐。
谢映之寥寥数语,像数点火星落入他幽沉如潭的眸底。
铁窗外阳光耀眼,而他正年少。
身处龃龉的监狱,满腹幽晦的心事,尚有一腔血勇,不甘沉寂。
魏瑄默默注视着那阳光下清修的背影,有些人真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动人心。
“殿下你说是不是?”谢映之回头,唇边掠过若有若无的笑意。
仿佛不识人间烟火般的一笑,却让魏瑄的心弦一抽,在深处激出轻微的振响。
谢映之了解他。他了解他们每个人。
那么,他常年在萧暥身边,萧暥心中所思所想是否早就被他看透,被他掌握。
心中的猜疑一旦滋生,就如蛛网般密密匝匝包裹上来,魏瑄不由自主地接着想到,若是如此,这半年来谢映之以避嫌之名阻止皇叔与萧暥来往,又将他遣至玄门,使得萧暥身边除了那个容易拿捏的云越,再无旁人,他真的是为了全局?
换句话说,谢映之在和萧暥朝夕相处间,他到底是谋全局胜负,还是谋已欲私情?
窗外乌云遮住了阳光,显得他一双墨色的瞳仁晦明不定,“先生认为我想去北国游赏?”
“如今四月雪融,春苗初长,满地泥泞,道路难行。还不是北上的好时机。”谢映之道,
“目前北境敌寇未平,悠游不合时宜。”魏瑄眸色又深了几分。
眼下他们和北宫达之间剑拔弩张,大敌当前,谢映之难道是专程来狱中闲论风花雪月的?还是说谢映之到目前为止还在试探他?
这是有多么忌惮他,多么不信任他?
但现在不是相互猜忌的时候。
监室内寂静无声,魏瑄一双深黑沉冷的眸子静静凝视着谢映之,“倘若先生对目前的局势还没有谋划,我有一计,权且抛砖引玉。”
他快速将自己的对策说了一遍……
“如此北宫达就没有了南下用兵的口实。而且此人重虚名,必不会杀我,至多是请我逗留北国赏雪。”
末了他借谢映之的话,轻描淡写地把囚禁北境说得委婉暗讽,也没有挑明,只模棱道,“先生在大梁,也可以放心了。”
“我可不放心,”谢映之笑了笑,走回榻前洒然坐下。
魏瑄眉头一皱,跟上前道,“先生如何才能信任我一次?”
“殿下若远赴北国,陛下无子嗣,倘使将来有恙,北宫达立殿下为新君,在北境另立朝廷和大梁分庭抗礼。届时殿下就是其手中傀儡,该如何应对?”谢映之抬头笑看着他,语调温煦,却字字清晰有力。
魏瑄一愕,这他倒是没想到。
“即便陛下无恙,将来大战一起,殿下深陷敌营,主公不得不分心两处,投鼠忌器。”谢映之说罢淡淡垂目瞥了眼。
魏瑄立即退后了半步,他刚才心绪不定,不留神压住了谢映之的袍袖。
“先生,是我思虑不周。”他向来知错就改,从不拖泥带水巧言狡辩。
见他像一个在课桌前听候老师指摘的学生站得笔直。谢映之微笑着延手请他坐下,“殿下提及当下局势,我姑且与你分析一下罢了。”
魏瑄虚心请教,“先生亲自来寒狱,不会只谈无关紧要的闲事。先生是否有机舆要事嘱咐?”
谢映之正挽袖斟茶,闻言吃惊地抬眸,“感情之事怎能说是无关紧要的闲事?”
魏瑄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这不又回到原点了,他不由又心浮气躁起来。难道谢映之还真是专程来狱中感情指导的?这不是闲得慌吗?
魏瑄满腹狐疑。但既然想不明白,他就不想了,干脆道:“既然先生要谈情感,那么我倒有一事请教。”
谢映之莞尔:“殿下请讲。”
魏瑄:“我知先生已经结契,若是世俗便是已婚。”
“唔”已婚两个大字砸下来,绕是谢映之也短暂地一愣。
魏瑄紧接着问:“相偕同心,我想问先生结契半年,你和他同心了吗?”
