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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晓月初升。撷芳阁上华灯照着残雪。
武帝率一众臣僚及外邦使节登上层楼。凭栏远眺, 只见满城灯火辉煌, 繁华鼎盛,街市间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张充,什么时辰了?”
“陛下, 离燃灯还有三刻。”张充躬身趋奉道,
届时漫天焰火齐绽,围绕着矗立云端的撷芳阁, 华光璀璨, 气象万千。
“不知比永安城如何?”武帝沉吟道。
旁边一道低沉的声音答道,“回陛下,永安城其实没有这样恢弘的灯楼,倒是有很多老字号的铺子和商业行会,他们每年上元节就会扎花灯, 由于相互攀比,花灯就扎得越来越大, 花式也越来越繁复, 看得人眼花缭乱。”
武帝叹道:“闻说江南富庶, 物阜民丰,民间尚且有如此财力啊。”
薛司空端持道:“陛下,永安城再富庶也是郡国之都城, 和天子之都不能相比。”
旁边的杨覆也不甘落后, 附和道, “司空所言在理,大梁集九州之繁华,陛下创万世之鼎盛,今海内来朝,盛世康隆,国祚绵长……”
这些歌功颂德的话武帝都没有听进去,脑海中回响着的只有那人一句,‘臣不喜热闹。’
逢年过节,他的将军府都冷地像个冰窟。也从来没见他有什么喜好,除了长剑和烈酒。
剑斩荆棘,酒慰寒夜。一生简单得仿佛一眼望尽。
武帝心中叹了口气,问道,“萧将军去哪里了?”
薛司空道,“刚才接到的奏报,萧将军带兵去了千家坊。”
伴驾在旁的金吾卫统领李荿一诧,“千家坊是贫民窟,去那里做什么?”
薛司空咳了声,颇有些难以启齿,“说是去收年货。”
这话一出,周围的官员一片窃窃低语。
“莫非去贫民窟收岁礼,萧将军真是思路清奇。”有人啧道,
“千家坊里都是些穷苦人家,怎么挨着他了?”一名官员叹道。
有人拂袖,“大过年的,他也不想着做点好事。哎!”
那些人七嘴八舌,武帝听得有些厌烦。但他继位才两年,一向对臣下宽仁,于是只清了下嗓子,打断道,“张充,离燃灯还有多久?”
“回陛下,还有一刻。”
武帝回头道,“魏将军,随朕去摘星台观灯,朕想听你讲江州的事。”
“是,陛下。”
余下的官员们这才隐约感觉到了皇帝的不悦,大概是扫了陛下的兴。他们面面相觑,真是没事儿提那萧暥做什么,扫兴。
亥时三刻。
曾贤恭身上前,笑道,“陛下看,火龙亮起来了。”
武帝顺着他所指看去,只见长街上,一条由花灯组成的巨龙沿着街蜿蜒游动,金色的鳞甲活灵活现,引得围观的百姓一片喝彩。
武帝看了一眼,旋即望向千家坊。紧跟着眉头微微簇起。
“怎么是暗的?”武帝疑道,“花灯都派下去了?”
此次上元节,皇帝为了这一场繁华的盛会,特地调拨了两千金制备灯笼,派发给每家每户。那人喜欢万家灯火,喜欢世俗的烟火气。
可是全城灯火通明,偏偏千家坊黑压压一片。像漏了个洞,有些丑陋。
曾贤无奈道,“陛下,花灯都派下去了,让百姓都挂起来,可那个贫民窟一根蜡烛都要掰成三段用,哪里点得起灯笼。花灯倒是都派下去了,他们舍不得蜡。”
武帝叹气,他还是不了解民生之多艰,竟然舍不得一点蜡头。乃至于他处心积虑地今晚想和那人看一场烟花的盛世,却没想萧暥临时调兵去了全城唯一漆黑一片的千家坊。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等到亥时燃灯令下,漫天烟花绽开,全大梁城都能看到这盛世烟花,除了那个人么?
武帝心中泛起一缕苦涩。
就在这时,曾贤眼尖道,“陛下,你看那里。”
武帝极目望去,就见那绵延的火龙尽头,街上的人群如同波分浪涌般纷纷往两边避退开去。
仿佛一支利箭穿越起伏的灯海,急如星火,越过长街而来。火光下甲胄反射出冰冷的寒芒。
武帝心中大震,是萧暥!他终究还是来了?
杀气腾腾地来了。
皇帝赶紧抚栏,眼中乍现难以言喻的惊喜之色。可随即他就发现萧暥带给来的惊永远是大过喜。
李荿立即觉得不对劲,“陛下,萧将军这可不像是来观灯的。”
后面几个字他就是不说,众人都会出了意思,倒像是逼宫!
只见萧暥率一千锐士,策马直入街市,来势汹汹,沿途行人纷纷避走。
杨覆骇然色变:“李统领,快,快!护卫陛下!”
