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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来暑往, 白驹过隙。
白文礼封白檀做了个闲散王爷, 每逢他进宫, 就唤出一群小萝卜头,个个蹦蹦跳跳, 围着白檀叽叽喳喳地说笑, 哄得他前仰后合。
白文礼就势问道:“三叔很喜欢他们?不如领一个回家养着, 你看小三怎么样, 小四小五也不错, 实在不行, 还有小六小七,唔,就是年纪太小了点,不好管教。”
这推销大白菜的语气,听得白檀哭笑不得, 他道:“文礼,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用怕我太寂寞,我写写书教教课, 偶尔还能养些花草, 也挺有趣味的。”
看到白檀这副自得其乐的模样, 白文礼也不好再劝, 总归,生活都是自己的,至于其中滋味,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云九霄刚死那会儿,白家人敬佩他为人,又兼之心怀愧疚,不好开口劝白檀,但随着时间流逝,一年年过去,白檀仍旧放不下云九霄,始终一个人,白家人看他孤零零的,形单影只,心里就疼得不行,在白文礼的帮助下,把荣平城内所有适龄青年男女的画像,摆在白檀书房内,无论是娇柔可人的韶华女子,还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君,无一遗漏,可谓是满城春色,尽集于此。
可惜,饶是如此,白檀正眼都不看一下,照旧独来独往,一来二去的,白家人也看出来白檀心志坚决,不可能再动摇,就有些心灰意冷,万般无奈之下,甚至忍不住请白文礼出马。
白文礼铩羽而归之后,淮南云家老宅那边也来了信,是云成虎写的,信中说他儿子跟白檀没缘,这辈子做不成夫夫,白檀有心,念着云九霄,做到这份上已经够了,以后尽管娇妻美妾,随便他怎么潇洒快活,想来儿子在地下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
白檀听了却不以为然,心道看来云老将军也不见得十分了解自己儿子嘛,以云九霄那牛左古怪的脾性,又酷爱吃醋,他若真同旁人亲近,云九霄非气炸了肺不可。
没过多久,淮南云家那边再次传来了消息,说是云成虎后院一个小妾有了身孕,怀胎十月,产下一个男婴,众人调侃云成虎宝刀未老,云家后继有人,又习惯性地夸赞那刚落地的男婴相貌好,眉眼之间,像极了云成虎。
一片欢声笑语,喜气洋洋之中,云成虎忽然就老泪纵横,中气十足地说道:“像老子个屁!这个样子,明明像极了他哥,老子那早死的大儿子……”
很多年后,白楷和季秋容等人年事渐高,季秋容年轻时又受过箭伤,损了根基,在某个严冬,熬不住去了,她走之后,白楷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没多久也撒手人寰。
白檀名义上是二人的幼弟,可情分却如同父子母子,亲力亲为地照顾了他们几个月,最终还是一个没留住,心底大为悲痛,哀毁骨立。
家里更为冷清了,花园少了当家主母打理,迅速荒芜下来,望去枝枯叶黄,一片萧瑟。
白文礼怕白椴触景生情,就把老迈的父亲接到皇宫里奉养,那时节白檀已经三十多岁,年近不惑了,他容貌长盛不衰,十多年如一日的奇异长相,已经引得许多人暗中非议,渐渐开始往鬼神之事上猜测了,白文礼和白椴作为至亲,自然是一万个不信。
为此,白文礼还狠狠痛斥了一些臣子,持家不严,纵容内宅妇人妄议皇室宗亲,这才把甚嚣尘上的流言压了一压。
白檀明白,自己是时候离开了。
这些年来,白檀一心扑在教育行业上,不但在白鹤书院认真执教,还向白文礼提了许多建议,比如如何划分学年、学制,怎样选拔一批品行兼优的塾师,还亲手写了不少读本,规范课本和教程,又编写了《教育者理论》《教法》等书籍,作为教师入门必备读物,形成考核机制,除了这些,白檀还顶住巨大压力,无视酸腐古板之人的冷嘲热讽,制定了一套完善的女学内容,兴办女子学校,鼓励女子读书明理,在相夫教子之外,寻求其他价值。
