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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的时候, 萧暥朦朦胧胧中就觉得寒意彻骨,居然是被冻醒了。
他瞥了一眼, 炭火烧得很旺。他知道是他这个扶病的身体畏寒的缘故。
所以这天气一到寒冬腊月, 他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 既然冷得睡不着,他干脆就起身了。
苏苏自从上次被云越威胁过后, 这两天居然罕见地没有赖他床上, 这会儿他倒有些想念那小东西了,小绒团子钻在他怀里的感觉还是挺暖的。赶得上一个暖宝宝了。
窗外阴沉的天空正下着小雪,他才想起来,快到腊月了, 难怪那么冷。
清早,喝顿粥的工夫, 他就看完了云越给他分析的战报,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 秦羽打仗果然是四平八稳, 不需要担心。他这个大哥一如既往地靠谱。
就在这时,曹璋匆匆忙忙在门外抖了抖身上的雪, 一进来就道,“主、主公、安、安康里的难、难民营地里、御寒的物资不、不够,昨、昨夜、冻死了、死了几人。”
萧暥粥才喝了一半, 顿时一惊,“安康里的民居还没有营造好?”
曹璋见他脸色不好,更急了, “是、是……建、改、改了……”
萧暥见他支支吾吾讲不清楚,也没心思喝粥了,道,“备车,去看看。”
风雪中,只见一大片灰蒙蒙的帐篷,在呼啸的北风中摇摇欲坠般。两个汉子正把冻死的人抬到推车上,盖着布,布的边缘漏出的一截青灰僵硬的手指。其中一个人还回头看了萧暥一眼。
萧暥道:“好生安葬了。”又对曹璋道,“多拨点银钱,抚恤家人。”
那一头是尚元城如火如荼的建造中,这一头是寒风中,瑟缩在帐篷里,风雪中无处安身的难民。
萧暥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了。这样下去要闹出民变来的!
他不明白,按照原计划,这会儿大部分的里坊都已经重建完成了,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人依旧挤在帐篷里?
他立即招来负责重建的大匠史浣查问情况。
史浣神色闪烁,“因……因为尚元城要建。”
这萧暥就更不明白了,他十多天前在宝琼阁和容绪,以及几位匠作大师规划过尚元城的设计,按照几位大师的估算,这尚元城预计一个多月内能完工,且尚元城的建造所占用的人力物力也不会影响安康里等里坊的重建。也不至于耽误到安康里等难民的安置工程。
所以,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萧暥想了想,让史浣取来了尚元城的图纸。
这一看之下,他顿时就明白了。
果然这图纸被修改过了,和他二十天前拍定的图纸差别之大,简直让人咋舌。
具体说就是变得豪奢了,无论是建筑还是细节,都比第一版的图纸豪奢了几倍。尤其是容绪命名的烟波里,那简直是要营造成天上宫阙般华美奢侈。
萧暥倒抽一口冷气,这规模,这豪奢程度,连梁柱上的雕刻花纹都繁复无比,到处是镂金错彩,这容绪是要重建秦始皇的阿房宫了吗?难怪需要占用那么多人力物力。
史浣在旁边低声道,“容绪先生道,将军对尚元城的设计稍做了修改。让我们照做。”
萧暥明白这容绪打的什么主意。
他早就知道这尚元城太对容绪胃口了,所以容绪想把尚元城建成九州最豪奢也是最雅致之处,吃喝玩乐一条龙的场所。所以他偷偷地把图纸改成他想要的,又说是他萧暥修改的图纸,所以为了保证这豪奢版的尚元城依旧能及时竣工,这负责工程大匠就只有抽掉了修建安康里重置的人力物力。
怕是在容绪眼里,民居建造地慢一点没关系,首先要保证尚元城按期完工。他既然投资了,那就不能耽误了他赚钱。
