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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皇帝的质疑, 贺紫湄赶紧伏身道:“听曾公公说, 陛下自从上元夜撷芳阁之事后,经常耳鸣头痛, 奴婢就斗胆向他自荐了祖上传的香道之术, 这香叫照影香。”
武帝才隐约感觉殿内弥漫着一缕缠绵悱恻的暗香,他凝眉道, “燃烛照影?”
贺紫湄眉眼低回,“陛下明察,照影香在西域又叫相思蛊, 乃一位女子思念远征不归的情郎, 思之忧惧,乃成执念, 执念生痴妄,夜夜无法入眠,于是制作了这种照影香,这香气味柔暖缠绵, 平时燃于炉中可定气安神, 若被噩梦纠缠,则取一点置于烛火中, 就能……”
“如何?”皇帝问。
“就能如陛下所说,燃烛照影,在梦中见想见之人, 遂心中之思念。”
武帝沉默片刻, 只道, “朕用不着,你下去罢。”
烛火下,他一双黑眸如无底的深渊。
林间霰雪纷纷。
黑袍人峭然立于风雪中,肩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
他沉声道,“紫湄,你知道为何你的秘术修炼止步不前吗?”
贺紫湄赶紧道,“是紫湄天赋低微。”
“你的底子比无相好多了,但是你复国的执念还不够深。”
贺紫湄略一思索,“请主君点拨。”
“修行秘术和玄术不同,玄术讲究清静无为,心无杂念,循序渐进。而秘术相反,执念越深,情绪越激烈,甚至痛苦、愤怒、渴望,热切的爱恋,心底强烈的**,都能提升秘术修为,乃至突飞猛进。若说修玄之道在于清宁守序,那秘术,则在于混乱和动荡。”
“所以修秘术到极致都会发疯?”贺紫湄抬眉道。
黑袍人冷笑了下,“玄门之人毁谤秘术的话你也信?玄门一直以修秘术有损心智为由,对秘术封堵截杀,凡是修行秘术者皆为邪魔外道,押于断云崖下,终生不见天日,与其说他们以正道自居,不如说他们在恐惧。”
“他们怕什么?”
“比起玄术修行要日积月累,循序渐进,秘术修行可达到突飞猛进,一日千里,修为提升要快得多,所以他们才千方百计要扼杀秘术修炼。”
“但玄门之人说,修行秘术影响心智。”贺紫湄道,
“这也是玄门一面之词,其实大多数修炼秘术者不会失智入魔,这就好比赤藤子可以活血化瘀,只有用药太猛,又遇到本身燥热体质的人,才会导致血气喷涌,筋脉暴裂,而大多数人本来就不是天赋异禀者,他们的秘术修为皆徘徊在低阶到中阶之间,连修炼入门都难,谈什么修炼入魔?”
“但还是有天赋异禀者。”
黑袍人道,“这就看个人把控,执念生痴妄。大凡高阶秘术者都知道日中则昃,月满将亏的道理,不会做到极致。”
清早,辰时,曾贤估摸着还有半个时辰就要早朝了。
武帝一向勤政,往往天刚亮就已经起身读书或者打坐,今天居然到现在还没有起来。
曾贤心里暗暗地思忖着,昨天让紫湄姑娘还给皇帝添香,莫非此刻还在眠香栖玉了?
曾贤不免生出一丝窃喜,陛下终于不当和尚了。
毕竟两年了,后宫无所出,皇帝不近女色,就是他们这些侍从没有伺候好。
曾贤蹑手蹑脚走进寝宫,一股冷寂的宫香扑面而来。
武帝倦然倚着榻,一缕乌黑的发丝被冷汗浸透,贴着苍白的脸颊,眉峰骤敛,长眉入鬓,如用墨一笔挥就。
曾贤低声道,“陛下,上朝的时辰快到了。”
武帝恍然回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
一夜混乱的梦,他此刻心绪动荡,体内紊乱的玄火真气几欲喷薄欲出。
曾贤一触之下也吓了一跳,“呦,陛下的手那么烫!”
