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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早心中一跳, 所幸方才就已经想过太后可能要发话留人的, 看了那李宫人一眼,笑道:“太后老人家怜惜我叫留在宫里,真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只是有一桩事, 我想着还是说了出来,太后就当是听个新鲜。我本是扬州乡下的, 从前因了家中生计,给人做过两年妾, 只是后来家主死了被遣了回, 这才全家搬到了京城的。刚来时住在染院桥,那里住的都是些和我家一样讨生活的小门小户人家,只是个个都是热心肠的, 也不知道给了我家多少助力。刚前几天我算着要盘下个东门边亏损了的小酒楼, 只是手头银钱还缺些,那些个从前的街坊婶子们知道了, 竟是凑了一包银钱送来。他们家中男人不过都是些出卖力气的瓦匠泥工, 如此待我,真的不亚于雪里送了炭火。我当时便应了她们都入了我那小酒楼的份子,说日后定当努力经营,不负她们此时待我的这一番心意。如今太后看中了我,那真的是天大的好事。只是我若长留在了宫里, 那小酒楼便是做不起来了,便是想着那些街坊婶子们的心意,我也需得先去向她们告个罪才好。”
顾早如此说话, 不过是想着如今官家待民还算亲厚,这样便委婉地表示了拒绝之意。若是太后体恤,那是最好,若真的还不行,那也只能再谋了。她却是万万不会想到,此刻这个坐在她面前,曾经把持了十数年朝政的铁腕老太,当年竟也是和她有着同样的出身。
原来这太后名刘娥,幼时父亲出征战死沙场,其母只好带着她投奔娘家,十四岁时便被嫁给了个银匠作妾,不被大妇所容,只得到了京城开封击鼗说鼓儿词谋生。她手艺出众,为人和善,因了机缘结识了当时还是襄王的未来真宗赵恒,两人便私定了终身,却遭了太宗极力反对。又不知历了多少艰辛,十五年后,三十六岁时才最后被接入宫,最后成了真宗的皇后。她生性机灵聪颖,通书史,陪着真宗批阅奏摺、商讨国事,处理宫内事物,她的周谨恭密,使得真宗非常信任她,这才有了后来真宗过世后她辅佐年幼的仁宗把持朝政的经历。
太后如今福寿齐全,也不大想起从前的那心酸过去了,只是方才被顾早的一番话竟是勾动了心思。仔细朝着顾早看去,见她站着姿容秀丽,神情娴雅,一双眼睛却是透着灵气,越看竟越觉得像是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顾早那话说完了,见太后微微点头,并没说话,只是看着自己的面上神色却似有些怪异,正有些惴惴,耳边已是听太后叹了口气道:“我如今久居宫里,民间那世情竟都是有些忘了。如今听你说来,倒也是勾起了从前的一番回想。与你也算是个投缘的,也罢,就不勉强你待在宫里陪我这无趣的老身了。”
顾早刚想回两句话,边上那李宫人已是笑了起来道:“先皇从前想扩建皇宫,百姓们不愿搬迁,最后也就让地于民了,京中百姓都赞官家仁厚。如今太后竟也是效仿了先皇,把顾家二姐让给那些染院桥的姑媳们,传了出去,不也是佳话一桩吗?”