其实容绪这小动作原本也不会被察觉,只是他没料到今年的天冷得早,雪也下得早。结果冻死人了。
曹璋都气得小声道,“奸商、真、真是奸商,他、他、黑了心、赚钱不、不管百姓死活,还、还让主公你,背、背黑锅。”
确实,这黑锅还是他萧暥背。
因为在外界看来,这就是他萧暥为了赶在除夕前让尚元城竣工赚钱,不顾难民死活,大量占用重建民居的劳工资源。
萧暥在风雪中站得有点久,只觉得手脚冰凉,对史浣道,“传令立即加快平康里重建,人手不够就抽调营造尚元城的劳工,限期七日之内竣工。”
回去的路上,他又细细想了想,看着风雪渐紧,又让曹璋再调拨一批防寒物资去难民营,在这加急营造的这几天里,不要再冻死人了。
至于那尚元城,他敕令工匠,大幅削减那些豪奢的装饰,同时又拨出五千金,到外州去征召工匠来大梁营造,填充劳工的不足。
他揉了揉眉心,有些疲倦地想,这容绪,一边将尚元城的工程难度大幅拉升,一边又不肯追加劳工和投资,确实是奸商啊……
曹璋看他靠着车壁,脸色苍白如寒冰,担心地想要探看,又不敢靠近,支支吾吾道,“主公,你、你气色不好,还、还是、回府先、先歇息罢。”
萧暥在难民营地,风雪里冻了一上午,确实感觉不大好。但是他歇不得,午后他还约了这大梁城的商户,以及这次齐掌柜所联系来的九州各地愿意入驻尚元城的商户,在宝琼阁面谈。趁着容绪被桓帝禁足的这些日子,他已经把招商工作做得差不多了。
尤其那些南方来的商贾,他们大冷天的远道而来,他不能失信于人,让人空等。
而且,该是时候交个底了。
今次这容绪竟敢这样欺他,还不是因为有恃无恐,该敲打一下了。
*** *** ***
一回到府里,萧暥随便吃了碗面充作午饭,就匆忙赶去宝琼阁。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到处赶场的小演员,起早摸黑整天连轴转,困地只想在车上打个盹,脑子里确实千头万绪又停不下来。
宝琼阁最大的雅间放到现代类似于一个中型的会议大厅,可以举办个企业年会什么了。
还没进门,他就听到里面传出熙熙攘攘的声音。
他进门扫了一眼,会场中才安静了下来。
萧暥忽然发现这些人坐得泾渭分明,当中隔着一条鸿沟似的。
西北边坐着的都是大梁的商贾,说白了也就是加入了王家盛京商会的商贾,这些人坐的比较紧凑,很有点抱团战斗力更强的意味。
东南边坐的都是此次齐掌柜奔波联络,表示愿意入驻尚元城的商贾,由于云峰茶社的本部是在江南,所以这齐掌柜招来的基本都是江南的商贾,而且在这乱世里,也只有江南物产颇为丰富。
齐掌柜坐在最前面,微微向他点了下头。
这两波人马,整体上看,仿佛隔着楚河汉界对峙着。
那是当然了,对于大梁常年依附王氏的本土商贩来说,这些外来商户都是竞争对手。
长期垄断吃地肥溜的大锅饭,忽然有人来抢饭碗了,这能不急眼吗?
鸿运珠宝行的东家刘福一见到他,就站起来向他一拱手道,“萧将军来了,我等正想请教,今日你这召我们来是何意啊?”
刘福说话的时候,目光看向那些江南的商人,所指再明显不过了。
萧暥也不跟他兜圈子,直截了当道,“尚元城规模甚大,如今这商贾入驻率还不到一半,容绪先生最近这段日子又都闭门不出,这招商的事情,我只有亲自安排起来了。”
容绪闭门不出的原因谁都知道,是桓帝让他闭门思过,写万言书,还亲自派了宦官去监视他写,不许代笔。
于是萧暥这话说得好像他容绪是撂挑子不干,他只好受累来接手了。
大梁的商贾面面相觑,这人真是脸皮厚啊,好像一开始查抄朱璧居的不是他萧暥?但是他这话又抓不出破绽,他抓逃犯,那逃犯又是容绪的好友,查抄一下朱璧居没毛病啊?
这密室可是你容绪自己搞的啊,萧暥此举最多只能说是误伤……
而且对容绪密室金屋藏娇之事,在座的商贾们谁不是家里藏着一本插图版的《梦栖山辞话》,没事儿拿出来偷着乐一下,心里说句够劲儿的!不愧是容先生!
所以刘福被他这一怼,默默闭了嘴。
“萧将军把这些商贾引进来,是要抢我等的营生了吗?”