烫得就像烧红的烙铁。
“太医,传太医!”曾贤尖着嗓子仓惶道,
“不必了。”武帝低沉道。
他站起身,披散着长发,光着脚走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径直大步往门外走去。吓得曾贤提着鞋子在后面追。
打开门,一股烈烈风雪气扑面而来,碎雪飞舞,单薄的中衣在风中翻滚,显出青年料峭又坚实的骨骼轮廓。
早春的天气,残雪未融。
武帝抓起一把雪,仰起头,就往脸上抹去。
冰凉的雪让他如烈火焚身的灼热稍微收敛了下去。
昨夜又做了梦,撷芳阁连天的烈焰,烧断倒塌的梁柱不时发出惨烈的声响。
火焰噼啪爆裂声,激越的兵戈交鸣声,冲天的喊杀声,沉重的撞击声,马嘶声响成一片。
阁楼外传来大臣们歇斯底里地叫道,“陛下,他可是半点没顾及你的安危啊!”
“萧暥兵围撷芳阁,图谋不轨!”
重重包围之中,火光映着萧暥眼角的那点血痣几欲燃烧,一缕鲜血沿着他手中长剑的血槽挂下。森寒的杀机扑面而来。
果然是乱臣贼子么?
长剑穿透了皇帝的胸膛,热血喷涌,他趁势一把握住剑刃,将萧暥拉近。
他们就像两头充满野性的猛兽,狠狠撕咬在一起,在地上翻腾起伏。
那人身上竟是甜美的血腥气,让他开始分不清是生死搏命,还是相互纠缠。
最后两人都战至力竭,武帝终于将他制住,漆黑的眼中仿佛酝酿着一场风暴,“将军身经百战,也包括围楼逼宫?”
萧暥仰面躺在被烈焰炙烤发烫的地面,竟笑了,“陛下是想赢过我。”
他的话没说完,忽然有些难受地微蹙起秀眉。
骨感纤细的脚踝绷紧了。
热梦,混乱又无序,痛苦又快乐。
即将坍塌的撷芳阁内,他们做着惊世骇俗的事。
像一场极乐的盛宴,万劫不复。
武帝渐渐清醒过来时,宫墙上的雪都被扒完了,他的衣衫湿了大半,冰凉地贴在身上。
……
而更加不巧的是,今天萧暥居然破天荒来上朝了。
他一袭深紫的朝服,按剑而立,可能是刚敲诈了朝臣们一笔,他心情不错,一双藏峰含锐的眼睛左顾右看,搞得众臣都被他看得很是紧张。
平时有事没事参几本的杨太宰也安静如鸡。薛司空一脸高深。旁边的柳尚书则面色沉郁。
朝堂上鸦雀无声,只有他清越的声音响起,“陛下,臣修整几天,三日后粮草筹齐,就前往广原岭剿匪。”
武帝脱口道,“将军回京才不到半月,又要出征,过于辛苦。”
这话一出,其他大臣连连叫苦,不停向武帝暗递眼色。心道皇帝什么毛病,这瘟神能赶紧送走就送走。萧暥留在京城,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萧暥道:“兵贵神速,广原岭的山匪绝对想不到我才过了上元,就找他们收年货。”
他穿着朝服,说话间,神采飞扬的匪气跃然而出。
大臣们暗暗互递了个眼色,颇为不耻同朝。
萧暥在,整个朝会效率极高。原本吵吵闹闹要持续一个时辰的议事,才半个时辰,该议的都说完了。
散朝后,萧暥却没有走。
武帝心中一沉,此人做事没有规则可循,不知道他又在想什么。
此时皇帝正襟端坐端御案前,萧暥按剑而立,这一站一坐之间,就成了无形的威压。
“听说陛下在初五上香时,收留了一名胡人女子?”
