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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九点, 本来这个时候,病房里四个人有三个都应该在办公室里, 精神抖擞地展开一天的商场拼杀,但此刻却全都集中在此, 脸色也说不出有多好看。
“你个瓜娃子,医生都说还要再住几天,你啷个连医生的话都不听了。”卫总双手叉腰,很有气势却也无可奈何地说,“算了,我是从来也管不住你,现在你有师父了, 以后让她去操心!夏英杰!”
“嗳!”夏英杰不知道在想什么, 魂游天外,被他一叫才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卫总指指他,想怒骂又一时找不出问题, 最近实在是没有一件事不让他窝火的。
末了, 他只有说:“陈初的事,从今天起你不许插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着再跟着去看看吧?不放心是吧?你也不瞧瞧你上下这一身儿,人家岳小姐住的可是高档小区,你再被人当盲流抓起来,我可不去保你!”
夏英杰愁眉苦脸地看着他,又看看换好衣服站在床边, 虽然身体虚弱,脸上却透着一股坚毅隐忍的陈初,可怜巴巴地说:“卫总……”
“你自己算算,都几天没上班了?前后加起来十天了吧?这个月的工资还想不想要?我每年给你那么多薪水,不是让你在医院当陪床的!赶紧给老子滚回办公室去,赚钱!”
卫总转向陶韬,嘱咐道:“你等一会儿送初娃子过去,见到岳小姐,客气一点。”
陶韬立刻点头:“是,我明白。”
卫总恨恨地一把推开夏英杰,自己走到陈初面前,想了半天,还是叹了一口气:“你的那三件东西,我已经收好了,你放心,肯定完好无缺地送回临平山去。”
陈初什么都没说,忽然双膝一曲,跪了下来,端端正正地向卫总嗑了一个头。
“哎!你个瓜娃子,你这是干什么!真是封建余孽思想不灭。”卫总一把抄起他的手臂,轻而易举地把陈初给拎了起来,灵力消散之后,现在的陈初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再加上重伤未愈,虽然挣扎着,却始终挣脱不了卫总这个成年人的臂力。
“多谢卫叔成全。”他眼望地面,低声地说,“还请卫叔回复掌教,自此陈初已经不是临平山的人,族谱之上,勾去我的名字无妨。”
“你这是啥话。”卫总伸出手,给他理了一下衣领,“族谱是按血缘来的,又不是按修为,你再投七八个师傅,也始终是你爹的儿子,什么勾不勾……还有你爷爷那个老汉,迂得很,我打电话告诉他这件事,是想他多少出面说句话的,结果你二叔告诉我,老头还是感叹了一顿‘缘啊!夙命啊!天道啊!无为啊!’就再也没下文了。”
陈初睫毛闪动,不自觉地偏过头,不让夏英杰一点影子落在他眼里,低声说:“我爹本来也不喜欢见到我,族谱上没了我的名字,他心里还好过些。”
“你……”卫总刚提足了气要骂,陈初又开口了,“卫叔,我年轻不懂事,以前多蒙卫叔照顾,还不以为意,觉得凭我的本事,总能护得卫叔周全……如今只有请卫叔多加保重,恕我……不能报答了。”
“脑壳进水嗦?!”卫总狠狠地撸了一把他的短发,“一家人讲什么报答不报答的,你要真想报答,也不是报答我,我才管了你几天?”
陈初不语,脖颈扯成一道执拗的线,就是不转头。
“好了,我也不说什么了,你这个娃子心里有的是主意,岳小姐的人品我也略有耳闻,至少委屈不了你,这样我还稍微放心点。”卫总说着瞪了一眼夏英杰,“明明好好的一件事,就能给你们临平山出来的倔驴给搞砸,我都很佩服你们。”
这个时候病房的门被咚地一声踢开了,一个穿着水手服上衣,蓝白条短裤,露着两条胖胖小腿的三岁大小的小胖孩舔着甜筒走了进来,大模大样地说:“陈初,吾来接你了。”
他看见夏英杰的时候,眼睛一亮:“坏人,你也在这里?”
夏英杰蹲下身,想伸手去捏捏小麒麟胖乎乎的脸,被小麒麟嫌恶地一巴掌打开:“呔!放肆!”
