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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集宫里的黄真伊
杜秋雁换了身衣衫,变成了一个拿着包裹赶远路的小模样,匆匆忙忙往滁州方向而去。
等她的身影转过山坳,大路边的草从里才爬出来一个人,正是在这里守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梁关保,他得到三哥的传讯,在这里留守,为的就是保证那个荷包能落在杜秋雁的手里。
昨天杜秋雁混在那些妇孺之中,慕轩看她们衣不蔽体,不好意思盯着看,自然丝毫没有察觉有不妥,恰恰是发放干粮的凝珮发觉了,她对这个视夫君为杀父仇人的女孩子印象特别深刻,虽然她乔装打扮,可她那偶然抬头的一瞥还是让凝珮心生警兆,她心念电转,立时将这个可怜的跟杜秋雁对上了号。
慕轩此前不但已经将与杜陵北那次交往的经过全部告诉了凝珮,还将杜陵北托给他的荷包也交给凝珮保管,此刻凝珮急中生智,趁着发放干粮的时候假作无心之失,将那个荷包抛在了杜秋雁的脚边,杜秋雁了荷包并将之藏在膝下,后又将荷包藏在草丛里,凝珮暗中都看得一清二楚。
等大家上马车之后,凝珮才悄悄告诉夫君的和处理方式,慕轩仔细一思量,不由翘着大拇指夸赞说大人洞察入微,应对机敏,谋虑巧妙,实在是高明,愚夫佩服之至,佩服之至”
凝珮微红着俏脸轻声说声去你的”虽然有些羞怯怯,但她芳心里非常受用。
一旁的槿儿和晴蓉虽然不是回事,但看小两口这种恩爱模样,也不由晕红了笑脸。
慕轩得知杜秋雁并没有将那荷包带在身上,为了以防万一,他传讯暗中尾随的梁关保和巴根注意那道边,不要让除杜秋雁以外的闲人靠近,结果梁关保非常“荣幸”的接下了这个不知为了的任务,潜伏了一整夜。
朱祐樘一行直奔凤阳,一路上,虽然数月奔波也算行了万里路的太子殿下从舒儿的口中了一些民间女子灾荒之年更加悲惨的遭遇,而其中最令人发指的是所谓的“养瘦马”。
一些有钱人家先出钱买下一些面貌姣好却家境贫寒的小女孩,然后专门聘请教习教她们琴棋书画和歌舞弹唱之类,等她们长到十三四岁就将她们卖给富人作妾或者卖入烟花柳巷为ji,然后从中牟利。因为贫家女孩大多瘦弱娇就算不瘦弱,也可以刻意把她们养得瘦弱些——就被称为“瘦马”,最初买那些贫家小女孩时不过十几贯钱,灾荒之年甚至只要几贯钱,而等她们长成被卖给富人或青楼,常常价值上千两白银——这哪里是瘦马,分明长成了千里马。
那些被卖入青楼的女子的遭遇可想而知,而那些成为富人权贵的妾侍的女子也未必能过上好日子,被*待折磨而死的比比皆是。但很多人见这里面暴利惊人,争相效仿,其中扬州盐商腰缠万贯,富甲天下,所以扬州“养瘦马”之风最盛,他们有一大批人专门从事这种职业,灾荒之年就到处买小女孩,而到那些没有受灾的地方,他们就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将好好的良家女子骗进火坑。
朱祐樘听得目瞪口呆,而因为腾出车子给那些妇孺乘坐而临时到太子车上的蝶儿也听得心惊胆战,原来大明的贫家女子跟我故乡那些女子的遭遇是一样凄惨的,她的神情无比悲伤,朱祐樘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得思量开了。
黄昏时分,他们到了凤阳城。
其实从定远出发时,他们就看见有零零星星的乞丐往凤阳走,有的看见他们这马车,还在路边打着花鼓唱着小曲伸着手,等到了凤阳城,这样的乞丐反倒似乎少了些。
凤阳濒临濠水,位于长江和淮河之间,运输和交通都很方便,本朝开国之初,朱元璋定都金陵之后,心里一直很不踏实,觉得金陵虽然虎踞龙盘,但偏居江南,对控制全国政局不利,尤其还得征抚北方,朱元璋想把都城安在稍北一点的地方,但黄河之滨的开封无险可守,不适合定都;后来许多大臣请奏将皇帝的故乡凤阳作为都城,朱元璋才决定在这里营建中都。
可惜,这个原本让凤阳百姓欢呼雀跃的好事最终演变成了皇帝的父老乡亲的一场灾难。
中都开始营建,凤阳就成了一个大工地,工匠、军士、民夫、移民等人马大批涌入,上百万人使得凤阳地界上物价节节攀升,百姓日子越来越艰难,而且很多王公贵族还到这里强买土地,弄得皇帝的老乡们流离失所,不得不拿着碗,拄着棍,背着花鼓走四方——讨饭去也
