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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一阵阵有节凑的马蹄声踩踏地面发出轻微震动,朱景符领着侍卫们骑马在前引路,后面百余名骑从簇拥着一辆宽厢马车缓缓驶过城西转角护城河处,其后约百多名官员相随,一会儿近前,在百步之外纷纷下马,向辕门下打量不已。
这时,一名年近五旬,身形壮硕,头戴黑纱朱纹远游冠的老者下了马车,朝这边端详几眼,见果真是刘义符按剑而立,便快步上前,整理了一下朱色官服袍袖,抚平被轻风吹拂飘起的腰带下二采紫绶,张开双臂在身前合拢抱拳,低头躬腰就行大礼。
此人正是建安侯刘粹,一到城郊立即前来谒见,而未拒绝派往迎接的使者,这态度足以说明一切,刘义符心中一喜,快步迎上前,伸手把住其胳膊就要扶起道:“皇叔快快免礼,可折煞小子了!”
“君臣之礼!断不可废!”
刘粹却意味深长地大声回了一句,尤其后面四个字加重了语气,并推开刘义符的手,坚持行以臣谒君之礼,这才站到右侧,目视几名郡太守、刺史府长史、司马、别驾等一干下属。这礼节看似含蓄,在如此特别的情况下其实非常直白。
刘义符瞬间会意,心中一喜,只好微微欠身还礼,脑子里却在寻思,刘粹在回来的路上肯定已想好了对策,那么接下来就要宣示效命勤王,发布缴文祭告天下,调度钱粮与集结军队。可是,没有印玺冠服,全部赶制一套也来不及了啊。
刘义符这么想着不禁有点走神,以致于李德元等几名郡守领着一大群官员排好次序迈步上前拜见,一个个自报姓名官阶职位,都没回过神,好在其中一人嗓音洪亮,总算令刘义符反应过来,挥手一甩袍袖,脸上挂着从容自信的微笑道:“众臣免礼!可与建安侯随朕入行在议事!”
韩龟寿、垣护之已率内侍、侍卫们登堂侍立,倒也凛凛然有点行宫的架势。
刘义符请刘粹同行,他却婉拒落后一步,一行人直入前院正堂,一时陈设简陋,只能每人一张草席铺地,设一坐垫跪坐,条案都凑不齐,别说茶点了。而且这时代人们饮茶,习惯放姜、葱、蒜、芥末、糖什么的混合着一起煮,味道并不好。茶艺真正成熟,还在唐代陆羽的《茶经》问世之后。
草席在南方是常见之物,即算是高门公卿,居家待客也常以草席铺垫宽榻,或直接跪坐在草席上,并不以此为寒酸,反称之为风雅高洁。若来客不为主家所喜,主家通常会在事后把来客坐过的草席扔掉或焚烧,以示嫌弃或婉拒。
刘义符跪坐于上首正中草席上,抬头一看,除了吉翰、郭叔融,以及几名高官郡守跪坐,其余属官都挤在下首门口处及廊檐下,更多的人只好站在院子里旁听,顿时有些无奈,清了清嗓子,朗声开口。
“想当年,建安侯舍族兄刘毅而事先帝,足见洞察时事,深明大义,忠勇可嘉。现今朝有叛臣不敬祖宗社稷,蓄意谋反,调私兵擅闯宫禁,意图复辟司马氏之天下,朕决不能容忍,故亲临寿阳请建安侯助之,不知建安侯可有良策?”
“禀陛下!先帝当年以宗王亲族出镇地方,拱卫京都,即是为防宵小祸乱朝纲,陛下能明察奸谋,驾幸寿阳,实乃果决明智之举,臣自当竭力襄助。然则……为今之计,宜先求稳,再图进取,愿陛下明断!”