经过一系列的努力,有效改善了学生年龄混乱,资质不一,塾师只会照本宣科,不懂教学方法,教科书稀缺,一书难求的种种弊端,达成“桃李满天下”的教书任务。
可是,白檀还心有执念,所以不舍得脱离这个世界,他不顾白文礼和白椴的再三挽留,带上云九霄的骨灰,简单收拾了行李,就踏上了远行的路。
他想亲眼看一看,云九霄拼却一身血肉,誓死守卫的锦绣山河,到底有多么漂亮。
白檀走走停停,足迹遍布大江南北,翻越岭,跨北域,将云九霄的骨灰洒落在每一处,让他知道,他用生命热爱着国家,现在已经风停雨收,海晏河清。
白檀见证着大周王朝君臣一心,百姓众志成城,兢兢业业,在废墟之上,一点点建立起万丈高楼,朝野之间风气清正,人民安居乐业,生活蒸蒸日上,慢慢摆脱过去积弱积贫,空有一副花架子的状态。
有时候,白檀也会遇到一些无父无母的孤儿,或是被人放在路边的弃婴,然后,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好心人上前,将他们带到朝廷承办的育婴堂。
出于纪念开国大将军云九霄,不忘民族英雄的考虑,除了一些襁褓中带有姓名标识的婴儿,其余孩子,一律按照“云”姓登记造册,待到他们稍稍长大,就会将史书上的故事,讲给他们听,以期培养孩子们忠君爱国、保卫疆域的精神,同时告诫他们,如今幸福美满,安定和平的生活得来不易,大周上下都要学会感恩。
白檀给自己取了化名,偶尔会在育婴堂里帮忙,待上几年就走,或是在偏僻落后,教育资源落后的乡村,劝说村民集资兴办学堂。
得益于白檀一再给白文礼灌输的“育人为本,人才立国”的信条,大周王朝极为重视教育,但凡有能力,砸锅卖铁也要让孩子读书识字,而且,按照大周的律法规定,只要村庄人口达到一定要求,就可由里正出面,向官府提出修建学堂的申请,朝廷会在人力财力上提供一定支持,当地农户只需每家拿出一点碎银子就可,而这也只不过是为了让村民懂得,学堂来之不易,倾注了每个人的血汗,从而学会珍惜和爱护。
学堂建好之后,白檀经常会自愿留在那里教书,寻到合适的接班人后,就果断前往下一处,他有意将云九霄的骨灰留下了一点,藏在随身携带的荷包内,靠着回忆,渡过一个个清寂孤单的寒夜。
为了不使自己的秘密泄露,被民风朴素的村邻当做妖怪,活活给烧死,白檀小心规划着行程,绝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停留超过十年以上,隐姓埋名,藏匿踪迹。
很多很多年后,白檀在一个叫做“洛水”的小镇任教。
有一天,学堂里忽然被人塞进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这少年穿着银红色交领袍子,脖子里套了一个金光崭亮的项圈,圆圆的脸颊,大大的眼睛,分明一副可爱讨喜的长相,却做出傲慢骄纵的表情,怒气冲冲地叉腰骂道:“不抄!就不抄!你敢让小爷我抄书,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白檀丝毫不怵,笑眯眯地说道:“你都不知道自己亲爹是谁,我怎么会知道呢。”
小少年愣了一下,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学堂里的其他孩子跟着白檀读了一段时间的书,个个一副聪明机灵相,当即哄堂大笑,有些个性促狭的,还怪模怪样地模仿小少年方才说话的腔调。
那小少年被笑得十分窘迫,脸上犹如火烧,恼羞成怒道:“你,你不知道我爹,总该听过我哥哥的名头,他,他可是云玦云大将军!你不知道他有多厉害,我告诉你……”
姓云啊……
白檀笑意更深了,俯身摸了摸小少年的头,“云家不出坏孩子,你哥哥的事迹呢,我也听过一些,但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这,这个……”小少年词穷,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该如何反驳。
白檀怜悯地说道:“看,这就是不读书的后果,所以,你还要在课堂上欺负同学、跟先生顶嘴吗?”