据说乡土观念极强的朱元璋曾给的父老乡亲颁过一份特别的圣旨凤阳实朕乡里陵寝焉……朕起自临濠,以全乡曲凤阳府,有福的来做父母官,那老的们生在我的这块土地上,永不课征,每日问雍雍熙熙吃酒,买炷好香烧,献天地,结成义社,遵奉乡饮酒礼……一年(皇陵)祭祀,止轮一遭。将了猪来祭了,吃了猪去;将了羊来祭了,吃了羊去。钦此。”
这圣旨,粗鲁爽朗,无所顾忌,可它最后换来的是老乡们更加直白无顾忌的凤阳花鼓说凤阳,唱风阳,凤阳本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个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其实这些乞丐中,有不少并不是生计没有着落才外出乞讨,他们是借乞讨的机会回家乡去的。”舒儿悄悄告诉的男人。
这些人,自然就是被朝廷强迫迁来这里的江南富户。这些人被强制迁徙时,只能带走一些金银细软,土地和房屋都被原地官府没收或落入他人之手,来到凤阳之后,又不能随便离开这里。原本在家乡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在这里成了被严加看管的囚徒,眼前横着无法渡过的长江,只能遥望故乡,整日唉声叹气甚至以泪洗面,真叫人情何以堪
最终,有人伪装成乞丐,混在那些出外逃荒的凤阳乞丐之中,成功地逃脱封锁,回到了久违的家乡。虽然,在日思夜想的故乡,他们的房屋归了别人,他们连正式的户籍都没有了,他们只能偷偷看一眼昔日的高堂华屋,悄悄向亲友打听一些别后情状,再衣衫褴褛的跑回凤阳,但毕竟可以一慰离乡背井之愁啊于是,越来越多的乞丐向江南进发了……
“大户人家卖田地,
小户人家卖儿郎,
唯有我家没有得卖,
肩背锣鼓走四方。
……”
马车外有嘶哑的嗓音在锣鼓的凄凉陪伴下呜咽着,马车上的朱祐樘双眉紧紧皱着,双拳也不由自主握得紧紧的。
“老百姓如果吃不饱、穿不暖,上无片瓦遮风挡雨,下无寸土安身立命,连生存都岌岌可危,那还可能安分守己、交赋供役,甚至保家卫国、忠心事君?哪朝哪代有这种牛马不如却依旧忠君爱国的百姓?”他忽然想起方那日在滁州知州衙门所说的话,这一刻,这话语的每一个字就像针尖一样刺扎着他的心,又如晨钟暮鼓,在他的耳畔心头响彻不休。
民不富,国如何强盛?百姓身在水深火热之中,身为九五之尊的天子,又如何能安享太平、了无忧患?
天子一言九鼎,言出如山,但当年太祖视察中都营建情况之后,最终在中都即将完工前下诏停建凤阳中都,《太祖实录》只是记载说“诏罢中都役作,上欲如周、汉之制,营建两京,至是以劳资罢之”,但又为何不是太祖看到故乡百姓苦于大兴土木、惨遭流离失所之后的顺应民心之举呢?
太祖当年尚且能不等臣僚上奏,就反躬自省,主动罢建中都,那后世子孙,为何不能顺应民意,造福苍生?
朱祐樘在心里一点一点的斟酌思量,这个十七岁少年的目光,在这一刻异常的深邃、明亮
舒儿在一旁悄悄看着的男人,眼眸之中的光华也堪比十五之夜的皎洁月色。
既然来到了故土,而且以后未必再有机会再次踏足此地,朱祐樘决定在这里多呆几日,祭拜皇陵,还要到太祖早年出家修行的龙兴寺一拜,李东阳于是跟张纪商议,得到太子的首肯,悄悄地与中都留守司联系,挑选了一些靠得住的官员作为太子的随行。
朱祐樘忙着这一切,却没忘了让李东阳安置那些妇孺,而慕轩他们等那些妇孺被安置妥当之后,就向朱祐樘辞行了,他们可没在这里陪个几天。
朱祐樘虽然不舍,却没有挽留,但交托给了慕轩一件事——其实也能说是交托给他一个人,他要慕轩带着蝶儿——真伊一起走,黄真伊从此脱离宫廷,以后的生计或者婚嫁,都要慕轩妥为照顾了。
这事来得实在突然了些,别说慕轩有些措手不及,连黄真伊都始料未及,等跟着慕轩他们一起离开时,都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
“真伊,方见识卓越,思想开明,又待人真切,在他身边,你一定会快乐得多”临别之时,朱祐樘对黄真伊殷殷叮嘱,“与其让你在宫中愁闷,不如跟着方,虽然难免栉风沐雨,但胜在自由自在。”
黄真伊含泪点头,盈盈下拜殿下大恩,真伊没齿难忘殿下要多多保重,舒儿心地善良,盼殿下与舒儿白头到老,多子多福”
朱祐樘脸色居然一红,心里荡漾起莫名的涟漪。
舒儿与黄真伊相处日子不长,但彼此和睦,此刻也不由伤心落泪一回,她将从南京带来的一柄象牙小扇赠给了黄真伊,黄真伊则回赠给她一支玉簪子,那是已故的韩太妃赏赐给她的。
离别之时,太子亲自送出府门,李东阳和王守仁代表太子送他们出城,李东阳就开放海禁的一些情况又向慕轩问了些问题,王守仁则向慕轩询问时候,守仁可以到东胜卫实地一观?”