刘粹能如此明确支持,刘义符已经深感欣慰了,否则他如果在北面郡县拖着不回,刘义符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很快就会变成可居之奇货,可此时他的建议就显得有点保守了。
或许是现在人多口杂,具体行事章程不适合人多参与,刘义符再问策于李德元等几名郡守,也都是赞同此意,细节不多说一个字,顿时明白这只是官面上走礼仪程序,混个脸熟表明效忠的意向,只好宣布就此散去。
等一众属官出了行在大院,刘粹果然带着李德元转了回来,刘义符自然已遣散一众侍卫,身边只有刘谨之、吉翰、郭叔融三人陪侍在旁,仍等在堂上。
“陛下!你失策了啊!以当时情势当率兵屯驻蒋山,外召援兵,内派臣属招抚再图后计;次之亦可赴京口,请右卫将军刘遵考相助。而豫州的情况兵不好,一旦迁延日久朝中另立新君,调兵四面合围,陛下在寿阳亦难立足,臣亦是左右为难呐!”
没想到刘粹也如郭叔融一般见解,反不如吉翰对时势看得更为透彻,明明总是胸有成竹却不轻易表露,但刘义符却总能体会他的心思,不由淡然一笑。
“这些朕都明白,但不知皇叔有没有想过,先帝在位时矛盾便已存在,一经爆发绝非短期可从根本上解决,无论是屯兵蒋山还是赴京口,固然能迅速平乱,也不过是按下葫芦起了瓢,且除恶难以务尽,难道朕如此年轻,却要将一生心血尽付于内耗之事吗?”
“这……”刘粹作为皇族,久经晋、宋之交的官场自然是明白门阀之壁垒,深知士族对皇室既忌惮又愤恨的心态,顿时皱起了眉头,轻斥道:“车兵可知,汝父当年择你承嗣社稷,你当设法缓和,而不是妄图连根拔起,若如此国将大乱,何来治国之才?更何况,此等鼠辈,你除得尽吗?”
刘义符不以为然,却反问道:“皇叔!朕读《韩非子》略有心得,自古人君者,生平只做三件事,一曰:不从者诛!次曰:不臣者诛!三曰:不服者诛!皇叔以为,当下朝中叛臣所为,属哪一条呢?”
“哦?”刘粹顿时有点懵,转头看向李德元问:“公和!此言可是出自韩非子,属哪一卷?”
堂上几人闻言都有些惊讶,目露若有所思之色,显是与刘粹一般满心疑惑。
李德元点点头道:“陛下所言甚是有理,确是人主应为之事,然则……此言应该不是《韩非子》原文,或是经学大家总结之言吧。不从即是抗命,有损人主威信;不臣即是藏祸,有乱国之嫌;不服……当是指外邦。”
看不出你小子还读了点书,不是朝野所传那般不堪嘛……刘粹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那上下打量的眼神看得刘义符浑身不自在,便努力挤出一点笑容让自己看起来自信一点,心里暗暗吐槽:我又不是做错事想要努力掩饰的小孩,错的是他们,你这么看我干嘛?
“吾听闻,车兵旧时东宫之臣如范泰、殷景仁、刘湛、谢裕者,是先帝为车兵所择之辅弼,徐、傅二公为恋栈权位竟不惜屡次犯上,将其贬知州郡,暗结王、谢竟行狂悖之举,其心确实已叛,只是……又有檀道济参与其中,公和!你看能说服此人回心转意吗?”
“能!不过前提是,使君必须尽快于寿阳集结兵力,广为联络宗室及陛下东宫旧臣,创造一定的条件,只需小有胜绩必有人倒戈,则王、谢之辈会自谋退路,大局上可不战而降,那时可从容善后。”李德元此时却十分肯定,不似之前一样保守。
刘粹赞赏地点头道:“公和所言甚是,听吉休文所言,车兵此行带了印玺,那便以诏书宣发,名正而言顺,必事半功倍。以吾看来,可分派使者赴建康,联络朝中太尉次子秘书监义庆、太尉三子青州刺史义欣、庐陵王义真……”
这时,吉翰忽然出声打断道:“使君!以当前情势,使寿阳立于不败才是重中之重,若兵力不足,应赶紧招募义徒勤王才是急事,联络外援可同时进行。”
“也好!二位不妨随吾同归府衙,盘算一下兵力粮草,还有……印玺冠服是不及赶制了,祭天必用的大裘冕须日夜赶工,仿制一套,此事臣会命人操办起来。”刘粹站起身,躬身告退,又道:“以此地作行在未免慢待,稍后可于城内另寻一处大宅,车兵还是移驾于城内吧?”
刘义符忙婉言道谢:“皇叔好意心领,待军心稳定再移驾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