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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清明收假上课的前一天,萧禹自也回了书院,如今他和宋家关系非比寻常,比起从前还要更进一步,因萧传中繁忙,无暇教他读书,前几日在县衙内诵读经义时,有不解之处便去寻宋檗、宋来问,两人都是欣然指点。宋栗更是乘这一日来书院好生为他辅导了一番功课,末了还夸奖他道,“虽说你底子薄弱,但胜在天赋高超,又舍得下苦功,我看三十四哥你几乎是过目不忘,想来日后必定能登上黄金榜,不至于‘偶失龙头望’。”
萧禹被宋栗这般的小才子夸奖,心里自然是美滋滋的,还没笑开呢,宋栗又若有所思,“你们家万万不至于耽误了你们兄弟的读书吧?按说以你的天赋和苦功,基础要比现在更好些才是呀。”
萧禹最怕被人问起在家时的事,闻言只是强笑道,“啊呀,小时候不懂事,根本没有收心读书,如今明白事理了才来用功,希望还不晚吧。三哥行行好,莫和我谈小时候,说起来真是羞死人。”
宋栗倒是来了兴致,哈哈笑道,“你这一说,我更想问了。你要知道我自小就被我爹、我娘乃至祖母、婶婶那样的教着,休说浪荡了,连淘气这两个字都不知道怎么写,倒想知道你们家的孩子们都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宋栗按年岁比他大些,又是师兄,而且打从萧禹入书院来一向照拂,两家且还是通家之好……从任何角度来说,他和萧禹闲谈家事都非常正当且正常,萧禹也没有任何理由回避这番谈话,无奈何之下,只得绞尽脑汁道,“其实我们家家教也严格,三哥你瞧我二十七哥就知道了。”
宋栗点头笑道,“不错,我听大哥说过,玄冈师兄是少数入门时便得宋学立身精髓的几位师兄。”
“我们家家规就是这般,本来也就靠近北学,子弟都以读书上进,不识字是极少见的。”萧禹说来也有几分自豪,“虽说这两代来出了圣人和福王妃,但也是谨言慎行,未曾闹出过什么丑事。”
萧家本是累宦,如今又成皇亲,两姐妹先后被选入宗室,一为皇后,一为福王妃,可谓是富贵已极。宋栗却未露什么艳羡之色,反而微微有些遗憾,叹道,“虽说这也是罕见的荣耀,不过如此一来,如玄冈和你的仕途也好,文路也罢,都难免要耽搁些了。”
“从祖父起,已经是三代的富贵了,想要再出个宰相何其难也?如今转为外戚倒也算是多了条路子。”萧禹话也说得很开,“――哎呀,扯远了扯远了,总之,三哥你千万别以为我们家都是我这样的,其实还是像二十七哥的居多,我这是小时候家里太宠,耽误成这样的。”
“你这样不也挺好?”宋栗是笑口常开的性子,又大方体贴,夸起人来一套一套的,偏偏态度又真诚,很是惹人好感,“也耽误不了什么,虽说现在入学迟了些,但以你天赋,十年内必能考上进士,一般士子苦读多年,想的也不过就是在三十岁以前中榜而已。”
萧禹虽然从无考科举的打算,但听宋栗这般温和的语调,心中也是一暖,自感和宋栗亲近了不少,不由脱口道,“哎呀,三哥,我真不知你们家人是怎么生的,从先生起,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这么光风霁月完美无瑕――”
说着,心中不由得又想起宋竹挥着小拳头要来打他的样子,不由暗暗一笑,想道,“就是有一位有些小脾气的,也比我们家姐妹刁蛮起来要讨喜多了。”
宋栗笑道,“你笑什么?哦,我知道了,你心里必定是想,我们家人人都好,怕就只有三姐有些提不上趟,射箭也不好,诗也不会做,是不是?”
他一语道破萧禹心事,真是让其吃了老大一惊,慌忙间迫出几声干笑,见宋栗俊秀面容上,一双眼微带笑意并不凌厉,却偏偏是格外明亮,仿佛能望进别人心底,真有‘读心’的异能。
萧禹心底也是暗叫厉害,又有些心虚:宋栗肯定是明白,当日他和宋竹唱双簧的事没能瞒过自己,但他又明不明白提议让宋竹先作诗是为了作弄她一下?
