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决心

御井烹香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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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竹和陈珚相识的时候,大姐已经出嫁了,她自忖家里也没人会这么饶舌,大姐回来还没过半个月,就把她和陈珚之间的那些故事告诉宋苓,因此宋苓这话,说得宋竹是毫无准备,她压根就不知道姐姐这话到底是什么来由——难道,她对陈珚的心思居然没有过去?被大姐一眼就看了出来?

    到底是关心则乱,宋竹过了一会方才想到:自己和陈珚的事,只怕已经传遍了东京城内,虽然并不是说他们俩彼此喜欢,而是说他们先是师兄妹,紧接着又是义兄妹,但以大姐的聪慧,从这些表象下,如何猜不到当时宫中的刀光剑影?对于两人的关系有所猜测,也就不足为奇了。

    姐妹俩谁也不笨,既然自己都已经沉默了一会,宋竹也就没去否认什么,只是轻声说,“也没想着和他有什么姻缘,您就别打趣我了,只是这对于我们家来说,也算是息息相关的大事……”

    “这倒也是不假。”宋苓没有否认妹妹的说法,“好在现如今北党也倒了,好容易把他们请出东京城,官家可不会愿意再来个北党事事和南党唱反调。就是南党内部,有心出头的安朗刚被人打出去,几年内也没人回来,更不会有人敢于和姜相公争位置。我们宋学在几年内,肯定还是能迎来一个不错的机会,只要王师兄那里做点成绩出来,局面只会比以前更好。虽不说一步登天,但也该知足了吧。”

    这话说得不假,宋竹细心品味,也觉得宋苓所见很是老道,她颔首道,“宫里的那位小皇子,要到开蒙还有许多年呢,到那时候,姜相公在哪里可都不知道,若是王师兄这些年来努力进步,也许到时候,教导他的人就是爹爹了。”

    宋苓为人,嬉笑怒骂最是肆意,看了一眼宋竹,忽然略带奚落地一笑,“正是,你要为我们家担心呢,那就不必了,这番最倒霉的就是你那义兄,从云端一朝跌落,这感觉可不会太好。若是将来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虽然官家一直都是简朴示人,但该有的排场也不曾少了,现在他回去福王府做七世子,兄终弟及,爵位轮到他的那天还早了呢,在此之前,七世子能分到的产业可不多,若是他们家和留王家一个规矩,一辈兄弟都在一块住,指不定连个好院落都分不到。”

    宋竹知道姐姐还是有点试探自己的意思,也不以为意,反而说道,“我听义母说,这些日子里,七哥连着得了不少赏赐,除了被封为杭州团练使以外,还得了赐地、赐财宝,听闻还有一间正店,还是什么酒水生意。他手里的活泛钱不少,如今应当都能带出宫来的吧?圣人对他,宠爱非常,也不可能让七哥没个结果的。”

    这些事,都是福王妃和她闲聊的时候说的,宋竹说起来也是理直气壮,宋苓听了,点头不语,宋竹又道,“你进京都这么些日子了,是否也该往宫里报个信,太后、圣人对大姐你,都是惦记着的,说了好几次要请你入宫教导公主……”

    “若是从前,这话还能当真,”宋苓摆了摆手,“如今再要提这话就有些没眼色了,你就当没这事,过上一段时日,再偶尔提一句也就是了。”

    她看来对于能不能做教习并无什么牵念,宋竹也就并不再提,两人闲话了一番朝局的变化,宋竹起身烧水,预备点茶来吃。宋苓也不帮她,只是坐在一旁看着,冷眼旁观了一会,方才问道,“看来你对王家,是真没心思?”

    宋竹这才想起来,姐姐刚才还说了王家的来信,她笑道,“也不是没心思,就是不着急么。王家虽然好,但现在和我也没什么关系了吧?”