武帝静静凝目片刻,道,“曾贤传旨,请萧将军登楼。朕想听他的解释。”
“陛下,这还有什么好解释的,陛下和诸位公卿都在城楼上,他带兵前来围楼,不是图谋不轨还是什么?”杨覆看着那来势汹汹的骑兵,眼皮子发跳,腿都有些软了。
皇帝没有理会他,催促道,“曾贤,楞着做什么,传旨。”
曾贤一个哆嗦,赶紧转身下楼。
撷芳阁里廊道回旋,灯火摇曳,曾贤走得又急,楼道错综回转,忽然膝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老太监腿一个打颤,顺着又高又窄的楼道翻滚了下去。
黑暗中一道暗哑的声音道,“陛下还太年轻,处事难免不周,李统领辛苦了。”
李荿提刀走下楼,跨过在地上申吟的曾贤,粗声“公公年纪大了,走楼梯还要小心。”
然后他噌地抽出钢刀,大喝一声道,“萧暥兵围圣驾,图谋不轨!随我护驾!”
四面八方的金吾卫如洪水汹涌而出,将撷芳阁围地犹如铁桶京城。
“李荿,闪开,撷芳阁有人设伏加害陛下!”萧暥纵马当先道,
李荿拔刀相向,“萧暥,陛下和群臣都在楼上,你兵围陛下,是何居心!”
萧暥望了眼灯火煌煌的撷芳阁,狠狠压下胸中翻涌的血气,没工夫再跟他废话,厉声道,“冲进去!”
激烈的金戈声中,萧暥所率的轻骑如同一股玄铁的洪流横冲直入。刹那间最前排的金吾卫被矫健的战马撞得东倒西歪。
这些都没有出过京城的金吾卫如何能和身经百战的锐士相比。
顿时,撷芳阁下血光激溅,连绵不断的劈砍声响起,锃亮的刀光映彻长空,马蹄滚滚,杀声震天。
火光落在萧暥一双墨玉般的寒眸中,映出幽暗的红。
李荿有点不敢看此时的萧暥,他的左眼下方溅到了一点嫣红的血迹,火光晃动下,就像一颗妖艳的小痣,邪媚异常。
城楼上,杨覆看得眼皮狂跳,嘴角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着,“陛下,快快快,快调灞陵大营救驾啊!”
武帝冷然道,“慌什么,曾贤不是去传旨了吗?”
薛司空道,“陛下,目前的状况看,显然是萧将军并不领旨,臣请陛下赶紧调军,灞陵大营太远,可以调大梁北军前来护驾。再晚等他们攻上来,就来不及了。”
武帝走上前,骨节突兀的手按在栏杆的积雪上,寒意渗入心底,让他神智跟着一凛,萧暥真的会反吗?
就在这时,忽然空中响起一阵闷雷般的声响。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黑沉沉的夜空中,万千烟花绽放,如同绚烂的星辰,在大梁上空缤纷散开。
耀眼的焰色霎时间照亮了森然的铠甲,和士兵狰狞的面容。
这一宿,最烂漫的焰火,映出最血腥的夜晚。
武帝面色凝重,漆黑的眼眸如无底的深渊。
有些人命里总带着刀光剑影。
空中,烟花绽放,地上,血溅长街。
萧暥抬头望去,心道不妙。
散落的余焰落到了撷芳阁的檐角上,暗夜中火星闪烁。撷芳阁每一层都被张充设计嵌有一条槽口,内有火油,以催动流火。
刹那间,飞檐上的流火忽然腾起,顿时硝烟弥漫。
“不好了!走水了!”楼台上的人顿时陷入混乱。
张充趁乱几步抢到了皇帝身后,一把抓住皇帝的衣袖,焰光照着他的脸有些扭曲,“陛下,随我来。”
武帝心中一凛,斥道,“放肆,你想作甚?”
这撷芳阁就是张充设计建造的,莫非……
“陛下,那里的焰火更好看。”张充森然一笑,
武帝刚想叱问,就听一道尖锐的破风之声掠起。
电光火石间,冰冷的铁箭带着凌厉的杀意,迎面呼啸而来,武帝心头顿时一凉。
紧接着炙热的鲜血激溅到他衣袍上,咫尺之内,张充被一箭当场穿透了喉咙!
武帝只觉得寒意入骨,刚才箭尾的翎羽几乎刮到他英挺的鼻梁。
楼下,萧暥放下了弓。从容不迫地换上剑继续砍杀。
旁边的杨覆吓得膝盖一软跌倒在地,颤巍巍道,“陛下,他、他可是半点没有考虑到你的安危啊!乱臣贼子!当真是乱臣贼子!”
武帝看着那支兀自振颤不已的箭,心中如波翻浪涌。
他就像回到了兰台之变的那个夜晚,断壁残垣烽火连天。
他想给他一个盛世,竟是一个这样的开端。
他不禁想道:有些人也许本来就命里带风,过不了安定的日子。
此刻,撷芳阁下马蹄声、厮杀声、惨嚎声冲彻云霄。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挫折和痛苦,他为他倾心准备的华灯和焰火,最终被狠狠地踩在了马蹄下,踏成一片泥泞。
武帝捂住额头,忽然一阵剧烈的耳鸣穿透了他的脑海。一股绝望的戾煞之气冲破了长期以来的防线,如滔滔洪水决堤而出。
“紫湄,后退!”