“小家伙,你阿姨呢?”卫总倒看着小麒麟挺顺眼的,笑眯眯地问。
小麒麟歪着头,想了想:“宗主事务繁忙,今朝还和本门客卿有个重要的会晤,故此派吾前来。”
这时候,胡小凡从病房门口怯怯地探进头来,对大家不自然地笑了笑,溜着墙边走进来,把手里拎的一个纸袋子递给陈初:“师……师弟,师傅说让你换上衣服出院。”
陈初本能地眼神凌厉,刚要喝出口:“你这狐妖!”接触到胡小凡乌黑湿润的大眼睛时,想起上次的事,又说不出口了,只是摇摇头,对他递过来的纸袋视若无物。
“应该的应该的!”卫总忽然一拍巴掌,郑重其事地说:“陈初啊,你现在已经不是临平山的人了,除了吃进肚子里的丹药吐不出来,连法宝都归还了陈家,这份气节,很值得赞赏嘛!但是要划清界限就要更彻底一点,你看你身上穿的不还是从陈家出来的衣服,自然要换的!”
胡小凡吃了一惊,急忙说:“不是不是……师傅没有这个意思的。”
“她没有,就更该自觉了,是吧?”卫总推了陈初一把,“去换上吧,不然你想裸奔到岳小姐家去?没出医院门就给逮起来了,这个扰乱公共秩序罪,还蛮严重的。”
陈初默然不语,接过纸袋走进了卫生间,夏英杰担心地看着他,再看看瞪着他的小麒麟,讨好地问:“小朋友,叔叔请你吃冰棍好不好?”
小麒麟一脚踩在他脚上,狠狠地说:“吾才不稀罕老北京糖水冰棍儿哩!”
“夏英杰你个丢人现眼的家伙,整个博纳基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卫总掏出钱包,对陶韬说,“赶紧去给小朋友买个冰激凌,什么贵买什么。”
“吾要吃哈根达斯。”小麒麟提出要求。
胡小凡急忙把小麒麟拉回自己身边,笑着说:“谢谢卫总,不用了,出来的时候孟长老吩咐过,不让他乱吃东西的。”
说完,他掏出一张卡,双手递过:“这是师弟前几日住院,您给垫付的费用,家师嘱咐一定要当面还给您。”
卫总意味深长地笑笑,也不推辞,伸手接过了卡,很亲切地问:“你在岳小姐门下修行多长时间了?”
胡小凡也笑:“我以前是友邦保险公司总务科的,就在博纳基金楼下。”
这驴头不对马嘴的回答却让卫总点了点头:“很好很好,年轻有为啊。”
卫生间门开了,陈初低着头走了出来,清爽的条纹衬衫,牛仔裤,帆布鞋,他本来的皮肤因为风吹日晒昼夜奔波而致黝黑粗糙,在医院躺了十几天之后,倒变得白了不少,走出去和本市任何一个中学的学生没有什么不同。
他再不迟疑,直接走向胡小凡,说了一句:“走吧。”
“等等。”小麒麟从挂着的哈姆太郎小包包里掏出一张纸,展开了递给他:“宗主说了,要锻炼你在城市的生活能力,这是家里的地址,看你没了修为,不能在天上跳来跳去,还有可能找得到不。”
陈初愣了,城市对他这个山里长大的少年来说,本来就只能认清东南西北,一旦要落实到某个街道某个小区,那真是一团乱麻。
卫总咳了一声,再度说:“这就算了,陶韬啊,你送一送他们。”
“是!”陶韬走上来,伸手去抱小麒麟,“叔叔开车送你们回家好不好?路上给你买哈根达斯哦?”
“放肆!”小麒麟中气十足地断喝了一声,“休想用哈根达斯来收买吾哩!宗主言出必行!”
胡小凡赶紧拉了他一下,然后笑着说:“不用不用……我会陪着师弟慢慢找的,他以后总要在城市里生活,这是必备的常识,不能往家里一坐就不出门了,跟——跟过去一样。”
夏英杰忍不住了,伸手去抢那张纸条,陈初迅速往掌心里一捏,沉声说:“好,我自己找!”
“其实你们也不用担心啦。”小麒麟低头在小包包里翻啊翻,翻出几张粉红色百元大钞,亮给卫总看:“要是他实在找不到,吾会带他打车回家哩。”
说着他又跑到陈初面前,仰脸看着他说:“或者你现在就承认自己‘不行’,那吾这就带你打车去。”
陈初二话没说,迈步就向门外走去,小麒麟撒开小腿紧跟在后面,胡小凡慌忙地对大家胡乱地点头道别,也跟了上去。
夏英杰苦着脸,一派神不守舍的样子,卫总全看在眼里,冷哼了一声:“陶韬,我们回去,好好看着他,别逃跑了,去坏人家门派教徒弟的百年大业!”