    “谁说和你没关系了?”宋苓笑眯眯地说,“人家王家虽然没好意思再提你,但爹爹前些日子写信过去,说想要结亲,王师兄回话倒是极情愿的,爹爹便是在想,要不要把你给说过去,再结了这份姻缘呢。”

    “啊?”宋竹确实没想到这点,“那、那我和王奉宁不是都——”

    “王家分支多了,王奉宁没福气,别家一样有争气的衙内,争着要娶,”宋苓道,“主要是王家和我们家因这事,外人眼里都有几分生疏了,爹爹也有意破除一番流言蜚语。其次,王家家教毕竟还是严格的,和王奉宁双亲那样胆小势利的,终究是少数。只是这件事到底还要你中意方好,因此爹爹还没下定决心——况且他又觉得为三哥说王家的女儿为妻也不错。”

    因去年的一番风波,小张氏没敢离开宜阳,现在都还没上京,所以宋竹的亲事也就只能是父亲和大姐商议着办了,她对再说给王家倒是也没什么抵触心理,就是觉得这对王奉宁来说有些尴尬而已,因此便不置可否地道,“此事,再说吧。”

    宋苓看了看她,微微笑道,“说真的,三妹,虽说现在七世子和你之间,看似没了鸿沟,可他身份特殊,若是宫里那个小娃娃没了,他自然还是要回去的。若是小娃娃长成了,他一辈子安享荣华富贵是不错,可也一辈子都要谨小慎微,绝不能掺和朝政……”

    宋竹其实一开始就明白了姐姐的意思:不论陈珚进不进宫,有过这一重身份,身为宋先生的女儿,他和她之间就是永远都没有可能的,否则,一样是连累家人。——她对王家亲事不热心,也不是因为还惦记着陈珚,只是宋苓为人,好恶分明,对王奉宁一家人已无好感,她要说自己担心王奉宁的心情,免不得被姐姐数落,因此只得无奈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罢了,王家也行,先让他们把人带来看了再说吧!”

    既然是生了大胖小子,那么陈珚也就没存别的心思,还没等满月礼呢,他就又一次和阿姨说了,预备出宫去住,圣人虽然依依不舍,但到底也没有多留,只是拉着他的手,嘱咐了许多话,又道,“明日赐一座别业给你,你要是家里住得不舒服了,便过去散心。”

    这几个月来,宫里不断赏钱赏物,陈珚已经是小有身家,最重要的,还是宫里把东京七十二间正店中的一间正店赏给了陈珚——当然不是说这正店日后就是陈珚的了,只是这间店的红利,以后给了陈珚使而已。这一年七八万贯的吃息,一下就让他成为福王府最富裕的一个人,便是他爹娘,虽然也暗地里经营一些产业,但论出息却都还不到七八万贯。非得加上封地的产出,才能和陈珚相比。如今圣人又给了这么一间别业,虽然没有明说,但陈珚晓得,必定是在城外那间自带了百顷良田的庄园,说起来,他得的东西,怕不是比公主出嫁的嫁妆还要多了。

    “姨姨。”他对于圣人也的确是十分不舍,此番出宫以后,为免瓜田李下,两人相见的次数便不会太多,想到素日来圣人待他一番情谊,陈珚也是红了眼圈,抱着阿姨的膝盖伤感了一会,便又面见官家辞行。

    官家平日在外殿,又或者游幸园林时,召陈珚相伴的机会还是不少的,因此便没有圣人那般不舍,抚着陈珚的头道,“回家以后,戒躁戒骄,好生和兄弟们相处,但若是有人欺负了你,也不要太忍让了。”

    这番话前后矛盾,倒是体现了官家心里对他的疼爱,陈珚忍着眼泪微微一笑,道,“姨丈尽管放心,受了委屈,我肯定来找您告状,让您教训我那些兄弟们。”