见他支支吾吾地,说不上话,宋栗微微一笑,又道,“我知道三十四哥是一片好意,也想为粤娘宣扬一番文名,让她出出风头。只是粤娘自己不争气,辜负了你的好意不说,还要我出面帮她遮掩,这般手段,倒是让三十四哥你见笑了,小女孩皮薄,当日为了帮她遮掩,还连累你被人说了几句,说来都是我的不是,也要向你赔礼。”
一边说,一边就站起来,要给萧禹行礼。
萧禹哪里又受得住?若只是言语赔罪还罢了,他虽然心中不安,哼哼哈哈几声,也就过去了,现在宋栗认真要对他作揖,萧禹如何能受?愧疚之下,已是叫道,“三哥不要!其实……我也大约猜出来她不大会作诗,当日那样说,只是为了作弄她而已。”
宋栗半点也不讶异,唇边笑意,反而加深――他和宋竹都生得像小张氏,但这从容不迫的风度,在萧禹看来,却极像是宋先生。“哦?原来如此吗?”
他越是这么云淡风轻,萧禹就越是心虚,越觉得自己简直没一件事做对,他也开始认真地反省自己了:宋粤娘今年十二,他都十五了,他比她大了三岁,却总和她斤斤计较的,像话吗?按着先生的言传身教,他在宋粤娘跟前,不但要有个哥哥的样子,而且还要有个师弟的样子――儒学门人,对这辈分是很看重的,他本该又让着她,又尊敬她,可他非但一样也没做到,却还老忍不住作弄他。
“是我孟浪了。”他垂头丧气地站起来要对宋栗作揖,又被宋栗扶住,“三哥,你尽管骂我吧,我做得不对。”
“些须小事而已,哪里值当这个?”宋栗哈哈一笑,居然毫不介怀,“再说,自家人知自家事,三姐的性子,我这个当哥哥的也是清楚的。只怕,你作弄她也未必没有个前因在。”
萧禹听说,越发心虚,好在宋栗性情宽大,又抚慰了萧禹几句,倒也不追问这前因是什么,又说道,“咱们两房是通家之好,你这做哥哥的私下管教管教三姐,也不为大事,只是儒门重名,有些玩笑,非独是粤娘,便是对了别的姑娘,也不可乱开。这一条三十四哥却是要往心里去了。”
他年纪虽然也不大,但做起事来滴水不漏,又是敲打又是安抚,一席话把萧禹说得几乎无地自容:你说这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宋栗也就是比他大了三岁,可你看人家这为人处事,倒是把他比到泥地里去了。
他也算是明白,为什么书院师兄弟对宋先生视若神明,对宋家是敬仰非凡了,就是他自己,也算是见识过大场面的,如今仍然禁不住被宋栗笼络得服服帖帖,油然兴起一种愿附骥尾的冲动――虽说只是一瞬间便告泯灭,但以萧禹的性子来说,已算是极为难得。他拱了拱手,诚心道,“三哥你放心吧,我以后再不为难粤娘了,若是有人要为难她,我这做哥哥的也自当要为她出头。”
三言两语,就化干戈为玉帛,为宋竹‘收服’了个小护法,宋栗却丝毫也没有得意之色,他笑着拿起水壶,为萧禹倒了一碗甜水,又有些推心置腹的意思,“其实,只要不是在人前,就作弄她几回也没什么。这丫头仗着爹娘宠爱,我们又都让着她,也颇有些古灵精怪,要不是害怕爹娘责罚,我都很想戏弄她几番……”
工作做得这般细致,由不得萧禹不和宋栗推心置腹,两人说说笑笑,聊到晚饭时分,宋栗又邀萧禹去宋家用饭,终究因为天黑路远,萧禹回书院不便,方才作罢。
萧禹自己去吃过晚饭,回来倒在床.上把宋栗今日的一言一行回味了一番,也不禁是暗暗点头:人家分明就是因为妹妹被欺负了,来出头的,可就能把这让人尴尬的事办得这么漂亮,还是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多交了个好友。这宋栗有如此手腕,一旦中了进士,在官场上又有诸多同年、同学,乃至宋家那许多亲戚相帮,几年十几年后,未必不是朝廷一员重臣。
