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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三月, 泥融沙暖, 草长莺飞。
窗外, 碧桃花开,密密匝匝地点缀在淡青色天空下, 被嫩绿的叶子拥簇着, 鲜艳得像是拿上好的胭脂点染过。
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 几个将将十五六岁的小丫头, 穿着一水儿的蓝底碎花薄夹袄, 以及带有镶边的阔脚长裤, 颈后拖了根乌油油的长辫子,末端用红色绒线绳绑了,倒也清爽俏丽。
小丫头们正是慕少艾的年纪,热衷于讨论穿衣打扮,因着主人家随和, 并不十分拘束她们, 这会儿正聚在内院的小花园里,想趁着空闲功夫,摘一朵花簪头上, 叽叽喳喳很有一番热闹。
“这些小蹄子越发上脸了, 大早上的吵吵闹闹, 看扰了三少爷睡觉, 婢子这就去让她们规矩一点。”白荷轻轻咕哝了几句。
她原是爹妈逃荒路上扔掉的乞儿,蒙大少爷白楷好心收养,还以“白”为姓, 给她起了名字。白荷是个懂事明理,知恩图报的好姑娘,稍长了一些后,就自愿留在府里做事,一心一意地伺候主子,处处小心谨慎,妥贴有分寸。
虽说现在已经改朝换代,外面见天嚷嚷着革|命,还有人做洋人装扮,满嘴叽里咕噜的外文,青年学生四处宣传自由、平等,过去那一套地主老爷家生子什么的,统统被贴上“封建腐朽”的标签,已经不合时宜了。但在白荷看来,这些变化对她的生活并没有任何影响,她仍是一门心思地做事,兢兢业业地照顾三少爷,这就够了。
白荷在府里待了十多年,如今约莫双十年华,资历长,又深受器重,早些年就被提拔为大丫鬟,确实有资格教训小丫头们。
绣了如意云纹的鲛纱帐里伸出一只素白纤细的手,掀开一角空隙,露出半张难描难画的脸庞,粉白洁净,靡颜腻理,尚带着些浅浅的慵懒倦意。
白檀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说道:“算了,别跟她们计较,我也该起了。”他说着就坐起来穿衣服,动作自然,驾轻就熟,明显是做习惯了的。
这些事白檀并不觉得有什么,白荷却唬了一跳,慌手慌脚地凑上来,“哎呦,三少爷,您怎么能做这个,有奴婢呢。”
“且住。”白檀抬手制止白荷,安抚一笑:“这有什么,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大小事务,大家都是亲力亲为,我总不能搞特殊。而且,白荷姐姐,现在不兴摆主子款儿了,万一被旁人知道,该骂我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纨绔子弟了!”
白荷听得眼泪汪汪的,又委屈又难过,“奴婢……哦,我,我从小跟三少爷待在一处,您的衣食住行都是我打理,怎么说不让管就不让管了呢?”
新事物的接受和传播是一种十分缓慢的过程,白檀知道白荷一时之间确实会难以适应,就不再多言,自己起身,快手快脚地洗漱了。
白檀刚从海外留学归来,因为这年头交通不便,期间同家里仅有书信往来,粗粗算来已有四年未曾回家,坐了大半个月的游轮,昨天傍晚刚刚抵达。
兄弟相见,难免情难自已,热泪奔涌,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叙,真正见面后,除了嘘寒问暖几句,三人俱已是哽咽得不成腔调。
体谅白檀长途奔波,必然十分辛苦,长兄白楷就做主,挥退了想来问候的远交近邻,让白檀只管先休息,有话稍后再说。
得益于白楷经营有方,承继祖宗基业,又将其发扬壮大,多年来攒下庞大家私,店铺门类众多,产业涉及极光,论财力,在整座北平城里也数一数二。
白家家大业大,上上下下几十口子人,居住在老宅里,说是老宅其实照实来讲,乃是从前朝一位没落王爷手中购置的,实打实的王府规格,碧瓦红墙,雕梁画栋,挨着墙根栽了金桂、合|欢、木芙蓉、垂丝海棠等花木,绵延几里地,花团锦簇,锦绣成堆。
只如今外界形势不明朗,政|局未稳,今日东风压倒了西风,明日南墙推倒北墙立,时机敏感,白家本就不好张扬奢侈,也响应号召,遣散了一批仆佣,剩下的基本上都是父母双亡,无处可去的。
白檀多年未归,丫头们一时忘形,在昼锦堂外多说了几句,这才催得补眠的人不得不醒过来。
虽然回了国,但因着白檀在外几年,身形有了变化,家里的旧衣服短了一寸,他就从行李箱里捡了半新不旧的衬衣、马甲、西裤,换上之后,稍一整理,去往主院。
白家人丁寡薄,往常都是独子单传,到了这一辈却得了三子,分别是白楷、白椴、白檀。只是白老妇人当年是年过四十又有了身孕,老蚌怀珠,自然格外艰难些,刚产下白檀就撒手人寰了。
白老爷与夫人伉俪情深,禁不住打击,重病一场也去了。
彼时,白檀尚在襁褓,嗷嗷待哺,两个兄长却已经加冠,只能摸索着上手,磕磕绊绊地倒也将人拉扯大了。
为着这个,两个兄长待白檀都极好,差不多是当半个儿子养着,兄弟间情谊十分深厚。
白楷的发妻名叫季秋容,出身书香世家,温柔端庄,品貌不凡。两人虽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走到一起,却相敬如宾,恩爱甚笃。
早些年世道不太平,北平也遭了几次战事,有一次乱军闯进家里,季秋容替丈夫挡了一枪,腹部受了重创,幸好送医及时,险险保住一条命,却再也不能生育,此生与子女无缘。
那时节,许多达官贵族,商界巨擘都爱蓄养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充作姨太太,对外仍是一夫一妻,并不损害名声。若是酒桌上说起来,也算一桩风流雅事。
季秋容碍于自己不能生,自觉没脸张口拦白楷,就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含糊过去。反倒是白楷怕愧对季秋容的一番深情厚谊,主动承诺不纳妾,不和离,将来只管让白檀承袭衣钵。
季秋容本来就对粉雕玉琢,小小一团的白檀很是喜爱,知道这辈子都不能有亲生的孩子后,为了后半生有个依靠,就将人抱到房中,也免得夫妻两人终日枯坐,膝下凄凉。
“三少爷来啦,快请,快请!”主院里的冯妈妈瞅见月洞门的白檀,老远就打了招呼,热情异常地说道:“老爷和夫人正等着呢!”
