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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萧禹若是换了别的说辞,宋竹也不至于就被唬住了,只是自她懂事以来,总在忧心自己嫁不出去,萧禹这是对准了下钩子,一下就把她给钩到了半空中。
嫁不出去那就不嫁……在如今世上是万万没有可能的事情,正因为厚嫁成风,家中有女不嫁是会被人耻笑舍不得嫁妆的,尤其这矛头不会对准宋竹的父母,反而会对准她的兄长们。这样的风言风语,很容易就让宋家落下吝啬的名声,甚至会影响到将来她侄女侄子的婚嫁,所以宋竹最怕的就是将来找不到合适的夫婿,家里把她胡乱配了人。虽然现在她年纪还小,似乎还没到这地步,但小姑娘心里有数:她的天资连姐姐们都瞒不过,如何能在父母乃至祖母跟前隐瞒?虽然这茅知县的儿子她从未听说过,想来必定是人品庸常,但……不正是因为人品庸常,家里人才有可能把她说过去吗?
她本来是惦记着山边上一丛野花开得好,想要摘了回去请兄姐们辨认到底是什么品种,如今又哪还有这样的心情?站在当地,手里紧紧地捏着盖头,纠结地望着萧禹,却又踌躇得不知该如何进一步询问。
他肯定是知道内情的,也许是他哥哥和茅明府交接的时候两人谈了起来,萧正言又告诉了他。只是……只是他看起来却毫无继续往下说的意思,脸上带着的笑,看来都浸透了坏水儿――他是在等她求他呢!
两人虽然就见了两面,但‘怨仇’倒结了有三四桩了,宋竹心里明白,萧禹就是在逗她,等她服软,她很想硬气地转身就走,回去问爹爹去,可那急切的心情却压倒了她的矜持,虽然是满心不情愿,但还是央求道,“师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您能不能……给我解释解释?”
这萧禹生得虽然不错,但却可恶到了极点,瞧着真是面目可憎,听了她那刻意放得软绵绵的请求,他却没有一点动摇,只是得意地咧嘴一笑,反而是悠然问起了前些日子的事,“说起来,上回和师妹见面的时候,本来就该提起的,只是当时,场合不便,我又被师妹叫破了身份,慌张之下,倒是忘了……”
果然!他这是还记恨着学堂里的事呢!
宋竹不说蕙质兰心,起码在人际交往上还不至于过分痴傻,只看萧禹似笑非笑满脸狡黠,便知道今日绝非装傻能够过关的,再说,她如今心似油煎,也没什么心思和萧禹绕圈圈,把心一横,强忍着不甘和无奈,赔罪道,“是我说话不谨慎,对不住师兄,三娘这里给您赔礼了。”
说着,便端端正正地曲身拱手,对萧禹行了一礼。
萧禹也不躲闪,大剌剌地受了,他眼中闪动着笑意,居然还不放过她,而是把手背在身后,笑眯眯地道。“哟,粤娘你行礼这么爽快,是否也是因为心中知道,当日是故意算计于我,对师兄我有所亏欠呀?”
宋竹先是微微愕然,随后便知道了萧禹的意思――他以为自己当日叫破他身份,完全没有好意,只是为了和他做对。
本来是家人亲昵呼唤的小名,被萧禹叫来就是如此让人恼恨,再加上他毫不谦虚地就以师兄自称,丝毫不顾忌自己入读书院比他还早的事实,还有受了全礼……哎呀,反正这么多细节,哪一样都把她气得磨牙,他还要这么无理搅三分地欺辱她,压着她承认自己就是那么不识大体的刁蛮小姑娘!宋竹还真有心刁蛮给他看了――
可,这会儿和他辩这个,什么时候才能说到婚事呀?若是闹得不欢而散,自己要到何时才能找到机会去问阿娘?
……虽说有满心的不情愿,宋竹还是强令着自己,委委屈屈地又给萧禹行了一礼,“是我不懂事,师兄勿和我计较。”
迫得她连着服软了两次,萧禹显然极是高兴,他那张讨人厌的面孔迸发着快活的光辉,大笑了两声,方才得意地说,“唔,没料到粤娘今日倒是如此坦白――你算是说对了,这样的小事,师兄心胸如此宽阔,又怎会和你计较?”
宋竹只觉得粤娘两个字被他叫得极为刺耳,却只能强忍着不敢发作,还要尽量做出可爱的样子来,央求地望着这杀千刀的萧禹,急切地等待着他的解释――还好,这回他没吊她的胃口,只是端着那刺眼的笑容,露着洁白的牙齿,轻快地道,“真没和你提过呀?说起来,最近县治内城门税忽然收得严格起来,不就是因为茅明府被你们家拒婚以后,心怀不忿这才兴风作浪的吗……”
啊?拒婚?