更别提其还有两个比他更优秀的兄弟,别看宋家如今已经够风光的了,只怕十年以后,还要更上一层楼。也难怪各个高门大户争相说亲,都想和宋家扯上关系。若是宋家有一个儿子能接上小王龙图的班,那么未来他们家便一定是北党的核心――而从宋家人表现出来的智慧来看,这可能性只怕是高达五成以上。
这样的人家,也不枉宫中都是特别关注了,他们家大哥到底和谁结亲,甚至能左右上北党内部的局势……不过,宋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倾向性,除了和小王龙图的密切关系是无法洗脱的以外,对北党的其余大佬都是不偏不倚,学生照收,但亲事就硬是没结,可以说还是没让任何一家笼络了过去。
不过,宋大哥终究是要结亲的,不可能永远都架在那里不动,宋家也一定要做个选择。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以如今朝中南北二党对立的姿态来看,这门亲事要是选不好,只怕北党分崩离析之余,宜阳书院也会受到相应的打击。
不知不觉间,萧禹的一点困意已经悄然无踪,他披衣而起,为自己磨了一池墨,翻出了平日不大用得上的精致宣纸,沉吟了一番,这才郑重落笔。
“鱼儿惶恐拜呈姨丈大人,大人安好?自别以后,鱼儿心中十分想念大人。然姨丈大人当日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此为灼见,自东京到此一路行来,风景甚好……”
犹豫了一下,他到底还是写了几句路上见到的惨状,“只是沿路多有强盗入村抢掠,光天化日之下行卑鄙无耻之事……”
终究还是话锋一转,说到了宜阳县,“县内倒是十分繁盛……今已入读书院一月有零,幸未辱没家声。大人昔日令鱼儿思索来书院读书的道理,鱼儿近日来也有所得,虽说东京繁华,然而天下受苦者更多,若要令百姓安居乐业,异日反.攻燕云,须择良臣、选良学,以富国强民之道为官学,由熟习此道学子为臣,此为道统也……南学北学、南党北党,争夺的俱是这份道统,此为百代万年之大事……”
这一封信十分要紧,他花了大半晚的时间方才写好,却是耗费了不少心力,第二日起还有些困,只是宋学重礼,出了房门便不可以欠伸了,只好强忍着困意,一边走一边使劲搓脸。
走到学堂门口,一眼看见颜安邦站在不远处与人说话,萧禹立时便堆出歉意的笑容,走过去对颜安邦拱手行了礼,亲热笑道,“十哥,真是对不住,前几日倒让你白等了我。”
颜安邦微微一笑,道,“也没等多久,不妨事的。”
话虽如此,但他从前对萧禹一向热情,今日态度却是淡了下来,萧禹还当他因为自己临时爽约的事耿耿于怀,心中暗道:“果然,这颜衙内学识好,其实品德也不错,就是为人小气骄傲了些,稍一冒犯,便遭记恨,这一点不改,日后怕难成大器。”
他早已看出颜安邦的性子,也是一早就想好今日要来赔罪的,因此也不慌乱,还是笑脸相迎,“若是依我,肯定是要和十哥回去热闹一番的,奈何二十七哥管我太严格了。这回还算好,借着嫂子来了,带了小侄子去先生家问好的当口,逃出来春游了一日,总算是也玩过了,不然,这七八天完全就不见天日,只能在县衙里读书了。”
听他此言,颜安邦面上闪过讶色,想了想又笑道,“啊,原来县尊夫人到了。――那么你不去洛阳,也是不错,毕竟三十四哥你本就是跟着明府一道来的,如今夫人刚抵步,你便脱身去洛阳玩耍,也有些不妥当。”
他对萧禹的态度又略微亲热了些,两人闲话了一番,无非都是说些县尊夫人和宋家的亲戚关系,以及当日怎么带了小侄子们一道出去玩耍的琐事,颜安邦越听面上神色越宽和,萧禹见了,心下暗自狐疑,便想道,“怪了,颜衙内要是因为我没去洛阳恼我,没个越听越不生气的道理,再说也不会这么关心那日游冶的小事,难道他之前已听人说过我去了宋家?”
