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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二年,我试图忘记的那个冬天里,一头披肩长发的小梦拉着我走进了星巴克咖啡店。头顶的射灯斜斜洒在她的身上,仿佛午后的阳光般让人心生欢喜,室外的冷风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我要喝十杯卡布奇诺!”她一边对我说着,一边把手中的编织围巾缠上了我的脖子。
“好好好~”我假装习以为常的样子走向点餐台,其实内心早已激动地一塌糊涂。
我盘算着喝完咖啡是去看电影还是去大明湖划船,竟然完全忘记了小梦交代的内容。我站在点餐台有些不知所措,对于我这种喝咖啡的菜鸟来说,菜单上的名字生的就跟甲骨文一个模样。
正当我努力回想咖啡的名字时,点餐员的催促声已经把我拉回到现实。他用目光示意我看身后,我这才注意到点餐的队伍已经排起了长龙。我尴尬的朝点餐员咧嘴一笑,决定选择一个名字简短的咖啡。
“两杯拿铁,谢谢!”我竖起两根手指说道。
端着咖啡回到座位上,我看着满脸期待的小梦如坐针毡。我很后悔刚刚没有勇气去坦白自己的粗心,如果因为这杯咖啡被分手我岂不是比窦娥还冤!所幸小梦并没有给我发挥想象力的时间,她脸上洋溢的幸福感已经给出了答案。
“真好喝~”她戴着棉手套的双手环扣着咖啡杯,粉嫩的舌尖卷走了挂在嘴角的汤汁继续道,“星巴克的卡布奇诺就是好喝,比咖啡屋卖的要苦一些,但是味道却更加香醇。”
我一脸的黑线,努力挤出赞同的神情。原来小梦跟我一样是个喝咖啡的新手啊,还以为今天要出糗了,真是幸运。
在连续喝了三杯咖啡后小梦终于有了离开的意思,我们之后又看了电影,在泉城广场溜达,直到精疲力尽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以后了。
我们两人站在马路边等车,这时一阵寒风呼啸而过,我不禁打了个哆嗦。济南的寒冬可真是冷啊,幸好有小梦在,可以借题发挥向她索要个拥抱,也算是天公作美了。心里这样盘算着,一转头却发现小梦不见了!我起初以为她想躲在站牌后面搞恶作剧吓我,便不动声色地继续站在原地,等小梦有所行动时再暴起发难。
天上的乌云把月亮遮挡的灰蒙蒙的,在老家就会称这样的景象为毛月亮,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这是晚上要起风的征兆。
我低头看着脚下的影子,等待小梦跳出来的那一刻。但是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除了疾驰而过的车灯却再也没有任何移动的东西。我有些慌了,轻声呼唤小梦的名字,期待她会在下一秒笑嘻嘻地跳出来说我是胆小鬼。然而回应我的只有呼啸而过的冷风和远处传来的汽笛声。没有,站牌后没有,大树后没有,绿化丛中也没有!她到底去了哪里?恐慌的情绪迅速蔓延到我身上的每一个毛孔,甚至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都会控制不住地发抖。
正在我不知所措时,路对面忽然生起了一团火。那火焰被风吹地忽明忽暗,我能够看到在火光的边缘静静地蹲着一个人,背对着我无法辨认出身份,但直觉告诉我应该就是她错不了。这小梦也真是神经大条,半夜搞恶作剧还使用道具,也真是够拼的。我越想越气,脚下的步子不由得快了起来,几个呼吸间已经来到了近前。这个距离我已经能够分辨出周围的景象,那堆燃烧的东西是一张张的纸,每当火势稍弱那人就会再次添加一把。
“别闹了,我们……该……该……”我说了一半的话被硬生生憋了回去,因为就在我要上前抓住那人递向火堆的手时,一张布满褶皱的脸突然向我转了过来。她眼神复杂地看向我,眼眸中映着跳动的火光,有恐惧、有愤怒、有悲伤、还有我读不出的情绪在里面。
在这错愕的几秒钟,时间仿佛静止一般,而我的大脑却飞速地运转。我意识到她并不是小梦,这个人分明是一个老太太!起初的那种满怀期待的感觉被瞬间浇灭,我心中无名火起,很想揪住老太太的领子大声质问她,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是小梦?她到底去了哪里?
