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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西京洛阳、史称东都,自太祖皇帝定都汴京后似乎并没有受到多少打扰。残垣断壁犹在、古树新花仍开,龙门的石窟依旧破破烂烂、新园野墙下的牡丹依旧在默默伫立。饱经无数战火的古城似乎是倦了、忘记了自己汉唐时代的熠熠风华……只余下一座古旧的城、还有北野远处那座苍茫茫的北邙山。
邙山临近洛阳,山虽不算高,但此地土厚水低,宜于殡葬,所以各朝代的帝王都有选择魂归此处者,邙山王陵主要有八座东周王陵、五座汉帝陵、两座魏帝陵、五座西晋皇陵、六座北魏皇陵、一座后唐帝陵,一座南明帝陵;另有七座后主皇帝陵,分别是蜀汉后主刘禅、东吴后主孙皓、南陈后主陈叔宝、百济国王扶余义慈、后蜀后主孟昶、吴越国王钱俶、还有那文采绝代的……南唐后主李煜。
一处土坡下面、黄土路旁边,两拨正在休息的下人家丁正在隔着不远彼此大眼瞪小眼。两拨人的差别倒是一目了然、两驾马车……一驾套着一匹肥壮的青骢马、一驾套着一匹塌腰白胡子的老黄马,秋风一扫……老马的腿似乎都在哆嗦!
两伙家丁衣着也是迥然不同、一伙是簇新的青衣,另一边的两个人连袖口上都打着补丁。唯一相同的……这两伙下人的年岁倒是相差仿佛、胡子皱纹鼻涕落瞎大都足有五六十岁了!
“咳……呸!”
一个抱着胳臂倚在老马旁边避风的老家人响亮的向着旁边吐了一口痰!鄙视的目光冷冷的看着不远处那伙看起来比他们衣着殷实光鲜的同行。
另一边半新不旧的黑色马车旁边站着的三个家丁闻声居然尽皆避开了眼光,只有一个三十来岁的赶车汉子露出一丝愤愤不平的神色。可旁边一个年级最大一身管家打扮的老人立刻拉了他一把:“何大……就当做没看到就是了,别给老爷添堵!”
叫何大的汉子气咻咻的紧了紧马身上的笼套、瓮声瓮气的答道:“良叔、俺们也没招惹他们,凭啥这两个货色一直冷嘲热讽斜眼看人?”
“唉……你不知道,这家人和咱们一样……都是南人!金陵过来的……”
“啥?原来都是唐……”何大惊奇的看着老管家良叔。
“住口!!!”良叔勃然大怒、狠狠地瞪了何大一眼:“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咱们是大宋子民!!!尤其是来了北地、更不许再提起金陵的人事!记住了吗?”
“哎!良叔您老别气、俺记住了!不过……既然都是南、南人出身,为甚这俩人横竖看咱们不顺眼?”良叔苦笑了一下:“那是张家……菜羹张家!”何大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哦!”
唐后主李煜的陵墓、沉默的矗立在邙山这片黄土坡地上,山风袭来……吹得一地稀落的纸灰和点点香火四散飞舞,似乎在嘲弄着墓主人活着的时候那大半生的声色犬马才情富贵、还有临死前那惶恐悲戚生不如死的凄惨时节!
一直追随后主李煜直至汴京的重臣徐铉扫了扫长袍下摆上沾染的尘土,回头看了看站在自己不远处的老友张佖、长长的叹了口气……“何必呢?”
不同于徐铉的一身燕居私服、一向清廉悲悯素有菜羹张家清名的张佖居然不顾自己身为旧唐臣属的忌讳,身着一套干干净净的祭服?!
张佖一言不发再次向着李煜的陵墓深躬一礼,冷冷的答道:“祭扫旧主王陵、发乎于心,怎可失礼?”徐铉看着老友那冷冰冰的脸庞和已经发白的胡须、似乎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一般落寞的说道:“你还是在记恨我……”
张佖正了正冠带、转头看着夕阳西下的远山,朗声答道:“自打你力排众议一力承担为吴王【李煜死后追赠】撰写墓志铭一事、我便起誓不再记恨与你了!”
徐铉苦笑了一下:“皇上本来是属意于你、但依你的脾气来做此事……怎么会有好下场?这些北臣现在一心想要打压南人、巴不得藉此事将我等南人旧臣罢黜一空!一定会借此大做文章。于公于私我都不敢让你来接手此事,依你的脾气、必会闹得不可开交甚至无法收拾。”
“主辱臣死而已!”
“住口!”
