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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暥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云散风流的人物。
那青年也遥遥看向他, 淡若无物的目光似有似无地拂过他的眉目,倏忽间又飘远去了。
如流云烟水般, 不见停留, 不可捉摸。
他自向梅林走去, 萧暥看着那背影,青衫映白梅, 说不出的心悦神怡, 竟看得出了一会儿神。
谢映之一出现,刚才还在辩论(qia jia)的士人们都忽然安静了下来,在座诸人都不约而同地望过来,纷纷面露仰慕之色, 更有人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唐突地上前见礼。简直有点以能跟他说上一句话为荣的意思。
萧暥倒是被众人冷落到一旁了, 他忽觉得肩上一松, 谢映之替他吸引了大半人的目光, 倒是没人再盯着他掐架了。
在这间隙, 那长者施施然走上前来,似乎是仔细打量了他一番, 才慎重道,“这位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萧暥见那长者气度高古, 再又看到他衣衫上有隐隐流动的暗银云纹,便猜到了十有八九就是云渊大名士了。
云渊应该是见过原主的。而且说不定见过还不止一次。
两人避开众人来到眺台边,云渊果然道:“将军会来此参加雅集, 可是受人之邀?”
萧暥也不隐瞒,道,“朱璧居的容绪先生。”
云渊神色微微一顿,斟酌道,“将军,为何会和此人在一起?”
这句话表达地含蓄,但一个‘此人’萧暥已经咂出些味道了。
这容绪放浪不羁,在士林圈名声估计不会太好,像云渊这种志趣高雅的大名士,虽然表面上彬彬有礼,但心底怕也颇有微词的。
既然云渊是云越的父亲,萧暥不想隐瞒他,于是就简单地将在宝琼阁招商,以及遇到容绪之事扼要地一说。
云渊听罢恍然道:“原来如此,我听闻将军在筹建尚元城,将军此来是否也与此事有关?”
萧暥心道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都不需要长篇大论解释,他就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了。
萧暥点头:“容先生说要介绍几位匠作大师与我,并有意将来年的上巳雅集,放在尚元城。”
云渊点头道:“原来如此,届时天下士子文人云集尚元城,确实是个绝好的商机。但是我还是要提醒将军,这个容绪,背景深不可测,虽是文人,却比任何商贾更精明,加之为人放浪不羁,好逸色,在士林圈里口碑毁誉参半,将军要用这个人,还是要用之,防之。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萧暥道:“谢先生提醒,我记住了。”
然后默默把云渊划到可以信任之列。
接着他又问,“云越呢?”
云渊道:“多谢将军记挂犬子,这几日让他在家修心养性。”
萧暥明白了,所谓的修心养性应该就是抄书一类的体力活……
他立即道,“云越聪敏,办事得力,偶有疏失,也是我考虑不周,先生过于苛责了。”
赶紧把云越放回来,他现在发现没有小助手在,真的很不方便啊。
云渊叹道:“既然将军为他求情,这次就作罢了,《忠孝经》抄完就放他出去。”
果然在抄书……
萧暥默默在心里同情了一下云越小朋友。
就在这时,梅树林那头传来了悠扬的琴乐声。
云渊扬首望去道:“诗会即开场了,将军可有准备?”
萧暥:什么???
*** *** ***
曲水流觞。
那是梅树林间开辟出的一片空地,上面弯曲袅绕着人工开凿的沟渠,沿着渠水错落着假山树木等景观,其间错落置有十来方矮几锦席。几上设有茶水糕点果干。
萧暥是知道曲水流觞的游戏规则的,取酒置于溪流中,逐流而下,众人沿溪水而坐,酒杯停在谁面前,就要饮酒作诗。
萧暥观察了一下,找了一处有风穿过,水流速相对较为顺畅的地方坐下。
风大,水流顺畅,那么就意味着酒杯在他面前停下的几率就大大减小。
唯一的缺陷就是冷,贼冷。
这好像是个风口,这大冬天乘凉也是酸爽。
难怪连附近的几张坐席,都空着没人坐。
他再看向其他人,大多人都是坐在避风处暖阳下。更显得他落落寡合,有点尴尬。
云渊正和几个文士说话,容绪作为此次雅集的主办者之一,坐在他的左边的坐席,此时他微微向萧暥点了下头,又看了看旁边的坐席,大概是示意他过去的意思。
萧暥不想过去,他已经选好座位,现在再站起来,坐到容绪旁边,好像受人荫护,他是身体不好,但又不是弱女子。而且容绪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让他觉得颇为不自在。
他正寻思着,忽然感到身边清风一荡,居然有人坐在了他旁边的坐席。
谁跟他一样没眼光坐这风口?大冬天想乘凉?
还是……也是想逃避作诗?
萧暥转头看了过去,顿时心中一诧。
只见谢映之悠然在流水前坐下,兀自倒了一盏热茶。
萧暥反应过来,也赶紧跟着倒一杯热茶暖暖身子。
他被风吹得手脚冰凉,正寻思着这诗会什么时候开始,就听到人群里发生一身轻微的嘘叹声。
那是一种期待的呼声,随即他就闻到了酒香。
只见几个蓝衣小童,托着木盘了过来。木盘上是热气腾腾的温好的酒。
萧暥以前看书的时候看到过,古代文人写诗作画前饮酒,有助灵感。尤其是半醉半醒之时,更是文思泉涌,下笔千言。
这酒色泽瑰丽,香气非常奇特,似乎在里面加注了特殊的香料。
萧暥以前并不好酒。但是他发现了,原主这个壳子可是非常地好这口杯中之物啊!