谢映之搁下茶盏,这话就有点扎心了……
萧暥此番来朱璧居是溜出来的,乘着谢映之不在。
谢映之阻止他与容绪单独来往。但萧暥觉得罢,容绪先生也就是喜欢莳花弄草,设计个非主流的衣服和器物卖弄,有些女装大佬倾向,时不时还夹带一些让人尴尬的私货,但其中也不乏有些还颇有艺术造诣的,比如那个灯台就挺好看的。
此外,容绪先生举止还是很绅士的,对姑娘尤其体贴入微,都成习惯了,有时会把他一块儿体贴进去……总之,这种都是些小毛病,只要于大节无损,谢玄首也不至于这样对其如此严防死守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管黑猫白猫,能抓老鼠就是好猫。
他看向容绪牵着小姑娘手的身影,这不挺和蔼一大叔吗?
上午一笔大订单谈下来,此时某狐狸心情挺好,连看着容绪先生迈出的脚步,都是带领他脱贫致富奔小康的。
上午他将第一批五万套棉服的一个大订单交给盛京商会生产,容绪也很够意思,以低于市价很多的价格一口答应下来。这不仅是价格优惠,更重要的是雍州怕是没有哪一个工坊能有那么大产能,接手这么大的订单。
自古北境苦寒,一入冬冰封千里,积雪没胫。北宫达的军队常年在这样的环境里,自然是装备有最保暖的冬衣。
但他和魏西陵的军队从来没有在这样的严寒中作战过。这不仅是对主帅素质的考验,也是对士兵的战力和适应性的极大考验。所以御寒物资也是备战中重要的一项。
此番北伐,他计划兴兵三十万,这数十万套棉服就颇耗财力和工时。
其中第一批五万套棉服,萧暥交给了盛京商会生产。
所以他要赶在容绪前往幽燕前,把这事儿敲定下来。他做事向来很有效率。
小姑娘的家离开朱璧居并不远,送小姑娘回家后,萧暥立即提议参观一下盛京商会的棉布作坊。
盛京商会的织造工坊在大梁城内的怀仁坊。这一带靠近东市,是大梁老城区的闹市地带。
王氏的织造工坊就坐落于这寸土寸金的闹市区。沿街铺面,铺面后便是库房和工坊,能在大梁城里拥有那么大一片产业,王氏的财力可见一斑。
容绪将负责作坊的老师傅介绍给萧暥认识,身份便说是大梁城里的萧子衿公子,是大主顾。至于云越,他便随口编说是萧公子的驭者,通俗了说就是马夫。
云越满脸黑线。
萧暥跟着老师傅参观完作坊,对于作坊的硬件设施他颇为认可,不愧是容老板的眼光,质量是杠杠的,唯有一点,生产力怕是不够。
他这第一个订单就有五万套棉服,工期紧张,按照古代作坊这生产效率怕是不行,于是接下来他提出了加大投资,扩大生产线的计划。容绪对萧暥若说的工厂化,流水线生产的想法颇为感兴趣,这不知不觉一聊就到了中午。萧暥提议就近吃个工作餐。
怀仁坊处于大梁城的闹市区,靠近东市,相比尚元城里的高楼广厦画阁雅间,这里是真正的市井。
店铺鳞次栉比,街市熙攘,摊贩林立,市声如潮,充满了世俗的烟火气。
萧暥选了个街边的铺子,一碗热腾腾的羊杂汤,配上香喷喷的肉夹馍,他轻轻吹去漂浮着碧绿的葱花,正要开吃。
“阿爷!”一道清脆的童声让他差点烫到嘴。
萧暥急回头,就见一虎头虎脑的萌娃激动地冲他奔来。
这爹当得有点突然啊?
原主有娃了?原主戎马倥偬百忙之中居然还有空生娃?如果真是原主的崽,他得负责啊,云越会不会带娃?
他懵逼地看向云越,那孩子却已经一头扑进容绪怀里,“阿爷好多天都没来芦园了。”
萧暥这才堪堪反应过来,容绪先生也五十多岁了,所以这是容绪先生的儿子?
“也可能是孙子。”云越小声补充道。
他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急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孩子们清稚的童声,“阿爷!”“阿爷!”
萧暥睁大眼睛:两个,三个,五个,七个?是不是有点多啊?他脑子里主动播放起葫芦娃的旋律……
这是桃李满天下?不对,老树开花?也不对,儿孙满堂?
容绪见他睁大眼睛一脸震撼,罕见地苦笑了下:“彦昭,吃完饭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然后他看向云越:“云副将可会驾车?”
大梁城近郊。
四月春和景明,碧浪湖风平浪静,湖畔青草离离。
马车驶出不远,就见一片芦苇荡,午后湖面波光粼粼,芦花在风中摇曳,时不时隐现出旁边一片围着篱笆的平房。
平房外有片菜圃,一个身穿短打的少年挽着袖子正在汲水,因为时常下地劳作,他皮肤黝黑,身材清瘦,露出的手臂结实有力,和大梁城里涂脂抹粉的世族子弟截然不同。
他身边围了三四个孩子,其中一个孩子眼尖地看到了马车,“阿爷来了!”