小少年动摇了一瞬,目光触及课本上密密麻麻的字,不知哪来的勇气,喊道:“你凭什么管我?你不过就是一个穷教书的,我家在荣平城,堂堂一品大员的宅邸,阔着呢,你个乡巴佬怕是做梦都没见过!”
呵呵,真是好气人一熊孩子。
白檀这些年收拾过的熊孩子,手拉手能绕大周三圈,经验丰富,闻言淡淡地说道:“我见过啊,我不但见过,还住过哦。”而且不吹不黑,莫说是那什么一品大员,就是当今圣上,见了他说不得还要换上一声老祖宗哩。
很快就到下学时间,白檀让其他孩子先走,自己跟小少年耗着,轻描淡写地说道:“说了十遍就是十遍,不抄完不准走!”
那小少年见白檀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恨恨地磨了磨小虎牙,眼珠子一转,趁白檀不注意,逮着空子就钻出去,闷头往外跑,嘴里还得意道:“小爷我才不听你的呢,啰里啰嗦的乡巴佬!寒酸鬼!”
还未出得大门,一个黑色劲装,高大俊朗的青年堵在那里,探手一抓,就将小少年牢牢挟制住,拧着飞入鬓角的长眉,沉声道:“云琪!我平日是如何教你的?怎么能跟先生这么说话,不懂尊师重道,看我不打烂你的屁股!”
他单手提了云琪,一手扬起,毫不留情地啪啪啪打了几下,直打得云琪鬼哭狼嚎,求饶不止。
白檀落后一步,恰巧将两人对话尽收耳中,他笑了笑,原地欣赏了一番云琪凄凄惨惨的模样,等到那黑衣青年打到第十下,才适时劝解道:“已经够了,这位公子,云琪还有十遍抄书没完成,不能下学,还请稍等。”
黑衣青年抬起头来,两人对视一眼,双双呆在那里,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直到云琪小少年落了地,可怜巴巴地说道:“我饿了,要先回家吃饭,得空再抄书。”
白檀恍然回神,凭借着超高的职业素养,下意识回答道:“不行哦,必须写完才能吃,这是惩罚。”
云琪拉着黑衣青年的袖子,央求道:“哥……”
谁知黑衣青年揪着云琪后领子,将人直接送到教室内,冷声道:“磨蹭什么,没听到先生的话吗?赶快写!”
云琪叫嚷:“我屁股都被你打肿了,坐都坐不了,怎么写?”
黑衣青年不为所动道:“那就站着写,不急,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回家。”
云琪如遭雷劈,大声道:“我讨厌你!我要去找娘亲,看她不狠狠骂你一顿!”
黑衣青年冷笑:“你若不规规矩矩的写完,谁来了都没用,娘亲也一样,她次行就是为了在外祖家养病,你若不怕娘亲知道后,被你活活气到吐血,你就去告!”
云琪默了一会儿,终于偃旗息鼓,一边哭,一边老老实实地用那□□爬字抄书。
正是春三月,泥融沙暖,燕子低飞,芭蕉展绿,桃花灼灼,墙角横伸出一枝梨花,带着点点雨珠,素净无比,却又百媚千娇。
云玦迈步来到院子,白檀还站在那里,背对着他,不言不语,身影清瘦纤细,宛如芝兰玉树。
那种莫名其妙的、宿命般的怪异感觉,又来了……
云玦走过去,绕到白檀面前,踌躇着问道:“我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话未说完,却看到气度高华,容光昳丽的年轻先生泪盈于睫,明媚的桃花眼中一片忧伤、怅惘。
啊,为什么他看到云琪哭,只想狠狠揍对方一顿,面对年轻先生泪眼朦胧的模样,却酸涩得不行,恨不得剖开心肝给他看……
良久,白檀终于哽咽着开口,嗓音软糯温柔,轻不可闻地埋怨道:“云九霄,你是瞎子吗?从地狱到人间这一段路,你怎么会整整爬了七十九年?”
云玦:“……?!”
他不太能听懂白檀在说什么,不过没关系,这并不影响云玦软了心肠,在满心满眼的愧疚和疼惜中,顺从地说道:“对不住,我错了。”
对不住,我来迟了,将你独自留在人间,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等了这么久,以后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