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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禹又怎么可能在洛阳给颜家相看呢?
他在宜阳书院的日子,倒是要比预想中的好过些,虽说出身富贵,从兄又是本地父母官,没进书院之前还闹出了那么一桩轶事,十分有纨绔子弟的势头。但他好就好在是本人入住书院,一言一行都在师兄弟们的眼皮子底下,他又没什么娇骄之气,虽说书院条件艰苦了些,也不曾抱怨什么,兼且十分聪慧,在经义上进益极快,武学底子又好,不出一个月,几个年高德长的师兄,已是对他十分亲切赞许,之前的些须小事,如今便是无伤大雅,也不曾被人惦记着不放。之前来认亲过的同学,也都纷纷和他亲近起来――这就是亲戚血脉的力量了,虽然以前从未见过面,但总要比旁人都多了几分亲切感,只要资质过得去,都是乐于结交的。
也是因此,颜衙内约他一道回洛阳时,萧禹也不疑有他,他本来就想借着这几日的假回洛阳探望一下姨母,也好让家人放心些。从这里去洛阳路虽然不远,但能和亲戚结伴,自然也更方便些。不料颜衙内却干脆就约了他住在颜家,萧禹当时一听,心里就有些犯嘀咕,一则他不愿随意跑到人家家里做客,二来自认平日和颜衙内也没那么亲近,因此难免有些疑惑。
萧传中正式就职以后忙得不可开交,一直在乡治下头跑,萧禹自进了书院以后,就没见过从兄,就是要问问家里和颜家的交情都无从问起,不过他本也是聪明人,细细一想,忽然想到颜衙内似乎也就是从某一日起对他特别亲近留意,还时常问些他在家中的事。――再联想到那日宋粤娘的说法,萧禹心里顿时就有了几分疑心。
若说是二十七哥带信来为他说亲,他自是不信的――不必猜测什么,这件事根本就不可能。只是若是那日误入女学时,被谁家姑娘看上了,托了家人相看说亲,也不是什么奇事。而宋粤娘知道此事,那就更不出奇了,毕竟当日是她来辨认他的身份,那姑娘要知道什么,还不是得问她?
也不能说他不聪明,真相居然是被萧禹猜了个七七八八出来,这几日和宋檗一道闲谈的时候,借着当日的糗事问了问女学的情况,知道的确有位颜家姑娘在女学读书,论年纪也和他差不多,且又知道了女学里的姑娘多数都是还没定亲的……萧禹这如何敢去和颜衙内一道带了颜娘子去洛阳?若是一次洛阳回下来,换了一封写往东京的提亲信,只怕回京后他不知要被训斥多久了!
虽说心里对于被看上这回事,也有些淡淡的得意,但萧禹可没有因此就对颜娘子生出好奇什么的,他的亲事绝非他本人能够做主,这一点他自小就很清楚,这颜娘子若是见了没什么感觉罢了,要是一见就心生欢喜,那还不如不见。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跟着兄长们乔装打扮,往瓦肆里去取乐的时候,他也见了不少白生生的女子身体,也见了不少美人,还有许多男欢女爱的戏码,可萧禹心里却是从未有过什么欢喜的感觉,只觉得看了好玩而已,因此想来即使见了颜娘子,也是一般,原本淡淡的好奇,这么一想也就消失了不少,他自然越发避之惟恐不及了。
长日在东京城的权贵圈子里混,萧禹倒也还有些手腕,他没有直言回绝颜衙内,只是放假回到县衙以后,再派胡三叔私下去颜家屋舍找颜衙内告了罪,只说自己在小考中未得第一,兄长很是不快,令他在夺得魁首之前都不能离开宜阳,免得回到洛阳繁盛之地,又更乱了读书的心思。
读书是正事,且又是长辈的吩咐,颜衙内还能怎么说?只好约了下次回去时一起,这边萧传中也是一无所知,还当萧禹是被雷劈着,才会改变主意老实呆在宜阳读书――他倒是很了解萧禹,知道他绝不是懂事上进了,话里话外盘问过几次,都被萧禹给堵了回去:开玩笑,此事终究是他的猜测,若是猜错了,可不是自作多情?就不说这个,他该怎么解释自己会有如此的猜想?这么顺藤摸瓜地盘问下去,他戏弄宋粤娘的事可瞒不过兄长。
萧传中问不出个所以然,也只能暂且罢了,恰好,这几日他的妻小将至宜阳县,萧禹可不就帮着哥哥一道安顿嫂子?萧传中颇为忙碌,里里外外的事,萧禹掺和掺和,也显得殷勤些。
也是巧,萧夫人明氏就是清明正日到的宜阳,安顿休息了一天,还来不及多领略宜阳风光,就催请丈夫带她来拜见恩师之母,同时也是族中远亲明老安人,而萧传中也觉得这一阵子太过忙碌,和恩师的走动有些少了,第二日便索性带了全家老小,来宋家拜会。