老太太看我不说话,转身继续往火堆里递纸。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她手里拿着的是烧给死人的冥币。她嘴里一直呜呜哝哝地念叨着什么,我听得打了个激灵,后背都渗出了白毛汗。我并不是怕烧冥币这种鲜为人知的事情,而是畏惧老太太异于常人的行为。起初我以为她是在跟故去的亲人诉说心中的思念,或者是年纪大了精神失常后的自然现象,然而当她讲到“我也很想你!”这句话时,我清楚地看到她鬓角的白发无风自动地撩到了耳后!我无法解释这种超自然的现象,明明没有风,老太太自己又没有任何动作,这股拉扯的力量从何而来?
“鬼啊~”我条件反射地惊呼出声,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到了自己充满磁性与爆发力的颤音。这种对神秘事物的本能恐惧让我无法冷静地思考,接连后退几步才站稳了身形。如果不是要找小梦,我想此刻的我早就撒丫子跑路了吧。
“嘘!别惊动了它们……”老太太食指贴在唇边冷声说道。
“惊……惊动谁?”我结巴地问。
老太太摆着手示意我不要说话,然后转头望向通往南边的小路,良久也不作答。我有些不知所措,虽然心里还有些抵触这个怪异的老太,不过既然知道她能开口讲话,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我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于是我再次来到老太太的面前,也学着她的样子看向南方。
不知是被气氛感染还是我精神有些失常,总觉得那片浓稠的黑暗之中,有什么模糊的轮廓在移动,高矮胖瘦都有,像人又像动物,很难具体形容说像些什么。我的心脏砰砰直跳,跟刚刚的惊吓不同,这一次我仿佛置身于一个无法醒来的梦魇中,无处躲藏。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神越来越涣散,无穷的困意向我袭来,那些模糊的影子越来越近,我已经可以听到细微地脚步声!怎么回事?我出现了幻觉?为什么我的身体无法对大脑的指令作出反应?我应该是在做梦!没错,这应该只是一个梦,所以没什么可担心的吧?我的思维越来越混乱,已经无法辨认出此刻的处境,我甚至期盼这些该死的影子快点过来,然后伸出酱紫色皮肤的枯手拍拍我的肩膀说,“嘿!哥们儿,你丫该起床了……”。
从某种角度来讲,老天对我真可谓宠爱有加。我确实醒了,只不过是被一只粗糙的手掌捏醒的。我们再次四目相对。眼眸中闪着冷厉的光芒,竟然让我分辨不出她的真实年龄!不对,这绝对不属于一个老年人的眼睛,至少在我的认知里应该是浑浊暗淡的模样。
我经常被各种细节所影响,以至于有些时候会把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无限地复杂化。就比如画画,常规的画法都是讲究先起轮廓定大形,然后再逐步细分到每一个结构,保证画面的整体统一有序;而我偏偏喜欢从重要的细节入手,然后推画到周围的内容直到完成作品。单从画画来讲,我这样做有一个很大的缺陷,就是专注细节时无法顾及到整体,很容易造成反复修改,浪费时间和精力;而从人格心理学的角度来讲,我属于外向直觉型的人,这种不断追求每一处细节或者可能性的行为,又似乎很适合做个侦探呢。所有事物都避不开这富有哲学意味的两面性,这里就不跟大家展开探讨孰优孰劣的问题了。
单说我被那老太太打醒后,对刚刚看到的景象非常恐惧与好奇,我必须搞清楚那究竟是幻觉、是梦境或者其他的什么,否则我非被自己的想象力给逼疯了不可。总之,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必须再亲眼看一看那片黑暗。抹去眼角因为疼痛而流出的泪水,我揉着滚烫的脸颊再次望向远方的黑暗。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街景。
我长舒了一口气,还好什么都没看到,否则真不知道如何才能面对那样的世界。我用力拍打几下脸颊让自己冷静下来,现在可不是研究鬼神论的时候,找小梦才是要紧事,刚刚发生的事情就当作失神时的幻觉好了。
“那个……刚刚那么冒失真是对不起,请问您有没有注意到有个女孩经过这边?”我尴尬地笑着说。
老太太呵呵一笑,摇晃着脑袋反问道:“你也看到了对吧?”