你要去东胜卫?那可是前沿阵地慕轩看一看这个少年人,见他脸上一派肃然,情知他是说真的,于是慨然答道年底之前,慕轩必定安排妥当”既然他有志于此,去东胜卫见识一下也好,说不准这位后来的兵家会有不的创意提出。
“多谢成全”王守仁一揖到地,满脸雀跃之色。
慕轩这才冲一老一少抱拳拱手,神情肃然西涯,王,前路坎坷,多多珍重”
这个?貌似你才是登程上路之人,这话应该我们说吧?不过,李东阳和王守仁似乎都明白他的意思,齐齐拱手作揖,异口同声说前路漫漫,珍重”
——许多年之后,当三人回忆起这次离别时,他们不约而同的觉得,这次离别,是他们为大明朝开创新天地的真正出发点。
鸾铃声响,慕轩他们在李东阳和王守仁这一老一少的坚毅目光注视下踏上了北去的路途。
马车上,凝珮想起夫君对这位真伊姑娘的记忆,忍不住问起她的来历,真伊毫不隐瞒,详细述说了她的出身经历。
她出生于朝鲜平安道一户农家,父亲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户,母亲来自一个小官家庭,读过些诗书,只因家道败落,才下嫁给了黄原这个农户,一年后生下了女儿,黄原疼爱妻子,就由着妻子给女儿取了“真伊”这个名字。
真伊在母亲指导下,也读了些诗书。可惜在真伊六岁时,父亲不幸重病去世,母亲郁郁之下,半年后也撒手人寰了。真伊成了孤儿,之后在好心人的奔走下,她成了当地一家姓韩的官员家的小女仆,伺候韩家十岁的。
在真伊八岁那年,韩家把她送到了王京,而后和几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一起坐上大船,来到了大明京师。进了宫,真伊才,她们这几个都成了韩太妃的侍女。
韩太妃也是朝鲜女子,宣德年间就来到了大明宫中为妃,经历了宣德、正统、景泰、成化四朝,因抚育今上成化帝,深受今上的感戴和尊敬,今上的妃嫔们都尊她为“女师”,称她为“老老”。韩太妃想念故乡,屡次派遣当年随她来到大明的太监郑善等人回国弄些家乡的服饰、玩物、食品,权慰离乡之思。今上见了这些也喜欢得不得了,便向朝鲜国王索要,然后回赠一些礼物。真伊他们几个,就是今上责成朝鲜进献的,主要是陪伴年老的韩太妃。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真伊轻轻吟诵,神情之间满是故园之思,“这是老老最喜欢的诗句,我现在也很喜欢。”
凝珮轻轻拉起她的纤手,轻拍了两下,说别难过,以后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真伊抬首看着她,眼眸中泪光盈盈的,却被凝珮下一句话弄得小脸微红,低下了头——凝珮微微一笑,说那几句诗,我们这里也有一人非常喜欢,以后你可以跟他多多交流一下。”
真伊似乎是说谁,低着头,心如鹿撞。
一旁的槿儿显然也是谁,看一眼少,又看看真伊,也垂下了头,小脸微白;只有晴蓉懵懵懂懂的,看看她们三个,还在想:这是说谁呢?不会是我吧?可我好像都不懂这几句是意思呀?
韩太妃在三年前去世了,享年七十四岁,她在大明宫中度过了整整五十七个春秋,临终前,她嘱托今上,若有可能,让真伊她们几个朝鲜少女回到故国去。
今上盛赞韩太妃供事恪勤,上谥号曰“恭慎”,赐以诰命,将她安葬在京师西郊的香山之原,命吏部尚书万安撰写墓表、户部尚书刘珝书写墓志铭,并要求朝鲜国王厚恤其娘家族人,每年朝鲜来京朝贡的使团必须为其家族留一个名额;今上还将祭诰之文、墓志表交由朝鲜国王转交她娘家族人,跟这些一起被送回朝鲜的就是那几个朝鲜女孩。
真伊想到故乡已经没有亲人,之前与太子相处得不,她就主动要求留下侍候太子,今上为此还重重赏赐了她。
但这几年,随着她渐渐成年,她才觉得,宫中并不适合她这样的女子生存,她是出于感激才决定留在宫中侍候太子,但在某些人眼中,她却成了个野心不小的“异类”,被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这几年,若不是太子时时拂佑,她可能早就被某些人除之而后快了。
她看多了宫中那些或离奇或荒诞或残酷或悲惨或可怜或可鄙的是是非非,实在没有勇气再继续面对下去,正因为这样,这次太子出宫才特意把她带上,原就向她许诺要给她找个合适的归宿,不再让她在宫中煎熬下去。
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刻会这样突然的就来到了
“宫里真的有那么可怕吗?”不跳字。晴蓉大惑不解,“那戏台上演的那些为一听进宫都会欢喜得又笑又跳的?”
一听进宫就欢喜得又笑又跳的?哪里有这样的?凝珮、真伊都非常诧异地看着她。
第九集宫里的黄真伊
第九集宫里的黄真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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