说话的是个倒挂眉的中年男人,自称是宏安堂药铺的东家王恢。
萧暥早就摸过底,此人是那胖头鱼王祥的族叔。
他不紧不慢说,“这些商户来自江南,初到大梁没有根基,生意上在几年内都对诸位构不成威胁,只是谋求一个生活,同时也填充尚元城的空铺位子罢了。强宾不压主,怎么抢得了诸位的营生呢?”
王恢不依不饶,“但我怎么听说,这些人只要收取二成的税钱就可以了?自己赚八成。”
萧暥道,“王先生的意思是,这些外来的商户没有加入商会,不需要缴纳会费?”
“对,除非他们也加入盛京商会,和我们一样,缴纳四成会费,不然就不公平。”
刘福也跟着道,“而且他们没有商会约束,胡作非为恶意竞争又如何是好?”
萧暥没有回答,淡淡看向齐掌柜。
齐掌柜立即会意,站起来道,“王先生这样说就不对了,盛京商会是王氏的商会,我们这里在座的都是江南的商贾,让我们加入你们的盛京商会,说不过去罢。”
一个白净的商人自称是彩逸绸缎庄的杜先生,闻言也站起来道,“萧将军,我等远道而来,诚心入驻尚元城,但是你看,这盛京商会的商贾如此咄咄逼人,若是没有可靠的支持,我等怕是不敢久留啊。”
萧暥等的就是这句话,道,“不若如此,你们也可成立一个商会,一来可以保护在座各位商户的权益,二来也便于规范属下商户的行为。”
齐掌柜立即道,“甚好,既然诸位商户都是江南来的,我看就叫做江南商会罢。”
王恢闻言愣了愣,忽然反应过来,脸都绿了。这大梁的地界上要多出一个江南商会了吗?
如果让这江南商会做大了,将直接和盛京商会形成竞争。
他的脸有些抽搐,“萧将军,你这是何意?”
萧暥轻描淡写道,“江南的货物我很喜欢,建一个商会没什么不好。”
他知道,这王氏的生意有一大部分就是到江南以较低廉的价格买入丝绸珍珠茶叶之类,然后再到大梁高价出售。通过这样倒买倒卖赚取高额差价的生意。王家这些年算是肥的流油了,该瘦瘦身了。
王恢脸色青灰,愤然道,“既然将军偏爱江南的商户,那么这尚元城我们就退出就是了!”
他这一带头,很多王家直属的商户都纷纷响应。一时间,很多人站起来,皆作势要走。
萧暥看着这些起哄的人,知道他们是故意想撂挑子难自己。
这大梁的商贾一旦退出了,一大半铺子空下来,只剩下这些外来的商贾,看你怎么玩得转?
萧暥神色淡然,不慌不忙道,“既然诸位不想入驻了,我不强留。但是诸位投入尚元城的银钱,已经在运转中了,用于建城。”
王恢的脸色一僵,顿时感觉到不妙。
言外之意,你们走人可以,你们投资的钱,都花出去了,你们不入驻,那就挣不回本钱,打水漂了!
至少有一半刚才起身欲走的人,又默默坐了回去。
萧暥眼底一瞥,不动声色微微挽了下嘴角。
王恢道,“我记得不错,在座的商贾投入总和超过五万金了……”
萧暥微笑,“想必诸位也知道,容绪先生想把尚元城的烟波里建造成九州最奢华的场所,所以这银钱花如流水,耗资巨大,一时可收不回来,若诸位想要拿回,就只能去找容绪先生了。”
闻言,王恢的脸色由灰白转为铁青。
所以,这五万金全花在打造豪华版的尚元城了?
王恢当然不信,但是容绪也确实要把尚元城建成九州第一奢华,真是有口说不清了。
他吃了个闷亏,咬着牙道,“萧将军的算盘太好,我等服了,告辞!”
他站起身就要走出会场,只有寥寥几个王氏直属的商贾跟了上去。
萧暥不紧不慢走上几步,跟他错身而过之际,低声道,“我也提醒你一句,容绪先生最近还在闭门,你这样退出,就不跟他商量一下?”