贺紫湄急行闪身,与此同时,那黑袍人衣袖一挥,带起一股寒冽的冰雪之气。竟瞬间在空中凝结成了一堵晶莹剔透的冰壁。
紧接着,一股劲烈的力量狠狠撞上了冰墙,蛛网般的裂缝迅速扩散开来。
贺紫湄愕然之际,后襟被人利落地拽了一把。
那巨大的力量如同狂野的猛兽,再次贯入冰墙,连番冲击下,冰墙终于轰然碎裂成片片冰晶。如星辰的碎屑,被风雪吹散。
贺紫湄倒抽冷气,骇然道,“那小子怎么回事?”
再看魏瑄脸色苍白如纸,眉头紧蹙,指间银白的玄门指环凝起暗红的烈焰,灼灼燃烧,几欲破出指环的束缚。
“没想到他的情绪波动竟可以至此,我倒是小看他了。”黑袍人他话音刚落,周围的树藤开始像蛇一样蠕动起来。
“紫湄,闪开。”
一根纤细的藤蔓飞卷而来,贺紫湄身如柳叶,凌空飞旋而起,堪堪避过。
与此同时,那黑袍人衣袖一拂,周围的冰雪迅速凝聚,当空将那藤蔓冻成了一根铁棍,颓然坠落。
那黑袍人冷冷道,“真是越来越出乎我的意料了。”
雪雾弥漫的林中,苏苏那小猫崽子已经跑得没影了。
凌霄的速度再快,可是林中树木参差藤蔓缠绕,萧暥就是马术再好,也不可能跟苏苏那样上蹿下跳。
他正想着,这会儿可好,魏瑄没找回来,他自己先迷路了。
就在这时,浓雾中忽然射出了一道长鞭。
萧暥想都不想,寒光一闪长剑出鞘,一剑斩落。
一段藤蔓落在了雪地里。
草,怎么跟那狗尾巴花的藤蔓一样,敢情这里是它们老巢?
萧暥这一念还没转过,就听周围传来淅淅索索的声响,周围的藤蔓开始像蛇一样蜿蜒蠕动,瞬间缠住了凌霄的马蹄。
缤纷的焰火落下,撷芳阁每层的雷云流火都被点燃,阁内烟雾弥漫。
武帝拔出佩剑,手狠狠得在白刃上一抹,顿时鲜血淋漓。紧接着他抓起一把积雪,寒冷和激痛终于让他神智一清。
“陛下,陛下快走!”他感觉到有人要搀扶他,被他推开,“朕无事!”
皇帝踉跄地走出几步。
烟雾遮蔽的视线中,忽然映入一袭玄冷的甲胄,宽阔的革带将那纤细的腰身束到了极致,看得人透不过气。他手执长剑,刃尖上的鲜血不断滴落下来。
“带陛下撤离。”一道清越的声音道。
武帝循声看去,就见浓烟中那人一身煞气,眸中摄人的冷意,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想给他一场盛世的烟火,最终成了场血腥的杀戮。
原来他喜好这个吗?
武帝拼劲全力才能勉强压制住体内几欲爆出的戾煞之气。他脸色煞白,冷汗直流,冕袍上灰迹斑驳,极为难堪。
萧暥大概是以为皇帝只是惊吓到了,一边命令锐士护送皇帝出去,一边自己往楼上寻去。
轰地一声,烧断的横梁幡然坠下,火星四溅。
萧暥敏捷地跃过燃烧的梁木,眼中寒光一闪,“怎么是你?西陵呢?”
魏燮抹了把脸上的焦灰,嚷道,“萧暥,你果然是乱臣贼子,竟敢兵围圣驾。”
萧暥没时间跟他废话,疾声道,“西陵去哪里了?”
魏燮道:“他不想见你,让我留下伴驾,一个时辰前就回江州了。”
萧暥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熊熊燃烧的撷芳阁映红了的夜空,火光下,萧暥跨上马背,一骑绝尘,向南而去。云越和数百名锐士迅速反应过来,赶紧跟上。
襄州境内。
萧暥追上魏西陵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傍晚。
他战袍染血来不及换下,马不停蹄狂奔了两天两夜,浑身的煞气,连广原岭的山匪都不敢惹他们。
两天前,也就是上元夜傍晚,魏西陵收到了魏燮快马带来的消息:庭院积雪未清,太奶奶不慎跌倒,重病卧榻。
魏西陵如遭雷击。他是至孝之人,想到太奶奶年岁已高,顿时心乱如麻,当即让魏燮留下伴驾,匆匆辞别皇帝,连夜赶回江州。
暮色冥冥中,萧暥驻马于一处高坡,晚风卷起他身后的披风猎猎翻腾。
举目旷野苍茫,天高地远。那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主公,你追了两天两夜才赶上他,不去跟魏将军说一句话吗?”云越忍不住上前道。
萧暥伫立风中,早春料峭的寒风拂起他鬓角几缕发丝凌乱飞扬。
“不必了。回罢。”
---情人节的竹马糖番外在作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