宋竹心里乱糟糟的,只听得这两个字,放松感便席卷而来,她几乎没虚脱得蹲到地上――即使明知不可能,但刚才她实在还是担心爹娘背着她给她定下了一家不堪的婚事。
这边光顾着后怕,那边萧禹说的一些细节,她倒也没漏过,先提的二姐,然后又说了她,都被拒了以后茅明府自感被落了面子,便欲要□□百姓们出气,大有打宋家脸的意思云云……她其实也还是不懂,为什么恼了她爹,会去□□百姓,这里头到底有何道理,不过她却是知道一点:问谁都不能问萧禹,不然,非得又被他作弄才怪呢。
一旦松弛下来,宋竹的脑子就开始转动了,被戏弄的恼火,和对自己轻易上钩的羞愤,令她整个人都快燃烧了起来,若果萧禹是她的哥哥,她早就扑上去抡着小拳头捶他了,不把他打出点事情来,她也不叫宋竹。可没办法,她如今已经十二岁,不是小孩儿了,动手动脚的样子要是被别人瞧见了,私下该会怎么议论她呢?
然而,此仇不报非君子,她非得想个法子不可……
嘿,这个宋粤娘,总算是栽在他手里,被他作弄上一会了。萧禹出了这口气,只觉得心中一片爽快,仿佛几年来的污垢都被清洗去了一般。――只是现在还有个问题:虽然他觉得宋粤娘未必会把这件事告诉家里,否则她也很难解释自己为何要这样作弄他,若是把前事都抖搂出来,以宋家家教,只怕她也要受罚。然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看这小粤娘气得双目泛红紧咬牙关的样子,萧禹还真怕她不管不顾,回去往宋先生那一哭一告状,自己可就尴尬了。
想着先前她两次道歉时那满脸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他忍不住又哈哈一笑,却是已经在搜罗词句,想要和她修好了。――其实,从刚才她的反应,萧禹也看得出来,宋粤娘倒未必是为了报复他,才那么成心故意的戳穿他的身份。既然如此,今□□她委屈道歉,倒是他有些不饶人了。算起来当日他作弄她射箭,她扮了个鬼脸,她戳穿他身份,他今日骗她道歉,也算是有来有往,彼此打平。接下来再哄几句圆过场了,以后也好见面些。
正欲说话时,宋粤娘深吸了一口气,反倒是平静了下来,面上气出来的嫣红也消褪了不少,而是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萧禹――萧禹见她眼神,心中已知不对,原本要说出口的话就哽在了喉头,心中暗道:不会吧……她还有招儿啊?
正这样想着,宋粤娘已是问道,“那么三十四哥,既然都拒婚了,又有什么好道喜的呢?”
萧禹反应多么地快?眼也不眨,便道,“啊,这茅明府家的衙内又不是什么好人,三娘子不必嫁过去,岂不是值得道声喜么?”――他知道宋粤娘如今必定已很是着恼,也不想再刺激她,便悄然改了口吻,不敢再叫她粤娘。
宋粤娘微微一笑,她本来就生得可爱漂亮,这一笑益发让人看了喜爱,可萧禹却是凝神戒备,预着她的后招,他在心中暗忖:这小妮子还能怎么对付我?若是她说要回去告状,那我便告诉她,她几番失态的事我都要老实上报先生。嘿!也算是她运气不好,就是没进来读书以前,我也不知道原来宋学门人对礼仪这么重视。
想是看出他的戒备,宋粤娘倒是有些得意,双手一背,仰着下巴道,“三十四哥真是好口才,其实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我和你都心知肚明罢了。”
萧禹笑道,“哦?我倒不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原来你还能读心呀,不如你告诉我?”
宋粤娘不理他的话茬,倒是学着他的悠然语气,微微晃着脑袋,笑嘻嘻地说,“其实呢,要拿婚事说事,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主意,难道三十四哥你能听说我的婚事,我三娘就听说不得你的婚事了么?”