曾贤吓得手一哆嗦,一摞奏疏啪地摔落在地,他赶紧弯下腰,战战兢兢看向武帝。
武帝从容道:“不过是一名宫中侍婢,为何引将军关注。”
“臣在大梁搜捕所有胡人。”萧暥寒芒一现,按剑上前几步。
逼近的距离让武帝骤感窒息,他沉声道,“朕答应这女子会给她栖身之所,君无戏言。”
他话音未落,就听萧暥朝后微一偏首,“带上来。”
只见贺紫湄一身素裙,面容憔悴,被一名披坚执锐的士兵押了上来。
“将军,你这是何意?”
萧暥冷笑,看向贺紫湄,“冲撞圣驾,勇气可嘉。何人指使?进宫有何目的?”
贺紫湄一副柔弱女儿家之态,嘤声啜泣道,“奴婢一家是西域来的胡商,家人都被抓进了监狱,奴婢也被追捕,无处可去……”
萧暥罕见地耐心听她说完,一挑眉,“带走!”
两名强壮的士兵立即架住了贺紫湄的双臂,她回头凄声叫道,“陛下,陛下答应过奴婢,会保护奴婢!”
武帝霍然起身道,“将军说过,朕若有心仪之人,可以纳妃?”
萧暥微微一愕,“陛下心悦她?”
武帝盯着他,目光深沉又炙热,一字一顿道,“我心悦他。”
萧暥危险地眯起眼睛,“此女是胡人。”
“朕的母妃也是番妃,”他心里狠狠抽痛了一下,
他听说萧暥对胡人恨意很深,他原以为只是对发动兰台之变的北狄蛮族,原来是对所有的胡人?
他身上也有一半西域血统。他是否不配做王?只是萧暥当时没有更好的选择。
血液在太阳穴汹涌悸动,他喉中像吞着一块铅石,又沉又冷。
他唇角颤动了下,牵起一丝苦涩的笑,“朕想起来,七年前,也是此处,将军当着我皇兄的面,押走了他的皇后。将军今日又要带走朕心悦之人?”
萧暥眸色顿时一沉,冷道,“随你!”
说罢转身离去。
次日,含章宫。
“陛下,萧暥如此目无君上。陛下要保全一宫女,竟然要纳妃?”
“萧暥简直目无君上,连宫闱之事他都要管。”
其实经历了搜府事件,这些人本来就是满心怨气。
萧暥接着审查胡人,把他们的资产全盘了一遍。这一查真是平日愁眉苦脸,说着俸禄微薄的,越是藏富不露。那些兢兢业业,老成谋国者,家里却是堆金积玉,富可敌国。
萧将军很贴心地表示,这数额与他们的俸禄太不匹配,要花三天重新核算各位的资产。也就是给他们三天时间,赶紧把多占收受的财物统统交出来给他。
这三天萧暥的将军府难得热闹了一回。
这种做法,云渊觉得颇为不可取,容易授人以柄。
萧暥这就像在圈养猪豚,平时对这些官员收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了他要用钱时,一网打尽,年后宰杀。这操作实在是太骚。
而这些官员的家私,原本就是来自盘剥大梁的商户百姓,萧暥平时放任他们,在这里等着做二道贩子。
云渊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只评价了句,枭雄手腕。
大殿上,
杨太宰道:“萧暥此番疯狂敛财,光黄金就装了七八车,粮食十万石,他不过是去一个广原岭剿灭山匪,这银钱和军粮消耗却比征北宫达时还要多。他居心何在?”
柳尚书冷声道:“陛下,萧将军可曾说过,这么多银钱军粮,他有何其他用途?”
武帝道:“不曾。”
萧暥做事从不解释,连虚与委蛇的表面文章都懒得做,群臣说他‘跋扈而目无君上’不是没有理由。
武帝回头道:“司空怎么看?”