顾早看了眼李宫人。她方才送菜过来的路上便是悄悄递过去了一些银钱,想着的就是等下见了太后说话时有个照应。此时见她出言,既赞了太后,也是帮了自己,当下也含笑附和了几句。
太后虽是知道那李宫人在拣好听的说,只是心中也是舒服,呵呵笑了下。
顾早这才又笑道:“御膳房里的御厨们,自然是技艺超群的。只不过皇家的御厨们做菜讲究大气,不似我这样没有章法地随兴所至而已。这两次侥幸投了太后的口味,也不过是个新鲜。太后若真看得上,我便将我的一些小菜录谱下来留在此处,太后想吃让御厨做了便可。”
太后闻言点头,又看了眼顾早笑道:“只是日后若那御厨们做不出今日的味道,我再叫人把你拎了过来也未可知。”
顾早笑眯眯道:“这是太后对我的恩典。太后便是不来拎我,待我哪日想出了什么新的菜式,也必定是求请太后品尝下的,只盼太后那时候莫要嫌我脸皮厚过城墙便好。”
顾早此言一出,只把那太后逗得笑了半日才指着她道:“看你像是个稳重的,哪知说起俏皮话来竟也是一套一套。”
顾早笑而不语,心中庆幸了下总算是躲过了留在宫中伺候的命,又未得罪太后。只是又微微有些感慨,自己不知不觉间竟也是和那拍康熙马屁的韦小宝差不多了。
顾早在太后的宝禄宫中又留了两日,每日里都是想着法子做些新鲜的给太后吃。眼见着没几日就是中秋,记挂着家中和那酒楼,有心想回去了。只是见太后似乎吃出了自己做菜的滋味,每日里有时叫自己过去陪着说话的当,也是丝毫不提让她出宫的事,心中便暗暗有些着急,只是自己也不好开口提说离去。
昨日顾早做了个鳢鱼卷,是将鱼披薄片,卷火腿条、笋条、木耳丝作筒,用胡芫扎腰入油滚了,又做了个雪梨煨羊肉,太后说是好吃,叫今日晚膳时再做。顾早细细地做了,又连着别的几样菜看那宫女送去了,想了下,便跟着过去,想找个空提出宫的事。
那仁宗皇帝是个孝子,太后虽非他亲身母亲,却是日日里早晚进礼,嘘寒问暖的。这几日见太后饮食大进,精神见长,心中也是欢喜,待听说了是新叫来的一个厨娘做的菜合了太后胃口,便有心要厚赏了留在宫中。此时正陪着太后身边在说话,晚膳传了进来,见太后留饭,便也一道吃了,果然是和自己平日里吃的滋味有些不同,尤其是那雪梨煨羊肉,竟是第一次吃到这样搭配的羊肉,鲜甜可口,又全无腥膻之气。又听太后夸赞了一番那厨娘,只最后听说她竟是不愿留在宫中,虽觉可惜,只也知道不好强迫。当下又陪了说些别的话,这才辞拜了出去。
顾早在外站在一干宫人宦官的队列之末,正凝神等待太后用完了膳再求见,耳边突听得一个宦官叫着“圣驾离宫”,这才知道里面竟还有个当今的皇帝,心中一凛,急忙低垂下头,跟着那些个宫人宦官跪送了,这才站起了身。方才不过一个马虎眼,也没看清皇帝的长相,只影影绰绰觉得是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顾早叫人通报到了太后跟前,行了礼,这才笑道:“原本不该提这茬的,只是我出来时我母亲以为去了便要回的,如今三四天过去了,我怕她担心,想请太后恩典,容我先行回家,下次再来陪太后说笑。”
太后这几日里日日吃到翻新的菜,一时竟是舍不得让她走,闻言笑道:“是老身疏忽了,这就让人去你家知会一声,过几日再出去也不迟。”
顾早心中虽是有些失望,只是面上无奈也是笑着谢过,正要退下,冷不丁又听李宫人笑道:“太后,你老人家不是一直嚷着整日关在这宫里闷吗?只是銮驾又不好随便出宫。顾家二姐这般伶俐,她的娘想必也是差不到哪里去,何不将她娘也请了过来,一来是陪太后说话解解闷气,二来,顾家二姐有她娘在身边,想必也是会更安心给太后琢磨吃食。”
顾早闻言大惊,急忙推辞道:“万万不可。我母亲是个乡野村妇,说话粗鄙不堪,真到了太后面前,只怕是会冲撞了太后金体。”