颜家有意和他说亲,萧家给宋家送了说亲的信,颜衙内在知道他是因为嫂子和宋家老夫人的亲戚关系,这才同宋家兄妹一道出游以后,神色更是见缓……萧禹把那日一道吟游的几个士子的名字在心里一列,立时便想到了李文叔:“颜衙内平时和李衙内颇为投契,倒是同余下几人没什么交情,应当是李衙内和他说的不错。”
可当日大家闲谈间也说了一帮人一道出游的缘故,李衙内怎么和颜衙内说这件事也没说尽?萧禹眉头微微一皱:“颜家有意说亲的事,可能李衙内也猜到了一星半点,他这只怕是有意挑拨离间,要让颜衙内和我从此疏远了去,所以故意在颜衙内跟前混淆是非,让他以为我对颜家女不屑一顾,反而巴巴地凑上去给宋家相看。”
当然,由于现在两边没把话说开,颜衙内也只能是靠猜――他可能会猜,萧禹猜到了他的用意,所以临时砌辞毁约,去宋家给宋家相看。以颜衙内的心胸,必然会将此事认为奇耻大辱,只怕从此非但是对他萧禹、萧家,乃至是对宋家,都有恶感……
心念电转间,他已经是把此事猜了个七七八八,只是还不知李文叔干嘛没事找事,和他做对――两家说来还是亲戚呢,不互相帮衬也就罢了,还有这么坑人的么?
且先不去计较此事,萧禹见颜衙内神色仍有些淡淡的,知道他疑心未能尽退,他略作思索,便拉着颜安邦走了几步,压低了声音笑道,“不过,我嫂子上宋家拜访的事,十哥也勿要往外传扬。我们家想为三十二哥向宋家说亲,只是终究没有眼见宋二姐为人,心里也不踏实,嫂子提前入县,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那日从锦屏山回去以后,他终究忍不住好奇心,问过了兄长,也知道萧家提的是三十二哥。
大家大族,没有兄弟俩娶一家女儿的道理,颜衙内啊了一声,神色间终于再不见芥蒂,他拍了拍萧禹的肩,不禁笑道,“晓得了晓得了,必定不会胡乱说什么的――此事传扬出去,容易惹来误会,我等自不当胡言乱语。”
萧禹借机道,“可不是?这种事就最怕传话了,咱们师兄弟间说说也不怕什么,最怕就是有些小人,掐头去尾避重就轻的,把好好的事给搅和黄了,十哥你道是也不是?”
他点到这份上,颜安邦如何能不有所联想?嗯了一声,神色也是若有所思,萧禹见好就收,顺便再为颜家说亲的事做一重预防,又装模作样低头叹了口气,“总之,只盼着这门亲事能成吧,小弟排行三十四,家里规矩又大,三十二哥说完了,还有个三十三哥呢,不把三十三哥婚事定下,也轮不到我,若是三十二哥这里一直拖着,要到哪年哪月才能定下来?”
他头前几招都是出得漂亮,化解了危机,但今次却没有奏效,颜安邦非但没有如他所想露出沉吟之色,反而是冲他大有深意地一笑,安慰他道,“也不能这样说,这都是说不准的事,若是缘分来了,没准你比你三十二哥更早定亲,也未可知呢。”
萧禹头皮发炸,却深知此时不好再往下说了,只好做出一脸疑惑之色,好在颜安邦也不多讲,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自去了。萧禹站在当地也不忙走动,只是游目四顾,不过多久,便被他捕捉到了李文叔的目光――那人站得不远不近,正是扭脸朝他们二人看来,从面上神色来看,倒不像是无意望来一眼。
萧禹见他表情,心中更加肯定,却是不动声色,和李文叔对视了一会,便迎着他的眼神微微一笑,又点头致意,这才慢慢地走进了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