薛司空高深莫测道,“臣就问陛下一句,月前萧将军和北宫达决战,陛下不惜以天子身份向大梁城中的世家大户筹钱借款,保障他的军需粮秣,他获胜之后,缴获北宫达钱粮无数,可有分毫上缴国库?”
武帝沉默。
薛司空又道:“这就罢了,将士辛苦,就当他用这巨资劳军了。”
杨太宰哼了声,“这么多钱,劳军用得完吗?”
薛司空道:“太宰错了,银钱是个好东西,不仅是劳军,还可收买人心,他有钱又有军队,下一步要做什么?”
群臣口中敛足了财,赚得盆满钵满的萧将军,府邸里却空寂地像个冰窟。
萧暥大概把生活所需之物简化到了极致,寝居里寥寥几件家具,线条生硬,简单实用。床头不远处是一个搁剑的屏风,大概是屋里唯一有点装饰作用的东西,旁边一套森然的甲胄。
除了剑和酒,他身无长物。这一生戎马倥偬,府邸就像一个军营。
萧暥也不知道,哪次离开了就再不会回来。他一个老兵油子,也没什么可以留恋。
除了一摞陈年的信,收在一个素朴古拙的漆盒里。漆色黯淡,脆弱泛黄的信纸,字迹已旧,故人已杳。
徐翁给萧暥收拾行装,边道,“主公,还在元月,主公不妨在京中多休息几天。”
他知道萧暥彪悍,中了寒毒,还跑去东北的雪地林海和北宫达决战。冰天雪地里,寒毒和噬心咒一起发作,若不是谢映之用了非常之法,怕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此番北伐回来,萧暥的旧疾反反复复,发作得更频繁,深夜常听到他寝居中的咳嗽声,直到天明。
天一亮,又不见他人影,多半去军营了。
云越进门道:“徐翁,这京城里喧嚷不休的,事端也多,休息不好,倒不如军营里清净。”
这两天,大梁城里满城风雨,到处都在传萧暥飞扬跋扈,兵围撷芳阁,践踏百姓,大肆抓人,劫掠钱财。
不用说,都是士林那些人散播出去的。
大梁的百姓只看到萧暥兵围撷芳阁,撷芳阁起火,之后满街抓人,查抄府邸,听风便是雨,又听说三天里,萧暥打着剿匪的旗号明目张胆敛财。更是沸沸然一片骂声。
萧暥倒是毫不在意,钱粮都有了,得了实惠,要虚名做什么?
某狐狸表示虚名能吃吗?不能吃的他才不管。
萧暥倒是豁达:“他们想赶我出京城,我留在这里他们不自在,我倒不是怕了他们,反正我呆在京城也就是找灞陵大营和北军的弟兄喝酒,闲得骨头都松了。”
在云越看来,他简直在睁眼说瞎话。
萧暥此番回京几乎都消停过,查封千家坊,平叛撷芳阁,马不停蹄往返襄州千里,之后又要处理撷芳阁的善后事宜,筹集银钱,安置灾民,顺手将明华宗的余孽一网打尽。
萧暥的这个年,过得基本上没消停几天。
“钱粮物资都备齐了吗?”
云越道:“都备好了。但是区区广原岭山匪,主公为何要筹那么多银钱军粮?这都够吃两三个月了。”
搞得士林众人以这个为把柄,指责萧暥借着出征敛财。
萧暥眨眨眼,“到时你就知道。”
就在这时,一名士兵匆匆进门,“主公,刚收到的玄门的消息。”
萧暥欣然道:“莫非是谢先生?”
上次谢映之在燕州为他治病后,就连夜离开了,连句辞别都未及说。
信写在质地细腻的绢纸上,却是江南的消息。
云越注意到萧暥拿着信纸的手微微一颤。
他长长吸了口气,默然把信折好。走到窗前。
太奶奶病故了。
庭前一棵枯瘦的老槐,残雪还挂在枝头,映着他清寒的身形更显孤峭。
= 剧情番外在作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