容绪的景康年间古董车停在了春日乡间一片芦花间,云越利落地跳下马车,放下足凳。
春风卷帘,车内案头茶盏纹丝不动,一点水沫都没有溅出来。
容绪不由赞道:“云副将精于驭车,堪比前朝太仆令闻远。”
萧暥:姓闻,莫非是?
“正是闻正闻司丞的太曾祖父。”容绪道,
太仆令是专门给皇帝驾车的驭手,相当于皇家专职司机,深得皇帝信任,佩银印青绶,位列九卿,秩比千石。
容绪:“传闻太仆驾车疾而平稳,曾救高祖皇帝于万军之中。”
萧暥:原来闻正的祖上还是老司机?
容绪是爱车之人,自然也欣赏车技高超的驭手。
“云副将车技卓绝,堪比当年的闻太仆。”容绪啧啧赞道,“端午碧游山庄有个车会,云副将可有兴趣?”
郊外风大,云越利落地取了披风给萧暥披上,又冷着脸一声不吭把马鞭扔给了容绪,算是回应。
才一下车,几个孩子就哗得簇拥上来,好奇地打量着萧暥。
那个汲水的少年一边让孩子们不要失礼挡道,一边勤快地接过容绪手中的马鞭,“阿爷,今天有客来,我去准备茶水。”
容绪点头。那少年悄悄看了眼萧暥,便快步走开了。
萧暥看着那少年清瘦的背影:目光敏锐,脚步轻快,走路带风,倒是个习武从军的好苗子。
他这一念未过,一张红黑的小圆脸从他身后探出,一个童音脆生生问,“贵人锦绣风流,不知从何方来?”
容绪俯下身,忍俊不禁道:“这是大梁城的萧公子。阿爷要出一趟远门,这段时日你们还要拜托他照料。”
萧暥一愣:让他带娃?
他没经验啊,只会打仗,不会带娃啊?带沟里去了怎么办?
萧暥:“那个……容绪先生啊,他们的娘亲呢?”
容绪叹了口气:“这些孩子都是兰台之变后的孤儿。”
原来,当年兰台之变,胡骑入中原,造成多少家破人亡,这些年容绪便陆续收养了一些无家可归的孤儿。盛京郊外有藕园,大梁城外就是芦园。
这个芦园前前后后有平房十间,每一间平房里有一个大通铺,可以住五六个孩子,此间总共收留了六十七名孤儿。
兰台之变已经过去了七年,这些孩子的年龄也从七八岁到十六七岁不等。
乱世里军阀混战,豪强倾轧,世族虚伪,却是容绪这一届商贾,承担了这救孤大义。
萧暥不由感慨:“先生仁厚。”
容绪谦道:“我不过一届商贾,给不了他们清平盛世,仅以绵薄之力给他们一个姑且遮风挡雨的住所。也是为当年兰台之事略做弥补。”
想来当年如果不是王氏专权误国,也不会有后来的兰台之变了。从这个角度说,容绪确实是想弥补王氏的过失。
容绪:“我膝下无子,这些孩子便视如己出,我北上幽燕之后,他们还要有劳彦昭照看。”
这回萧暥一口答应下来。表示义不容辞的嗷!
容绪得了他的允诺,立即笑容可掬地弯腰对孩子们道,“叫阿爷。”
萧暥猝不及防,啥?
“等等……”
他连媳妇都没有,怎么当爹?
“而且两个阿爷没必要罢?”
“子衿所言甚是,”容绪暧昧地看向他,“孩子们缺的是阿娘。”
萧暥当场被雷到了。
他顿时想起了容绪的女装爱好,还有一柜子的裙子……打住!
