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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十九年,正是玄奘法师从归来的那一年。
那一年,高阳十二岁。
“我的母亲不是长孙皇后,也不是门第显赫的高位妃嫔,她只是后宫中一个地位卑微的女御。母亲在昭陵下葬的第三天,是父皇的宠妃杨淑妃的生日,我看着父皇笑吟吟地搂着杨淑妃,忽然觉得很悲凉,对于父皇而言,我母亲的死,大概就像是御花园角落里的一朵野花枯萎了吧。”
高阳嘴角上扬,眼中却开出了冷冷的霜花:“然而我的母亲呢,她生命的全部意义就是等我父皇来看她。有时候只不过是风把门框吹响,母亲都会又惊又喜地对我说,快去看看,是不是你的父皇来看我了。然而她等来的,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的失望罢了。”
高阳眨眨眼,逼回涌上眼眶的泪意:“所以从幼时起,我就发誓,如果我遇到一个我爱的男子,我一定要他也全心全意爱我,一生一世只爱我一人。”
“古往今来,多少女子的心愿,也都只是择一人终老罢了。”青璃神色柔和,轻轻拍拍高阳的肩膀。
高阳轻轻叹息了一声:“父皇召见辩机那天,我求父皇找个禅师为我的母亲念经祈福,然后,我就看见了他。”
她露出痴痴地笑,陷入了初遇时的回忆。
“那天的夜色清冷,月色冰凉,将佛寺照彻,像水晶一样透明。我躲在佛寺高大的石柱后面偷偷探出脑袋,看到了那位被我父皇召见的禅师。朦胧的光影里,我只看得到他的侧脸,但他长得很好看啊,鼻梁挺阔,轮廓柔和,就像书里说得芝兰玉树一样。我虽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但从父皇的神态中,我知道他一定谈吐得体,对答如流。
青璃身体前倾,仔细聆听公主所说的一字一句。
“父皇发现了我,招招手让我出来。”高阳一笑:“其实我看到他的眉毛动了动,他明明也察觉了,却始终垂着眼帘没有看我。”
她托着腮,叹了一声:“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周身就像是有光芒环绕,即使你不看他的眼睛,不听他的声音,也会被那样的光芒灼得移不开眼睛。”
青璃弯起唇角笑笑:“辩机法师是这样的人,公主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人呢?”
这话让高阳十分高兴,她笑了笑,抬头继续说:“离他近了,我的心尖明明都在发颤,却又要端着天子之女的骄矜,只好故意板着脸,冷着声跟他说,我要你为我的母亲念经祈福。”
青璃笑得明朗:“寻常女子未嫁时亦是自矜自傲,何况公主呢。”
“他终于抬起头来看我,他的眉眼真好看,像阳光穿过枝丫,透着温润的暖意。他的声音就像佛塔里的铃,清透又平和,他对着我行了个礼说:‘愿凭施主吩咐’顿了顿又说‘贫僧法号辩机.’”
高阳扑哧一笑:“他既然通了姓名,我也不甘示弱,立刻告诉他我叫高阳,是天子的第十七女。”
高阳令侍女端来两盏杏仁酪,亲手递给她一盏,声音里透着甜:“那时候我虽然年幼,却也知道自己身份贵重,索性连身份一起报了出来。可是他的眼睛里,竟然一点变化也没有。”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在他心里,高贵的公主和卑贱的婢女并没有什么分别,甚至……可以说,芸芸众生都没有什么分别。”
“后来呢?”青璃的身子往前倾了倾,幼年懵懂时便有所求,及至嫁为人妇依旧念念不忘,这不正是她索求的执念么?
“后来啊,辩机说告诉父皇,念经祈福要连续念七天七夜,我忍不住在心中默念,若我能同去就好了。”
高贵的少女脸上浮现出醉人的酡红色:“辩机仿佛听到了我的祈愿,告诉父皇念经祈福时最好有一位亡者的至亲在场,父皇便对我说‘高阳,那你随禅师去吧。’”
“高阳,那你随禅师去吧。”高阳垂眸微笑:“那时在我听来,天语纶音也不过如此了。”
“昭陵……”听到这座皇家陵寝的名字,青璃一瞬间有些失神,为掩饰尴尬,她随口问:“昭陵地远,殿下一路可还顺利?”
“我差点儿被一个狗奴才暗害了。”高阳吐了口气:“我知道辩机不喜奢靡,特意向父皇请求卤簿仪仗一切从简,没想到竟有个内监偷了一盒金珠被我发觉,那刁奴狗急跳墙要杀我灭口。”她的嘴角不经意上扬:“是辩机救了我,他素衣白马,从天而降,就像是天神临世一样。”
“有此一劫,公主和辩机禅师确实缘分匪浅。”青璃忍不住一叹:“世间有多少人,向来情深,奈何缘浅。”
“辩机不愿杀生,我便饶了那刁奴一条贱命。”高阳的脸上浮出一丝无奈:“那是辩机第一次对我笑,他赞我心慈,说我饶了那刁奴,亦是为我的母亲积德。”
提及母亲,高阳的眸子又黯了黯:“我的母亲亦是心慈之人,可是换来了什么?”