王恢顿时愕住了。
确实容绪说过,在他闭门期间,无论萧暥要搞什么名堂,都不要擅自做出反应,静观其变为上。
王恢暗暗咬牙,道,“多谢将军提醒。”
说罢抱拳就走。
“还有一件事,”萧暥抓住他的手肘,轻轻松松把他兜了半圈拽了回来。
王恢只觉得手肘一动都动不了,暗暗心惊,没想到这萧暥看上去病恹恹的,手劲却不小,到底是常年沙场征战的人。
萧暥眼睛微微一眯,目光慵懒,眼梢却清利如翎羽利剑,他轻道,“约束好令侄王祥,不要再闹事,这阵子天气冷了,寒狱住着可没有炭火。”
王恢脸色惨白,额头上顿时有细汗渗出。
趁着萧暥手一松,他赶紧赔着笑,逃也似的告辞去了。
萧暥对余下的商贾道,“诸位还有人想退出吗?”
大梁的商贾不知道萧暥跟王恢说了什么,这王家的人都落荒而逃了,他们还敢说什么,于是纷纷表决心,不会退出,接受萧将军的任何安排。
等到那些人都走后,齐掌柜便介绍了彩逸绸缎庄的杜先生与他认识。此人名为杜涣,是江南第一大绸缎庄的杜老东家之子。
杜涣道,“我等本是大梁人士,当年不愿加入盛京商会,被王氏逼出大梁,没想到还有回来之日。感慨万分,多谢将军了。”
萧暥本来想厚着脸皮套个近乎,说自己也是江南人士,原主确实是啊,但是倘若对方又问是江南哪个州,以及聊起一些风物细节,岂不是要露馅,于是还是寒暄了几句,打算忽悠过去罢了。
这时杜涣又道,“我等商户还带来了一批土产货物,请将军过目。”
等到他们把几个大箱子打开,这简直是琳琅满目,满满的一个土特产展览会啊!
有绸缎,妆品,玉器,珍珠,山货,茶叶,药材,腌制的鱼虾等等……
杜涣道,“听闻将军也是江州人士,这些货品送给将军,也聊表江南商会众人的一点心意。”
萧暥刚想推辞,这一见面就拿人东西不好吧。
可是接着他就看到了一件东西。
江州的青梅。
只见一个竹编的篓子里装着满满的三包青梅,颗颗饱满,色泽丰润。
看着这清脆欲滴的梅子,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此次来大梁的江南商贾不仅达到了三十余家。而且连第一绸缎庄的杜先生的儿子都来了,可见其中好些商贾在江南都是大商。
他们要北上大梁,开设新的分号,这动静可不小,魏西陵该知道的吧?
还有这可是在乱世,这些江南的商贾北上,还带着那么多的货物,这一路上,就不怕被贼寇或者其他军阀打劫吗?
除非只有一个可能,是有人在派兵护送。而且这个人无论是山匪贼寇还是其他军阀都不敢惹。
魏西陵。
那人从来都没给过他好脸色,又默默地帮着他?
他拿起一包青梅,“多谢诸位的好意,就这个我要了。”
萧暥回府的时候已经是申时了,这大清早忙碌到这个时辰,片刻都没休息过,早餐午餐都是对付过去的,肚子都没吃饱还要和一拨奸商斗智斗勇,萧暥此时只觉得心力交瘁。
下了马车,他浑身都深感无力,可是云越又受伤了,这回家也没有人能给他按上几把。
这几天将军府里冷清极了,以前他人缘再差,至少云越总在身边,秦羽还会来看看他。
现在秦羽在前线,连魏瑄也有一阵没见人影了。
更奇怪的是,苏苏这小家伙这两天也是不见影子。晚上也不赖着他睡了。难道是云越上次说要把它扔回贫民窟,那小东西当真了,吓得躲起来了。
天空还在飘着小雪,地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积雪,白茫茫一片连个脚印都不见。
萧暥心道,这家里可真冷清啊。
徐翁见他眉头微皱,脸色疲惫,连目光也有些迷离,知道他身体怕是又不舒服了。
刚想上前搀扶,萧暥习惯性摆了摆手,表示不用,忽然他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只见堂屋温融的灯光下,胡婶正把一道道鲜香可口,热气腾腾的小菜端上了桌。
萧暥顿时咽了下口水,他可是一天都没吃上顿正经的饭菜了。
“晋王呢?”他立即问徐翁。
“那孩子啊,做完了饭菜就走了。”徐翁道。
萧暥看着桌上令人胃口大开的饭菜,心道,这孩子到底怎么了,做了饭就跑?跟个田螺姑娘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