“孩子们总要有个贴心的称谓罢?”容绪眼角眉梢的笑意更深了些,意图明显地看向他。
“叫公父罢。”一旁的云越道。
在大雍,封君也称为国公,譬如当年的贤国公魏修,德行兼修为众人之楷模,其族辈后人皆尊称其为公父。
云越道:“公子稳定雍襄,虽无封君之名,却有封君之实。公子为众孤之义父,称公父也是合理。”
萧暥听得愣了愣,不愧是云渊大学士之子。云越为了不让他给人当爹(娘?),可是煞费苦心。m.166xs.cc
公父这个称谓落下来,萧暥忽然觉得肩上压上了沉甸甸的责任。
午后,草堂里茶水微沸,席上散落着明亮的光斑,孩子们齐行拜礼,毕恭毕敬地叫了声“公父。”
萧暥也没有什么送给孩子们,想起车上还有一包蜜枣,便让云越取来分给孩子们吃,就当见面礼了。
看着孩子们嬉闹着争抢不多的蜜枣,萧暥窘迫地搓着爪子,他这个公父当得穷。容绪却笑着对孩子们道:“今日我给你们找了棵遮风避雨的大树。”
话音未落,萧暥忽感到屋子里一道隐晦的目光暗暗向他投来。
他沙场征战多年,这种直觉不会有错。从进入草堂开始,他就感到有一道目光在他周身游移不去,让他有种一举一动都被观察着的不自在之感。而在刚才的一刻,那道暗昧模糊的目光忽然变得意图清晰起来,但他回看过去,又什么人都没看到。
但他很快就不想了。既然他是孩子们的公父,他就要开始考虑孩子们将来的出路。
他问:“容绪先生对他们将来可有安排?”
容绪道:“年长的孩子可以到各处的铺子里去帮工,将来也有一份生计。其他我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出路。”
“若有意愿,也可以从军。”萧暥道。
他想起了刚才那个汲水的少年,步伐轻快矫健,是个好苗子,还挺想教他骑射的。
“子衿是说小彘啊。”容绪道,“这孩子手脚挺勤快,就是胆子小,性格也腼腆了点。”
萧暥心想,人不可貌相,要说性格内敛腼腆,魏瑄也是。但是到了沙场上,这孩子却是杀伐凌厉。有时候越是内向腼腆的人,越是果断冷静。
但一想到魏瑄,萧暥心里又放不下来了。
他不能去探望魏瑄,省得桓帝更记恨那孩子。魏瑄又拒绝了他精心准备的套房,住到了最角落里那间看得到梅花的监狱,还真是文艺青年?蹲个监狱还要蹲出调调来?这孩子到底在想什么?
萧暥发现,这孩子越长大了,自己就越摸不透他的想法,有点沮丧啊……
不过好在有魏西陵和谢映之照顾他,寒狱又是陈英把守,皇帝手再长,也伸不进寒狱吧。
日色偏斜,茶水已凉。
谢映之走后,魏瑄独坐榻前,案头一点青灯照着他苍俊冷白的脸,更显得眉目深黑如夜色。
“殿下是否愿意为心中所爱付出一切。生死荣辱,皆无怨无悔?”
此刻,他终于明白了谢映之这句话的用意。
……
这时,牢门口再次传来锁链拖动的声响。
随即魏瑄感到一股穿堂的寒风从背后流过,回头就看到一袭蓝衣翩然拂过铁槛,那是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
魏瑄在玄门修习过,知道这是玄门弟子的服色。
“先生还有何交待?”他站起身相迎,心中却疑窦暗起。
谢映之为人洒脱不喜束缚,出门轻车简行踪迹不定,不会带玄门弟子。
而且谢映之今天来与他秘谈,连皇叔都被支开了,怎么会突然冒出个弟子?
“先生见殿下心神不宁,让我给殿下捎点安神香。”那玄门弟子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方乌木,在烛火上点燃。
魏瑄立即闻到一缕幽缠绵柔的冷香,心中警觉,指风划过,烛火一闪而灭。
“你是何人,为何冒充玄门弟子?”
“不瞒殿下,我是陛下宫中婢子,陛下忧心狱中简餐素食,阴湿寒潮,让婢子来给殿下送些吃食,添置点碳火。但又恐遇狱卒阻挠,不得已扮做玄门弟子,”贺紫湄柔声一笑,放下提篮,打来,就在她的手探入食盒的刹那忽然手腕一旋,从袖中射出数道蛛丝。
换是以往魏瑄能轻松避开,但是此时,为了防止他途中逃跑,卫宛在他身上加了重重封印。
使得他的身体变得无比沉重,连拿起一盏茶水都颇费气力,更何况是避开这锋利的蛛丝。
猝不及防间,几根蛛丝已经割破了他的衣衫,将他牢牢困在床榻和墙壁之间龃龉的空间里。
空中,几缕割断的乌发飘飘洒洒落下。
贺紫湄见他束手,巧笑着上前,拨开他额前的乱发,“告诉我,刚才谢先生都跟你密谋了些什么?”
魏瑄冷道:“谢先生跟我交谈了情感。”
贺紫湄眉头一皱,抬手一把扳起他的下颌,
“你若想诓我,我自有办法让你开□□待!”