说着,便做掩口葫芦状,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看来并不像是在骗他。
萧禹心中猛地就是一动,一时间脑中已经滚过了许多思绪:不会吧……难道……可按理应该不至于呀,怎么说,这件事也轮不到二十七哥来说合……到底说的是哪家,她又如何会知道的,是听亲长议论么,还是先生看信的时候,她在一边伺候……
心有所思,面上自然也显露了出来,萧禹张了张口,虽说是欲言又止,宋粤娘却已是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两人互相看着,都知道彼此已经明白了眼下的局势,萧禹在心底叹了口气,却是知道不能再和宋粤娘赌气了,他道,“好!粤娘真是深藏不露,你要愚兄如何赔不是,说便是了。”
宋粤娘竖起一根手指,戳着自己的脸颊,歪着头做沉吟状,虽说是故作天真,但奈何她生得好,即使这般做作,也十分惹人怜爱,萧禹看了,心中都想:哼,这人生得好看,真是占便宜,就是恼她,看了她这样子,也叫人恼恨不到十分。
“嗯,是请三十四哥爬树给我摘个果子呢,还是请你作揖赔罪呢……要不然,跳到池子里去游两圈?”宋粤娘一边沉吟,一边就说着这些来吓唬他,萧禹听了,心里也十分沉重:其实这些事本身说不上很过分,但之前也说了,宋学门人最重礼仪,除了作揖赔罪以外,余下的事,最重要的意义还是让他在师友跟前落下个轻浮好弄的评语。
萧禹现在也不知该如何央求宋粤娘了,他都在想要不要学宋竹一样卖可爱――对于自己的这幅皮相,他还是有点信心的,就只是不知道,对娘亲呀、圣人呀有用的这一招,是否能让宋粤娘心软了……
罢了!大不了就多作几个揖罢!还是别冒险为好,不然,岂不是要落下一辈子的话柄?他痛下决心,正要服软时,宋粤娘的语调忽然又转冷了,“如我是三十四哥的性子,现在啊,只怕就是要你把这些事都做遍了,再告诉你――”
萧禹暗叫不妙,忙端出最讨喜的笑容,求饶道,“小师姐――”
“可我宋三娘可不是长舌之辈,不像是有些人,知道了些什么小事,就迫不及待要来说嘴,不该说的话呀,我是一句都不会说。”宋粤娘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下巴还是抬得高高的,“可惜么,我毕竟性子好,容易被人欺负,只好现在就和三十四哥说明白――”
萧禹松了一口气,心中还有些自愧:原来,自己终究是误会了宋粤娘,虽说刚才短短一句话,村了自己岂止三四次?但她毕竟是个淑女,终究学不会捉狭。日后,倒是要设法赔罪修好……
宋粤娘的唇角,不知何时忽然溢出了一丝微笑,这抹笑完全是发自真心,灿烂非凡,整张脸都被点亮,一下就把之前的几个笑容都比出假意来了,在萧禹的期盼中,她拉长了声音,慢慢地道,“只好现在就和三十四哥说清楚――是,我知道,可我就是不告诉你!”
话音刚落,她忽然又对他吐舌怂鼻、伸手拉眼,做了个大大的鬼脸!
萧禹这才知道,原来她到现在都没气消,方才只是勉强忍耐――如今达到目的,宋粤娘小脸顿时又是通红,也不知是气得还是爽快得,没等他说话,她又像个发怒的小动物一般,握着拳头冲他低喊道,“还有,以后你――不许叫我粤娘,不许叫我粤娘!不!许!叫!我!粤!娘!”
说完了,也不等萧禹回话,便是趾高气昂地哼了一声,大辫子一甩,一转身以胜利者的姿态悠然去得远了……
萧禹僵在当地,几乎回不过神来――他虽然少年好弄,但少小在富贵中长大,又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他戏弄人是有,可万万没被人这样彻底地戏弄过,如今进了书院,友朋也都是稳重大方之辈,何曾想过今日会在山林间被这宋粤娘耍得彻底入了圈套,情绪起起伏伏到了最后又落得个一场空……最后更是被嫌弃到了家,连个逗趣的小名儿人家都不屑让他叫,足足是连喊了三遍……
你不让我喊,我就偏喊给你听!萧禹的双手也握起了拳头,他有心想要冲着宋粤娘的背影大喊几声‘粤娘!’,但残余的一丝理智又提醒了他:这毕竟是在书院里,放声大喊已经是不该,喊的还是先生亲女,小师姐的小名儿――万万不该四处传扬的小名儿,这若是被人听见了,他不得被先生送回萧家么?――可若是声量不大,宋粤娘早走得远了,也听不见么……
犹豫间,宋三娘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山道之中,萧禹瞪着空荡荡的小径,过了许久,才使劲哼了一声,转身踏着过分用力的步子,回自个儿的下处去了。
附注:本文设定仿宋代,皇帝一般被称为官家,皇后称为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