在原主的记忆中,他看到过还没米缸高的小家伙就溜进厨房偷料酒喝了,稍微长大一点,原主就已经是酒肆的常客了,估计凭他这张脸和那狡猾劲儿,白吃白喝不是难事。
所以,他这个身体有很大的酒瘾。
纪夫子说过,烈酒伤身,但是这酒他尝了尝,入口香醇清甜,流入喉中微微发热,冻僵的四肢百骸似乎都暖热起来。
那童子见他喝完了,就又给他殷勤地添酒。
萧暥见周围的文士们也纷纷取酒豪饮,也就不拒绝了。
这酒味道极好,只是越喝,嗓子就越干,越渴就越想喝,越喝越上瘾,根本停不下来。
他一连喝了三杯,太阳穴微微发热,他揉了揉,恍然间似乎觉得一道清冷的目光正静静掠过来。
谢映之搁下茶杯,淡淡道,“一杯酒一首诗,这位公子是要作诗吗?”
萧暥心中微微一诧,他注意到谢映之桌案上的酒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然后他再看向云渊,云渊只是取酒浅浅地啜着,半天都不见浅下去,似乎这杯酒他可以品上一整天。
萧暥心中微一空,随即觉得隐隐一股热流在腹中熨烫着,身上涌起莫名的潮热,鼻尖额角渐渐渗出细汗,这酒这么上头?
他撑着桌子站起来,问童子道:“请问西阁在何处?”
梅林后是一片小路错综的山林,萧暥装作去如厕,悄悄走上一条岔路,他已经觉得不大对劲了,落脚似乎腾云驾雾般飘飘然,好像踩在棉花上。
沿着溪流走了片刻,就到了一座石桥下。
正是隆冬季节,溪水很浅。
他是吐血吐惯了的,一根手指探进喉咙里毫不费劲地一抠,隐忍着低低唔了声,就把余下的酒液就全吐了出来。
片刻后,他靠着桥墩,脸色苍白地喘了会儿气,才抬起微微发抖的手,正打算从溪中鞠起一捧凉水喝了醒醒神。
就听到桥边一道清冷的声音道,“萧公子倒是有趣,既喝了,又吐了,怕是不知道这是什么酒吧?”
萧暥瞥见水中映着一人的倒影,一身青衫烟雨色,岩岩如孤松之独立,风神秀逸,气质高旷。
谢映之!
仿佛看到此人,就像一阵四月的清风拂面,整个人都冷静清爽了。
萧暥不解问:“这酒有讲究?”
谢映之袍袖翩翩走下桥来,淡道:“ 这酒叫做倾城醉,酒中加了特殊的药物紫玉散,服之,能让人神明开朗,忘乎所以飘飘欲仙,甚至有助兴催/情之效。”
萧暥:……
这怎么听着和魏晋时期士大夫好食的五石散那么像啊。
五石散传说是用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所配。制作工艺复杂,虽然价格昂贵,但文人士子竞相追捧。
此物药性燥而烈,服用后人便会浑身发热,必须舒衣缓带,外出行走来进行“行散”,以此来散发药力。服药后飘飘欲仙,但一个不慎就会发狂失智,还有致幻致瘾的效果。
萧暥倒抽了一口冷气,他记得刚才在座众人中,也就谢映之没有饮酒,而云渊则是缓饮,且半天都没见他杯子浅下去一点。其他的文人们喝得只有比他还多,好像谁酒喝得多,就写得出诗?
这群人其实是跟魏晋士人热衷服用五石散是差不多,说白了就是嗑/药啊!
他才喝了三杯,还吐出了一半,就已经头晕目眩,身上虚热了,那他们喝那么多,就不怕服药太多,致幻癫狂或者热得当众果奔?
正寻思间,谢映之已经走到他面前,道:“借公子手一看。”
萧暥立即明白过来,撩起衣袖,给他把脉。
谢映之面沉似水,伸出两根冰玉般的手指轻轻一搭,片刻后,淡淡道,“倾城醉中一般只取少许紫玉散兑入,所以那些士子就是喝上十数杯,也不会有碍神智,但萧公子酒中这紫玉散的剂量是别人的几倍。”
萧暥顿时暗暗一惊,有人给他下药?
而且这药下得神不知鬼不觉,这所有人都服用了,只是他的剂量多一点?就是最后真有什么不妥,他事后想起来,怕是也只会以为自己身体本身虚弱,所以才会药发?
他扶着桥墩,身子虚晃了一下勉强站起。他感觉……不大好。
谢映之好整以暇道,“公子不用太担心,这药性也是慢慢上来的,这一两个时辰之内,公子的神智不会受太大影响。而且紫玉散也并非只有坏处,服用后能肌肤细腻,养颜生姿,保持青春年少之容貌。且紫玉散价格极为昂贵,所以倾城醉中通常只入少许,已经让士子们趋之若鹜,而萧公子这酒中竟然兑入数倍之剂量,看来公子必是贵人。”
听他说得云淡风轻,萧暥简直要被他气笑了,照他的逻辑,这被人下了药,还是受优待了?
这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还是心态真是太好了罢?
他似乎有种感觉,自己现在这样尴尬的状态,在此人看来,好像还觉得颇为……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