金鑫大厦的顶层现在是一片凄惨,死掉的花木都已经收拾干净了,就剩下满目的断壁残垣,黝黑的泥土翻着,里面夹杂死掉的根茎,干枯黄白,毫无生机,满目疮痍。
毛幼书站在大楼顶端,正午的太阳热辣辣地投射下来,已经带上了夏日的灼热,她满头稀疏的白发披散开来,闭着眼睛,手里举着那根三眼怪兽的拐杖,念念有词。
高层顶端的风力很大,吹得她瘦小身躯上的长衫翻飞起来,仿佛随时会迎风而去。
顾家祖母站在入口临时建起封堵外界的大门后面,默默地看着。
顾景行匆匆从后面走来,扶住她的手臂:“奶奶,你们不好好休息,到这里来干什么,额妈呢?”
他一眼看到外面的毛幼书,脸色变了变:“我去请额妈下来,这里太乱了,阵法的根基被毁,灵力涣散,你们还是回家去吧。”
顾家祖母拍了拍他的手,笑着说:“你以为让我们回家,就可以听不见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景行,你现在的状态我也知道,别说修真界,就是金融街,我怕你也待不下去了。”
顾景行默然,现在不说别的,就这栋大厦出现的‘质量’问题,就让众多公司纷纷打起退堂鼓,一封接一封问责信和律师信飞向承建的贺氏公司,媒体也在趁火打劫,明里暗里都在贬损富洋。
“景行啊,大丈夫能屈能伸,一时之气不算什么,忍了就好。”顾家祖母终于问了一句,“你有没有考虑过,结束这边的生意,回南洋去?”
顾景行沉默不语,鬓边的一缕白发,分外刺目。
“我知道你不甘心,谁还没有年轻气盛的时候,但你要想想,目前南洋的局势稳定,是建立在我们一家独大的基础上的,我那天说那蓝姑娘,也就是这个意思,你以为我看不出来那青也是个不安分的人?但是现在顾家,柳家,毛家是一体,他无缝可钻,不得不装得谦逊有礼,真等出了事,还不知道他要变成什么样子,这些人的嘴脸,奶奶几十年下来,都看惯啦。”
顾景行强笑着说:“奶奶,您放心,我虽然现在……但收拾那青,还不成问题。”
“你毁了大半修行,也不是什么问题,有你母亲在,有毛家的降头术,一年半载也就补回来了,但是,你要清楚,我们为什么一家独大?是因为三家的血脉集中在你一人身上,这次的事,他们甘心为你赴死,也正是因为如此。但你万一要出了什么事,那三家联盟立刻就会灰飞烟灭,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代替你,明白吗?”
“奶奶,我懂,我会好好保护自己的。”顾景行目光闪烁地说。
“临行之前,你母亲连万魂劫都肯拿出来,不就为的护着你,结果倒好,被岳小姐给破了。”顾家祖母挡住他要辩解的话头,叹着气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何止千金万金,没了你,那些南洋土著不说,连华人圈内部都会闹乱子,于公如此,于私你是我们唯一的孩子,我们又怎么可能放着你有危险。”顾家祖母拉起他的手说,“景行,去和岳小姐谈一谈,你们把婚事定下来,我们这就回南洋去,她父母双亡,也没什么放不下的。放心,我们绝不会委屈了岳小姐,回南洋就给你们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别的女孩子有的,她一样都不缺,要什么条件仅管提,南洋那边的生意有你父亲打理,你就和岳小姐四处去度个蜜月,玩个几年也无所谓,别忙起来冷落了人家。”
顾景行哭笑不得地说:“奶奶,你会不会想得太远了一点?”
“哎呀,你害羞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看中什么当然就要果断出击。”顾家祖母笑眯眯地说,“我也不要求你们赶紧生孩子什么的,都还年轻嘛,多玩两年,熟悉一下南洋的风土人情,等住得习惯了,喜欢这个地方了,再给我生个重孙子……那多好。”
“是呀是呀,生了重孙子,奶奶你就有事做了。”顾景行抱怨着,一转头看见母亲已经向这边走来,急忙说:“奶奶,我心里有数,你们还是先回家去住着吧。”
毛幼书推开门,嘎声问:“你有时间不在下面对付那群凡人,又来这里干什么?”
“没,没事,我的事都处理完了,来接你们回家。”顾景行掩饰地说。
毛幼书回头看看城市上空逐渐点亮的霓虹,感叹了一句:“怨气深重,戾气四散,各种负面情绪扑面而来,这般繁华都市,和南洋之地简直是天上地下了,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