徐铉面色一阵潮红:“主上已降、我等顺应天意就是!一死容易……为公善后才是难上加难!吴王子嗣仍在、家小亲眷仍在,南朝的百官百姓仍在!!!要是没有我等在朝堂掣肘制衡、我南人学子可有出头之日?南人子民岂不是任人宰割?这是大体!你……咳咳咳……咳咳……”
张佖依旧冷着脸看着面前这曾经举荐自己入仕、与自己携手辅佐李后主整治朝堂抵抗外敌,曾经与自己诗文相和亲密无间的老友……良久,还是低声说道:“就算如此……太平兴国三年、吴王醉后与你相见,叹息……当初错杀潘佑李平、悔之不已!……此事缘何却为皇帝所知?以至于皇帝暴怒,吴王他……他在生辰之日被……”
徐铉突然摇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缘何所知?缘何所知……那是皇帝!!!天下人事、只要神器在握,说知、便知!说死、便死!枉你还半世身为人臣,真是喝菜羹喝堵了心窍、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张佖闻言猛然一怔、良久,长叹一声、转身向山下走去。
大宋房州、这个自古以来葬了无数失意贵人的四塞流放之地,城外又起了一座建在谷地之处的农庄。农庄中央建起了一座面积不大但却高墙灰瓦坚固结实的宅子,宅子与寻常官宦富贵人家不同、显得低调非常,门前没有石墩马桩、就连大门都修的窄小局促。四周的农户人家也都离着这户人家远远地,就像这里面关着什么凶物野兽一般!甚至还有十几个恹恹欲睡的厢军兵丁按着腰刀把守在前后门和高大的院墙外侧……
高墙深宅里自是没有什么凶兽,只有后面内宅院子里一棵高大的槐树、还有树下一个面容憔悴神志昏昏的中年男人……
男子披着一件略显脏皱的长袍、靠着石墩坐倒在冰凉的地面上,手里还握着一只小小的黑陶酒坛、已然醉得有些神志不清了。身后一只石桌之上、散落着几碟果子油饼,横七竖八的碗筷杯碟……一片狼藉。
男子挺了挺僵直的脊背、看着天上的一轮皎月,醉眼迷离的呵呵笑了起来:“重光兄……尔今朝尚能写出……?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否?”
男子举起小酒坛将最后一口酒水倒入口中、低声说道:“女英【小周后】、你与重光兄【后主李煜?字重光】,还恨我吗?如今我与你们当年一样、圈禁于此,静待一死。我恨他……恨他骗我害死了重光兄,害死了你!我想报仇、我想让他失去他最看重的东西!他的皇位!!!但我还是败了……我们都败了,重光兄败了、我败了、我那神武英明的大兄最后也败了!我那两个侄儿嫂嫂败了、我们全都败了……败给了这个昏君!这个小人……这个……”
一阵微风荡起、突然间一股淡淡的奇异的香气飘飘渺渺的传到了地上这个中年男人的鼻子里!
男子一怔、突然挣扎着坐了起来!茫然无措的寻找着这股香气传来的源头。吱呀一声、从来都是紧紧关闭的内院大门在这中秋月夜里突兀的打开了!
进来的不是看守他的差役兵丁、也不是那几个沉默麻木的仆役,两个深色衣服的男子安安静静的推开本来应该深锁着的院门然后恭恭敬敬的站在门旁。
因为意欲谋反被发配房州看管的大宋魏王赵廷美踉踉跄跄的爬了起来、目瞪口呆的看着昏暗的大门内一盏莹黄的灯笼带着一个袅袅婷婷的人影裹挟着那让他刻骨铭心的香气,慢慢的走了进来!!!
“我是在做梦么……”赵廷美恍恍惚惚的喃喃自语道:“女英……是你!你没有死……”
进来的女子看不出确切的年岁、面上带着一张薄薄的湖绿色轻纱,两只美丽的眼睛就像是两池盈盈秋水一般!稍稍上翘的弯月眉、挺翘的瑶鼻,略施粉黛秀发轻挽斜插一只摇曳的金钗。整个人的气质宛若瑶池仙子一般熠熠生辉!
赵廷美惊喜若狂般的抢上前几步伸出颤抖的手臂、似乎又像是怕惊吓到这个女子一般缩回手,嘶声喝到:“女英!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
女子抬起白皙柔嫩的手臂轻轻地放下了自己的面纱、霎时间,只借助这只小小的灯笼!女子绝世的姿容就像是明月一般照亮了这狭小局促的院落!
“呵呵呵……”绝色女子掩口娇声笑了起来、看的恍恍惚惚的赵廷美一阵心驰神摇如痴如醉!“魏王殿下、如今已是大宋雍熙元年了!奴家、在太平兴国三年时……就已经死了呀!呵呵呵呵呵……”
当啷一声!赵廷美手里的黑陶酒坛落在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