太后却是摇头笑道:“老身哪里就这么没见过世面,会被你娘的几句话给吓住?如今在宫里见多了那些日日里过来问安的宫妃贵妇,一个个说话文雅倒是文雅,只是没意思的很。李娘所说,很合老身心意,明日便派人将你娘接了过来吧。”
顾早看了下李宫人,见她正笑眯眯望着自己,知她不过是想帮着自己讨恩典,哪里又知道自己那只老娘的真面目?心中真的是哑巴吃黄连了,也不敢再推辞了去,只得忐忑不安地谢过了退下。
却说方氏三姐几个自顾早被带去了宫中,便是日日里张望着她回来。起先方氏还是有些得意,拿话在那不时过来探听消息的邻人面前自夸,只是几日过去了,竟是仍不见顾早回来,也没个消息的,便有些不安起来,没事便往那皇宫宣德楼门前转悠,见着里面出来的便问顾早下落,又哪里问得出什么,回家便是和三姐柳枣几个一道忧心忡忡起来。
胡氏第一日听街坊传闻顾早入宫觐见太后,立时便过来探听消息,被方氏的大话听得又羡又妒,回家一夜都没安生,暗叹自家时运不济,不但女儿婚事不顺,连自己也是被那李寡妇的大肚子给弄得夜夜里挠墙。这日一大早,忍不住又过去了,知道竟是泥牛入海无消息。又见她一家面上都带了愁色,便拿话安慰。她自己也觉那安慰的话说得不错,诸如“平头百姓的还是安生过日子好,沾惹那皇家的事,只怕是没好果子吃”等等,落在方氏耳里自是听成了幸灾乐祸。气得方氏拍案而起,拿了靠在墙边的笤帚便扫过去,胡氏大声怪叫,三姐柳枣在一边拉劝着。
这里正闹得不可开交,方太饭铺的门口又出现了上次来过的那个黄门宦官,身后跟了的五六个人,手上都捧了东西。
方氏和胡氏立时便停了打闹,立在那里呆呆不动。那宦官见这两个妇人粗俗不懂礼数,略皱了下眉,这才尖着嗓子说道:“顾二姐做菜甚得太后赏识,赏赐绫两匹、绢两匹、二十两绵,钱两百贯。”
胡氏闻言,立时呆若木鸡。方氏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只立在那里迟疑不前,被三姐拉了一道下跪谢了恩。
方氏眼见着那堆叠在桌上的绫罗布匹和钱,这才醒悟了过来,只喜得嘴巴不住打颤,连个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又见自家门口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个个嘴里都啧啧称羡的,更是喜形于色。还是三姐机灵,给那宦官让座递茶,又背着人顺了些谢银到那宦官手中。
那宦官喝了口茶,这才不紧不慢道:“太后另有个天大的恩赏,赐顾二姐的母亲入宫见驾。这就收拾下跟了咱家走吧。”
此言一出,方氏自己就不用说,便是三姐也是呆住,更遑论那胡氏和围观的众人了,个个都是露出了不敢相信的神色。
方氏惊讶过后,便喜得差点要飞上天了,急急忙忙去了后院,换了件自认最体面的衣衫,又仔仔细细收拾了下自己的头面,这才在三姐和柳枣的讶异表情中跟了那宦官喜孜孜出门入宫去了。
顾早估摸着时辰,自己娘应该已是被带入宫见太后了,恨不得立刻便插了翅膀过去提点下她,只是没有太后传唤,自己也不好贸然过去,只得一边整着手上的几只螃蟹,一边心急火燎地等着。好容易等到了那叫传膳的宫女,又得了传唤自己的口谕,这才急急忙忙赶去了太后日常所居的那花厅。
顾早进了屋子,转过个屏风,一眼便看见了自家的娘,却是当场愣得目瞪口呆。见她身上紧紧裹了件七八成新的大花绸衫,头上插了两朵花,两个脸颊上居然还抹了些三姐的桃花胭脂,只是抹得不匀,便如在那锅底上擦了两个红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