白檀笑着点了点头,进得门来就被人拉住了手,一身豆青色旗袍,裹着貂绒的季秋容含泪道:“快让我好好看看,可瘦了?”
白楷与季秋容都已过不惑之年,纵使养尊处优,保养得宜,也显出几分风霜之色,白檀望着季秋容眼角细细的纹路,心头一酸,拉着她坐下,安慰道:“大嫂放心,我在外面一切顺利,好着呢。”
季秋容拿手绢揩了揩眼角,动容地说道:“这次回来,可不许再走了。”
白楷穿着深绛色团花事事如意织金马褂,白净的面皮上蓄了短须,五官与白檀有三分相像,只是不及幼弟精致,但眼神清明,眸子湛亮,一看就十分精明。
他呷了口茶,欣慰地看着白檀,温和地说道:“走吧,先用饭,饭后我有话问你。”
几人吃过早膳,白檀跟着白楷去了书房,在下首处坐了,白楷方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自小就不爱摸算盘,唯独喜欢书本,拿起来就废寝忘食的,我跟老二都依你。你想上西式学堂,想出去见见世面,我们也替你找门路。可是,老三啊,现在大哥老了,你也学成归国了,家里的生意该上点心了。”
这些,白檀在返家的路上就深思熟虑过,他苦着一张脸,可怜巴巴地说道:“大哥,咱家生意蒸蒸日上,全都靠你和二哥费心,你们才是咱们白家的活字招牌,让我帮衬着跑跑腿还行,接手一部分,肯定不成的,别到时候砸我手里,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
白楷护短,瞪着眼睛道:“瞎说!你是我白楷白润林的弟弟,怎么可能如此愚笨不堪?再说,还有你二哥看着呢,不懂的地方,我们手把手教你。”
白檀跳起来作揖,讨饶道:“别别别,大哥,我真的不乐意学这些。”
白楷道:“那你打算做些甚么?当然了,若是想在家里歇一段时间,养养身体,也是可以的。但是不能长久的不做事,否则,好好的人也变惫懒了!”
白檀俯首受教:“我晓得,大哥,我想出去教书。”
“教书?”白楷一惊,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不行。”倒不是他瞧不起这个职业,按理来说教书育人,春风化雨,也是美名,合该受人尊敬的。
薪酬低一些也无所谓,左右白家多的是钱,断然不会缺白檀那一份。无奈现在人心浮动,风雨变幻,就连学校里也安静不下来,三天两头有学生上街头游|行,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抓捕起来了,白楷是怕弟弟卷入漩涡而不自知。
只是,白檀在穿越这个世界之初,就充分了解过时代背景,在得知这是与华夏民国时期高度类似的平行时空后,心里就很受触动。
那段由盛转衰,充满屈辱,被人欺凌,饱含血泪的历史,每每思及,都会让任何一个稍有血性的华夏儿女热泪盈眶,恨不能时光倒流,投身沙场,即使不能力挽狂澜,也该为脚下的土地抛头颅洒热血。
所以,即便白檀明知道现在这个世界,与他所熟知的风雨百年,并不相同,也想尽一份绵薄之力,而不是明哲保身。
现在一切还刚刚开始,并未到最黑暗的时候,白檀猜想,若是毫无作为地放任下去,不远的将来,只怕亦会风雨飘摇,朝不保夕。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到时候,白家就算富可敌国,又有什么意义?更何况,乱世之中,怀璧其罪,这么多钱财,如果没有强大的兵权守护,早晚都会被洗劫一空。
当然,这并不是说白楷和白椴等人的做法有错,毕竟他们也并非冷血无情之人,扩大自家产业的同时,也引进了一些先进技术,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人民生活水平,甚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救助孤寡老弱,这一点,仅看白荷等人就知道了。
对此,白檀只能说条条大路通罗马,经济救国的方式也不错,但他想走另外一条路:以身作则,教化学生,启蒙思想,培养人才。
是的,在这个新旧交替,百废待兴的过渡期,人才绝对是最稀缺的资源。若想实现振兴,唤醒沉睡的东方雄狮,仅仅依靠一部人的力量是不够的,那样太慢了,白檀怕这个内忧外患,满目疮痍的国家等不起。
最好的办法无疑是集合众人的力量,众志成城,万众一心。
白檀明白,这条道路很难,荆棘密布,坎坷崎岖,甚至有可能为之丧命,但是,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想让自己化身星星之火,等待光明的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声明:
1.这个世界背景特殊,架空民国,似是而非,走夫夫联手,救亡图存路线,部分情节和设定可能会不太和逻辑,主要是为了排遣看历史书时的那种无能为力,满腹郁卒的感觉,也算是圆一个梦吧
2.本章节有一个细节,佣人们称呼白楷为“老爷”,叫白檀为“三少爷”,实际上差了一个辈分,主要是按照情节设定,白楷与白檀年龄差距太大,白檀又多年不在家,佣人们以前喊习惯了,下文会进行细节交代,有下人改口情节,并非不小心留下的bug,望知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