魏瑄被她掐住了下颌被迫仰起头,呼吸艰难,一双幽沉流转的眼眸里似有盈盈水光,“你……放手,不然我怎么交待?”
贺紫湄没想到,都没机会让她使出手段,这小子那么快就服软了,着实有点遗憾。心道这些王孙公子果然没用,主君怎么就看上了这小子?
“谢映之跟你说了什么?”她撤了力,耐下性子又问。
魏瑄低咳了片刻,“先生说濮上桑中,风花雪月,巫山**皆是佳话。”
濮上是濮水之滨,乃古时恋人幽会之地。桑中则是描写爱恋的古词曲。
“你闭嘴!”贺紫湄贝齿一咬,刚要动手,却惊见他面色苍白长睫低垂,眼神落寂如凋零萎落的花,缓缓浸出些茫然惆怅,真像是受了情伤一般。
贺紫湄有些无语。
这么看来,卫宛把他的秘术压制之后,他就成了个废人?
“你们在狱中谈情说爱?”贺紫湄挑眉道,看来关于大雍皇室的一些坊间流言也不是空穴来风?
她以往听说过大雍几代皇帝都好男风。其中不乏明君,譬如高帝,景帝,所以魏瑄这是隔代遗传?
“高皇帝与闻太仆有舍命之情,景皇帝与国师有相惜之意,”魏瑄倒是挺有自知之明似的。
“景帝的国师不是虚瑶子么?”贺紫湄惊道,“他和景皇帝有分桃之情?”
“正是当年的玄首。”魏瑄一边信口胡诌也顾不得玄门先祖的清誉了,怎么夸张怎么编,尽量吸引贺紫湄的注意力以拖延时间,一边暗自计算,他记得不错的话,寒狱的巡逻再过一刻钟就要过来了。贺紫湄秘术不精,身手也不及陈英手下的锐士,要拿下她不难。
她潜伏在京目的不明,倒不如以身为饵,以除后患。
“闻远和高帝,虚瑶子与景帝……”贺紫湄似乎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道,“历来玄首即帝师,你还想当皇帝?”
“啊?”魏瑄一愣。
贺紫湄柳眉一挑:“你和谢映之密谋,他扶你上帝位,你让玄门重掌朝堂?”
魏瑄赶紧道:“皇兄尚在,哪敢有如此大逆不道之心?”
“我们谈的是另一个人。”
他继续瞎扯,拖延时间。。
“三个人?”
贺紫湄愕然,
魏瑄:“我们只是谈风月情爱。”
贺紫湄:“三个人怎么谈?”
魏瑄幽幽道:“谢先生不介意分享。”
贺紫湄被雷到了,讽道:“你和谢映之可不像闺中密友。”
远处隐隐传来巡逻卫兵轻微的脚步声。
来了!
魏瑄抬眸,微微失血的唇勾出一道轻不可见的弧度:“你和我皇兄也不像夫妻。”
瑶华宫
此刻郢青遥心忧如焚,皇帝晚上要来,紫湄却还没有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吧?
她知贺紫湄因为撷芳阁被魏瑄搅局而耿耿于怀,想要乘着魏瑄这回栽跟头,让他在牢里吃点苦头。但寒狱是陈英管辖,戒备森严,想要报复谈何容易。
眼看日色偏斜,皇帝就要动身来这里了,无奈之下,她走进贺紫湄的寝宫。
后殿有妆台,拉开霰花纱幔,就见两个沉香檀木箱,里面都是贺紫湄平时接驾的衣袍。
事已至此,只有冒充她接驾,先把这关过去。好在她们姐妹,模样本来就有三分相似,加上易容修颜,骗过皇帝不成问题。
她打开其中一个箱子,就在她取出衣裳时不留神将什么东西带落了下来。
她弯腰拾起,那是一卷驼皮古轴。
由于年代久远,驼皮被人反复翻看而浸透油脂变得薄软。她小心翼翼翻开。
当她看清上面的字后,顿时遍体生寒。
禁术!
上古年间,有一些秘术因为太过邪戾,后果连施术者都无法控制,而被苍冥族长老所禁用。
一想到这种东西怎么会出现在紫湄的衣柜里?郢青遥就不寒而栗。
哪怕在刀光血影中她都没有眨过眼,此时她拿着驼皮古卷的手却不禁颤抖起来。
紫湄秘术不精,根本不了解禁术的可怕!
想到这里,郢青遥疾步往外走,刚到宫门,外面传来了老太监的声音,“陛下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