萧禹忝为‘老小’中的小,自然也没被拉下,他是早有预期会见到宋粤娘的,更隐隐对见面有些期待,也很好奇宋家家中的布置。宜阳书院和东京几间出名的书院比,简直是朴实无华到了极致,就不知道宋家是否也承袭一样的风格――倒不是说萧禹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只是他对于众师兄弟崇敬仰慕得几乎不像是真人一般的宋先生一家,自然而然有着颇为浓烈的好奇心。
论起占地,宋宅可说是不大不小,当然赶不上东京城内的豪宅,但在宜阳县也还算是中等靠上,一条小巷子里就这么一家,也无非就是门楼外加几进院子,几人因为是拖家带口来的,仆妇直接就带进了后院一道拜见明老安人,萧禹一路走来,只见院中花木扶疏,虽无名贵花草,但屋舍整洁植株茂盛,家宅中生机勃勃,又十分雅致高洁。
到了明老安人屋内,他先也不敢四处乱看,问过好行过礼,看了座才用眼角余光四处瞟瞟――和他常常拜访的后堂不同,老安人屋内果然没有什么名贵摆设,金银二色都很少见到,更没有当今流行的金石古物,屋内陈设古拙,亦乏多宝格这样的家具陈设,可说是十分简朴。
然而,简朴却不代表寒酸,单单是屋内悬挂的几个条幅斗方,已让人目眩神迷,单单是萧禹认出来的,便有数十年前几位文坛巨擎的字迹,还有隔了一重门扉可以隐约看到,做书房陈设的西间内,更是有几幅画挂着,想来其价值比堂内的墨宝也是只高不低……
不愧是宋家,若非同道中人,进了这间屋子,只怕还要怜惜他们家寒素呢。萧禹对宋家人更是多添了几分数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说是尊敬吧,可又觉得这也太清高了:感觉你这人要是脑子不够,没有知识,那都没法欣赏宋家的奢侈……
连明老安人乃至张夫人、季夫人,也都是如同这屋子一般――均都穿着朴素,直接就是布衣银钗出来见客,神色居然还安之若素,丝毫不觉寒酸。可一开口,一个个竟都是引经据典、出口成章的书香女子,这家中若没有闲钱,能让女儿受到这么好的教育?
更别说,萧禹心里清楚,明氏、张氏、季氏还有在外的二夫人刘氏,无一不是出身诗礼大族,且按胡三叔和他闲谈时所说,宋家并非赤贫无钱,在洛阳周边的县城里其实都有田地。所以说,女眷们也不是没钱打扮,就是好这个调调罢了……
哎,这家风,和东京城内的那些大家族,又真是完全不同了。到底是哪种好,萧禹也想不清,不过宋家简朴的作风,虽然也有些失之矫情,但总是比开封那些挖空了心思享受的大家大族要更为……更为硬朗些。萧禹到底还是更喜欢宋家这般的清苦,在过去的一个月内他觉得,这外在环境越简单,人的心就越容易静下来,也越容易学得进东西。
咦,难道这就是宋家刻意朴素的原因?不愿子孙们被繁华外物迷了眼,是以才在吃穿用度上这么刻意的自我约束……
今次萧传中一家来访,宋家也一家出面接待,直接令萧传中一家进后院来拜见女眷,实际上是一种很亲密的姿态,这是把萧传中一家当作亲戚,作为‘通家之好’来看待了,主角那当然是萧传中夫妇,萧禹只需在下首端坐做聆听状就可以了,几位夫人虽然不时也和他搭搭话,但明显是做小辈看待,大概也就和萧传中两个七八岁的儿子一个待遇。
他闲坐也是无聊,一面听着萧传中、萧明氏和老安人拉家常,说着上回去明氏族中探亲的事情,一面也心不在焉地惦记着宋栗几兄弟,一时宋家两个小姑娘都出来和客人见了礼,也都互通了姓名,萧传中两个孩子对这两个年纪比他们还小的小师姑顿时发生兴趣,只是宋艾、宋荇虽然年小,可举止稳重有度,显然是少年老成,已经不是蹲在地上玩泥巴的阶段了。对比起来,萧家两个小哥儿,不像是比她们大,倒像是比她们要小上几岁。
“男孩儿就是长得慢些。”明老安人倒是颇为喜爱两个小哥儿,叫来摸了摸头,抓了些果子给他们,又让宋艾和宋荇,“带哥哥们出去玩会儿吧。”
两个小哥儿早觉得憋闷,一听此言顿时就上前拉了小师姑们,跑出了院子,萧禹心里也颇有些羡慕他们自在,但面上却是依然保持微笑,一眼也不瞥过去。
他的稳重显然令宋大夫人十分赞赏,她含笑对萧禹道,“你老师捉狭,把你放到了书院里住,我听说时,还怕你吃不得那份苦,不料回来听三哥、四哥说起,你倒是如鱼得水,学业上也是突飞猛进的,看来不出几年,就和你从兄一样,又是一名进士啦。”
萧禹从未想过自己要去考进士,闻言不由微微一怔,正要答话时,院中脚步轻响,明老安人笑道,“哦,三姐来了,怎么没见二姐?”