“看到了什么?”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相信这世界上有鬼神吗?”老太太又是一句无厘头的提问。
我的性格最受不了拐弯抹角的事物,老太太的讲话方式让我非常抓狂,但是因为有求于她又不能发作。我怀疑自己如果再被询问几个回合就有归位的可能了。为了避免“持久战”的出现,我决定先回答对方的问题:“世界上的鬼神都是人类意识的产物,古代统治阶级也通过鬼神论稳固政权,给予人民信仰或者枷锁……”
“别瞎咧咧俺听不懂的!”老太太非常生气,作势又要过来掐我,“小伙子,俺只问你一句,如果在危机关头你只能在自己和那女娃娃之间选择救一个,你会怎么选?记住!想好了再说,别怪俺没提醒你!”
被上了年纪的人提问这种问题还真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我本想说我会选择报警让警察同志救出我俩或者我俩共同进退之类的云云,转念想想还是没有说出口,毕竟这种自以为是的回答不符合老年人的思维模式,要是惹怒了她就没法请她帮忙了。她到底是想考验我的诚实还是大无畏的精神?又或者是其它什么?思绪转动间我已经有了答案。
“我选择自己!”我试探地回答。
理性来讲,当处于威胁生命的境地时,我不觉得自己会为了亲人以外的人甘愿牺牲,在死亡面前我会是自私的吧。虽然这样讲对小梦有些残忍,但我们毕竟还没有成为亲人,我想此刻的小梦也是同样的答案吧。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爱情和亲情没有谁高于谁的关系,它们都可以达到一个无法想象的高度。
老太太叹了口气,转身就往南边的巷子走去,竟然没有再搭理我的意思。我非常意外,心说这老人家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呢,不会是把刚刚的谈话给忘记了吧,我必须要个说法才行,这么唐突地结束对话我可不答应。
我小跑几步追上老太太,正要开口询问,却听东边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传来,紧接着就是沉闷的碰撞声。我打了个激灵,心说该不是撞人了吧。我循声望去,只见一辆变形的私家车侧翻在地上,雨刷还在不停地摆动着,仿佛一个人在向我招手,看的我心生寒意。
济南的冬天时常是有雾的,距离太远的东西都只是一个轮廓,仿佛藏在面纱下的少女,充满神秘的韵味,你永远猜不出她嘴角朝向何方。
随着继续地靠近,我已经能看到坐在驾驶座上满脸是血的司机,他用手不停地拍打着车窗,似乎是被变形的车体卡住了。来不及细看,我拨打了报警电话后连忙跑去帮忙。还好司机除了过度惊吓似乎只是受了些许的擦伤,头部的血液虽然恐怖也只是被车饰划破了皮肤而已。我试着询问事故的缘由,他却只是不停地摇头,最后索性闷头抽起香烟不再理我。我摊摊手有些无奈,一转头却看见汽车的保险杠上挂着什么东西,那是一条用毛线编织的白色围巾,上面被褐色的液体浸染,我竟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不会错的,那条编织围巾曾无数次出现在我的记忆里,伴随着它的还有那头披肩的长发……
心里不停劝说着自己这只是巧合,我踉跄着来到了围巾的主人身旁。斑驳的月光洒在她的脸上,我看清了她的模样。那刻的光景清晰深刻却又模糊不清,她安静地像一只熟睡的小猫躺在红色的花丛中,下半身隐在远处的枝叶里,又仿佛映在镜子中的影子,身体变得很长很长……
就像心理学上说的,人在面对自己不愿去面对的事物时会选择性遗忘,以此来保护自己的心灵不会被近一步地伤害。而我,也在时间的流逝里把关于小梦的记忆埋藏了起来,即使偶然提及,也都是些破碎的片段。
我记不清自己如何被警察盘问,如何回到了学校,又如何掩藏起内心的悲痛继续生活着。我也无法确定那个神秘的老太太和那些看似平常的对话对小梦的死有着怎样的联系,是否因为我的回答而导致了这场悲剧的发生?一切真的那么巧合吗?如果我选择另一种回答,死的就会是我吗?又或者那天的景象都只是我脑海中的臆想,根本没有黑暗中的影子,没有神秘的老太太,没有那个她。再或者这就是单纯的意外?我被无尽的疑惑和罪恶感笼罩,似乎永远也逃不出这场梦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