    官家哈哈笑声之中,陈珚便登车出宫,在箫韶部乐的陪伴下,浩浩荡荡地回了福王府。

    家里人相见,自然是好一番感慨,不过福王和福王妃也都不曾有多么失落,陈珚能入宫,家里人自然不可能掣肘,可出了宫,家里人却也都十分喜欢。就是陈珚几个哥哥,也都不无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若是陈珚异日做了皇帝,福王这一家人,虽然也肯定是格外荣宠,但相同的也肯定要格外战战兢兢,陈珚那几个哥哥还要对弟弟行大礼,都是富贵乡里长大的,对身外之物看得不重,很多人心里未必觉得多出来的那点钱财,能抵得过这一份纲常失序的不舒服。

    陈珚住在宫里时,和外界消息不便,这一次回来,肯定要和家里人多谈谈天,当晚吃过饭,便和几个兄长一道吃酒闲话,大家零零散散把京里京外的许多动向都说了个遍——关西的战局渐渐有所好转,仿佛有反攻的势头,京里姜相公还是大权独揽,变法又要有新招数……

    说到府内,最大的新闻也就是家里多了几个陈珚的侄子、侄女,还有他们家多出的那个义女宋三娘的婚事。

    “就这几个月,他们家的门槛都要被磨平了,来提亲的媒婆从天南到海北,也不分什么党了,都是想要娶到这么孝顺的小娘子。就是娘这里,都有人来问,打算托她做媒,也不知为何,都被娘回了。”

    “也是宋家早就有了腹案了吧,听说还是要和王家结亲,虽说王城成亲了,但不是还有别的兄弟么。”

    “我听说是要说给周家就是周家那个周霁——”

    陈珚也知道,邓妃有孕的消息一传出来,自己就未必能约束住周霁,他这些年来一直没有成亲,不知是否就在等这个机会,听到周霁的名字,他心里先是一沉,马上就又想到:“还是要设法再警告三娘一番。”

    不过想到现在可以通过母亲传话,也不必和宋竹见面,刚兴起的想法忽然间又烟消云散了。“她那么聪慧,要是能听进去我说的话,肯定是不会选周家,若是选周家,只怕也是经过一番权衡的,又何必还需要我去多嘴呢?就算是再说个王家的人,她家里人那么疼她,那人的条件想必也不会差的,我应该为她高兴才对,不能再想着她的事情了。”

    连宋苓都明白的道理,陈珚在过去的十个月里如何能不明白?只是饶是如此,他依然免不得闷闷不乐,这天晚上倒在床上,便还是在说服自己:“你若说了她,就是害了两家,这是极为自私的,对谁都不好,再说,她现在也不再喜欢你了。”

    宋竹放下他,本来是他一直希望的事,但现在陈珚却一点也没办法因此高兴,他把那番话在心底翻来覆去地想了无数遍,忽然一阵烦躁:“男子汉大丈夫,哪有那么多不得已!想做的事,就去做!想要的人,就去抢!从前你要做太子,那是真的没有办法,现在你都不是太子了,难道还要继续妥协下去,陈珚啊陈珚,你就真的这么无能吗?”

    他素来心思缜密、谨小慎微,此时忽然间大发豪情,也是心潮起伏难以自禁,翻身坐起来想了一想,便想道,“但,她已经不喜欢我了……我做这些事,总是要伤害到先生他们的,不说是误了大事,但起码以后宋家做事要被我掣肘,若是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娶来一个不高兴的新妇,那也未必就好。”

    转念一想,却又不由一阵心跳:“陈珚,你还要骗自己吗?三娘为人,难道你不清楚?你会信她就那么死了心?她心里一定还是欢喜你的!只是从前碍于时势,不能不把你放下,若是你还要骗自己,你便真的不值得她的喜欢了!”

    自贤明太子重病,他赶回京城以来,几年来陈珚一直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在沉甸甸地坠着,就是放声大笑时,也没有真的高兴起来,唯独此时,他浑身轻飘飘的,几乎都能徒步飞天,只觉得从生下来起,最为畅快的时辰便是此刻,他站起身子,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急促地吐出一口气,最终下定了决心:“好罢!人生岂能不为几件快意事?管不得那么多了,三娘想嫁别人,我绝不答应……我,我娶定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