她半倚在铺了整张银狐皮的软塌上,摩挲着银狐柔软皮毛:“我的母亲就长眠在昭陵一个偏僻的角落,角落里长满了野草,她生前的落寞、渴望、日复一日的等待,都再也无人知晓了。我这样想,忍不住就哀伤起来。”
高阳拍拍软塌示意青璃坐下,叹息了一声:“可是有辩机在我身边,我的心就一下平静了。那七天七夜,我问了他好多好多问题,我问他母亲会不会回来看我,我问他是不是有一天我也会死,我问他什么是死亡。”
“其实问得时候其实我并没有期望他会回答。”高阳抿了抿唇:“我的父皇、兄长,哪怕是身边的年长的嬷嬷和内监,都不会认真回答我的提问。”
高阳情不自禁地笑了笑:“但是他回答了,每一个问题他都会认真回答,那时候我虽然幼小,但我听懂了。”
青璃眉眼弯弯:“这也就是公主所说的,在辩机法师心中,芸芸众生都是一样的。”
高阳点头,眸子中却有掩饰不住的惆怅:“芸芸众生都一样,所以,他看我也没有什么两样,他的心中,只有佛经,只有佛祖,没有我。”高阳一声轻叹:“我爱了他那么多年,却像是爱着天上的月亮。”
高阳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这些话,我一直都藏在心里,今时今日不知怎么就告诉了你。”她深深吸了口气:“我不怕付出任何代价,你能让辩机爱上我吗?”
青璃搁下手中的杏酪,眼前这位天子之女,希求的不过是一个男子的爱情,她既贵为公主,天命中的福泽本就比常人深厚些,要付出的代价……大概拿出福禄寿中的一两样,便可抵过了吧。
青璃正要点头,恍然间,却有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撞入脑海,那种预感让她的眼前仿佛瞬间充斥了一种鲜艳的颜色,那是血的红色。
她的脑海中不停地盘桓着一句话:“夫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上一次她出现这样的预感,已经是数百年前,汉武帝时的事情了。
青璃的那位客人,是汉武帝的宠妃李夫人,她纵有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绝世姿容,亦担心自己重蹈当年的皇后陈阿娇的覆辙,废居长门宫,孤独终老。
于是李夫人找上青璃,坦言不惜任何代价,只求君恩常在。彼时,青璃脑海忠也闪过了这样血海滔天的不祥预感,她心存侥幸,答应了李夫人的请求。
但是她没有想到,李夫人付出的代价是如此惨重。她虽然实现心愿一生圣眷恩宠,但是却在绮年玉貌之时香消玉损。
如果这便是她为获得君王的恩宠所要付出的代价,那也算是求仁得仁,公平交换。然而代价远远不止于此,李夫人死后数年,她的兄长李广利被人诬陷私通匈奴,天子震怒,不顾与李夫人的情分,将烜赫一时的李家尽数族灭,长安城内血流成河。
青璃回昆仑山述职时,忍不住探寻缘由。方才得知汉武帝刘彻,乃是天命风流的帝王,一生有无数桃花债要还,桃花劫要挡。李夫人强要一人独宠,若是旁人可能无妨,但若是汉武帝,则是逆天改命,那付出的代价,将会远远难以想象。
青璃知道,自己出现了这样不祥的预感,那么当事者要付出的代价,将会是一场雷滚九天,万人流血的大风波。
她深深吐了口气,望着面前期期艾艾的少女,微微涩然:“殿下,请恕青璃无能为力。”
青璃站起身,高阳却一把拦住她,皱皱眉:“这么说,你是要拒绝我?”
青璃点点头:“青璃先告辞了。”
“你把本宫的别院当成了什么地方,岂由得你来去自如?”高阳的眼风冷冷扫过:“本宫再问你一次,你是否能让……”
她话音未落,青璃用力摇头:“殿下,请恕青璃无能为力。”
青璃正要强行离去,忽然腹中一阵绞痛,冷汗从额头上涔涔落下。
高阳站在她的身后,眼神锐利,声若寒潭:“知道了本宫的幽微隐秘,就想这样走么?”
青璃微微一震,她咬紧牙关,身体竟然一点劲儿也使不上来劲。不经意间,她的目光落上公主身旁的那盏杏酪,登时心下雪亮。公主身旁的杏酪,竟然一口未动。
她自嘲地笑笑,自己早该察觉,这公主既如此珍视这间画室,室内连明火都没有,又怎会把杏酪端入画室饮用?
这个看似坦诚的娇蛮公主,竟然在这杏酪里下了毒。
青璃翕动着苍白的唇,冷冷扫了公主一眼,高阳看出她的神色变化,知道她已经猜出了个大概,主动欺身上前,拿了丝帕为她细细擦拭额上细密的冷汗。
高阳语音柔柔:“本宫知道你不是凡人,长安城中千妖百魅,自然有奇人异士,本宫在杏酪里下的药名叫九幽散,乃是从一位波斯商人处得的,你纵有通天道法,在今日这无月之夜,也会术法尽失,任由本宫摆布。”
她凑近青璃耳畔,声音竟带着点哀求:“你答应我,任何代价我都能承受。”
一波一波漫上来的痛楚让青璃不停地抽气,她望着面前那张美艳却蛮横的脸,露出一点讥诮的笑意:“若是要付出的代价公主一人足以承受,我怎会不答应!可是公主要付出的代价会波及千百无辜之人,我便不能……不能答应。”
“既然如此,那便很遗憾了。”高阳公主轻轻击掌,不一会儿便有披甲的武士在画阁门口待命。
“这个男装女贼入室偷盗。”高阳轻启红唇,一字一句从贝齿之间蹦出:“拉出去乱棍打死。”
青璃自嘲地笑了笑,她在长安城历时千年,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长安。她再也支撑不住,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