众人都转头看去,萧禹自然也不例外,有明老安人一句话,他倒自然知道来的人是宋粤娘,因此见了她也不吃惊,只是在心中想道,“好像几次见她,她都打扮得十分朴素。”
他本来不大留意女子装束,只是宋粤娘几乎每次出来都穿着布衣,不是浅色便是深青,和他见惯的那些大家娘子比,自然容易留下印象。刚从东京到宜阳时,他还觉得宋粤娘打扮得太过朴素,有明珠投暗之嫌,如今在宜阳读了一个月的书,倒觉得如此简单的青衣双辫,倒更是显得她眉宇清朗、气质纯润,又远超绫罗绸缎那一等俗流。
两人目光相对,萧禹见宋粤娘面上隐隐有些讶色,心中忽然也是一动,他发觉今次来访,其实对他颇有好处。
――从今日起,萧家萧传中这一房和他萧禹,都算是宋家的通家之好了。
今日原本只是一次很简单的拜访,萧传中拖家带口来见老师,顺便拜见一下妻子的远方族亲,但宋家的回应一下就拉近了两家的关系:既然不是宋先生出面带男客,明老安人把女眷接入内堂,而是一体请入内堂相见,连子女辈都唤出来通名道姓,那么从日后起,萧传中乃至萧禹对于这些宋家内眷来说就不算是外人了,已成为十分接近于亲戚的存在,反之亦是如此。以后宋先生和萧传中就不是一般的师生关系,两家日常走动来往便更像是亲戚世交,说个最简单的例子,一般来说,学生家的红白喜事是不给先生发帖子的,先生也去不完,而先生家遇有红白事,虽不下帖但学生们也必须有所表示。从今日以后,萧家有什么事情,那就得给宋家发帖子了,若是不给,才是不知礼仪。
这对于萧传中而言是难得的殊荣,也体现了宋先生对他的欣赏和看重,对萧禹来说意义却不在此,他年纪还小,不像是萧传中已经是登堂入室的大弟子了,目前就只是个搭伴的而已,宋先生也没要从他身上和望海侯攀关系――但儒门重礼仪,只要他今日进了这内堂,以后对于宋家内眷而言就不算是什么外人了,大家也要正经通名道姓,认下这一层关系,日后若是遇到宋家女眷在外有什么难处,萧禹都是可以用自己人的身份正当出头的。
宋粤娘自然先不会搭理他,也不可能对他露出厌色,她先和长辈们行了礼,在老安人示意下笑语晏晏殷勤得体地给萧传中行了礼,又和初次见面的萧明氏通了姓名,“三娘宋竹见过嫂子。”
萧明氏打从她一进门就亮了眼神,如今更是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喜欢得不得了,“真是玉人一般!姨祖母、表姨夫、表姨母真乃好福气,日日有这般花一样的宝珠儿伴在身侧,真是光看着都开心。”
虽说她言语有些夸张,其实不大符合儒门稳重雅致的规范,不过好话人人爱听,现在也没谁会出来破坏气氛,不过宋粤娘表现倒是稳重,虽然得了如此盛赞,却也只是嫣然一笑,并未喜形于色。
她如此稳重,萧明氏见了更是喜爱,又问道,“家里可都如何唤你的?”
宋粤娘笑道,“父亲给起了小字为猗,不过家人多数都唤乳名粤娘。”
别看她一人有好几个名称,名为竹、字为猗,还有个乳名,这在当时是十分普遍的事情,如宋家大姐,除了这三件套以外,还有流传在外的笔名青葱子,萧明氏也不例外,反而笑道,“哦,瞻彼淇奥,绿竹猗猗。真乃好字。”
她这出口成章引经据典的,倒是很给萧传中挣面子,几位女眷面上也多了些嘉许亲近之意,萧明氏又和宋竹亲热了几句,方才放开她,宋竹便走到萧禹身边行了礼,唤道,“三十四哥好。”
萧禹神清气爽,哈哈一笑,大声道,“粤娘妹妹好!”
――是了,成了通家之好,便是半个亲戚了,现在的萧禹,已有资格唤宋竹的乳名。
宋竹显然深知他的得意,她面上闪过一阵气恼,但终究未曾多说什么,而是深深看了萧禹一眼,大有‘你给我记住’的意思,旋又回身笑道,“哎呀,哥哥姐姐们来了。”
言罢,便回归原位,站到了她母亲身侧,只是一双妙目却还若有若无地绕着萧禹打转,面上有些深思之色,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禹本就是敏感聪慧人物,如何感觉不到她的眼神?一时间心中警铃大作:如今宋家可是宋竹的地头,她想要找回场子,确实方便。只是难道她就真这么大胆,半点都不怕闹出事情来引人责罚?
没有人喜欢丢人现眼,萧禹当然更不喜欢在宋先生跟前丢人现眼,他一心思索着宋竹的可能动向,倒是差点忘了围观知名才女宋二姐,直到她和萧传中见礼通名时,才是好奇地看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