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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奶奶回来了?“
看着金桂身披白狐狸皮的大氅, 款款走上那一步步的汉白玉台阶,守在朱红大门前的几个家丁都傻了眼。盖因这朱红大门除了成婚那日, 是从不给妇人开启的,只是用来迎接贵客或一年里接旨祭祖的日子才可以打开。
“开门。”金桂垂下眼帘, 只淡淡说了两个字。
几个家丁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机灵的便连忙笑道:“奶奶一路风尘,如今回来,太太和爷们不知道怎生欢喜呢。只是……容小的进去通禀一声……”话音未落,就听金桂身旁的宝蟾气道:“通报什么?又去通报谁?府里的新奶奶么?”
家丁们脸色涨红,其中一个央求道:“大奶奶,既然都知道了, 好歹别难为小的们, 小的们心里可只忠心于大奶奶,只是那里面的主子,我们也不敢得罪啊,奶奶素来体恤下人, 这……这说实话, 新奶奶还从未从这大门里走过一步呢,这……这要让人知道,我们几个还想不想在这府里做事了?”
金桂冷笑一声:“是么?新奶奶没在这门里走过?那她和你们大爷成婚那日,花轿难不成走的是西角门?”见家丁们脸上变色,她厉喝一声道:“开门,今儿我就要从这门里走,就算是你们大爷要落罪, 也是着落在我的身上,和你们有什么干系?”
家丁们见事已至此,都知道这是大奶奶有心要在新奶奶面前立威了。想想也是,这位大奶奶在府里从来都是只手遮天说一不二的,如今离了三四个月,府里竟然就进了一位新奶奶,甚至还不是小妾,是可以和她平起平坐的平妻,哪里能有好声气。因想着两位奶奶斗法,自己犯不着夹在中间,想来主子们也不至于和一个小小看门的过不去。一念及此,就有两个家丁奋力推开那朱红大门,恭恭敬敬请金桂进去,一边扯着嗓子大喊:“大奶奶回府了。”
院子里正有几个来往打扫的仆人,听见这一声喊,一起发了怔。金桂携着宝蟾和岳水,昂首挺胸稳稳的迈过门槛,一步一步走进那铺着汉白玉石的甬道。
忽听“砰”的一声,正厅的大门猛然被撞开,接着薛蟠的身影就愣愣站在那门前,几个月不见,这原本英俊高大的男人竟瘦了一圈,头发胡乱的揪成了一个发髻,无精打采在脑袋上竖着,看见金桂,他好像还不太相信似的,及至揉了揉眼睛,看清了眼前景象,才猛的冲下了台阶,也顾不上佣人们都在看着,顾不上什么礼法森严,就那么一把紧紧抱住了金桂,沙哑着嗓子道:“回来了,娘子,你可终于是回来了。”
金桂心中原本满满的都是对这呆子的怒气。谁知却看见他憔悴至此,如今再得他紧紧搂在怀里,听他一遍遍重复着这样情深意切的话,心里便也明白了几分,知道薛蟠并非是移情别恋,而是被算计了。因此那怒气不由得削减了几分,只是嘴上哪里肯饶他,冷笑一声道:“我自然是要回来,再不回来,怕这个家也要被你新娶进门的奶奶给折腾散了呢。”
薛蟠眼眶含泪,点头道:“是是是,好在如今娘子回来,这……这一切总算有个收场了。你不知道我这些日子……我……我就差被逼的上吊了。娘子放心,我虽然没用,但是死也要保住你,保住你……”
金桂听他说话有些颠三倒四,竟然连“死命保住你”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她心中一凛,暗道看来这位新奶奶果然是个角色。嘴上却噙着笑道:“这话有趣,又不是在朝堂上,争个你死我活的,落魄时有同窗或好友不忍,拼命要在皇上面前说好话保住性命。如今我是在自己家里,难道还有人敢害我不成?”一边说着,就款步走到后院,只见乌压压一院子人,熙凤黛玉等都赫然在列。她心里先松了一口气,暗道还好,只要她们没被撵出去,没受磨折。不管什么样的厉害狐狸精,我总是能收拾的下她来。
一边想着,目光就落在为首的薛姨妈和一个女子身上,只见这女子果然是艳若桃李举止端庄。眉梢眼角和唇边全堆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她虽是盈盈站在薛姨妈身边,却不伸手搀扶长辈,双手平放在小腹前,自然显出一股金枝玉叶般的端庄矜贵。此时见了金桂,面上笑意虽浓,却无一丝动作。
只是几步的距离,金桂的眼光便和这女子的对在一起,两人都各自打量着对方,然后面上都泛起一丝傲然笑意。接着金桂来到薛姨妈面前,盈盈一福道:“媳妇见过太太,一别三四月,也不知太太身子怎么样了?媳妇走的时候,记着太太气色还好,怎么才几月功夫,面色倒憔悴了许多?不过也不妨,这次从关外回来,带了不少上好的补品,待日后好好补一补就是了。”
薛姨妈眼睛通红,一把拉住金桂的手紧紧握着,只是点头,好半晌才道:“好好,我好好补一补,不管怎么说,天可怜见,你总算平安归来,这就是老天爷开眼,你先去歇一歇,稍后我们娘儿两个再叙别情。”
金桂点头,眼光落在旁边女子身上,含笑道:“回来的时候去了厂子一趟,看见几个不认识的,我只道是谁没有算计,这个时候还往厂子里添人?问了他们才知道,说是大爷得忠顺王府的金枝玉叶青眼,立逼着娶了来做平妻,从此后我们府就和忠顺王府成了亲家,想来新娘子就是这位妹妹了吧?”
那美艳女子的脸色微微一变,如何听不出金桂话中的讽刺之意。忙也微微一福,带笑道:“既是平妻,我们之间也就不必这么多虚礼了。当日乃是大爷上我们忠顺王府求亲,我哥哥方将我许了给他,怎么叫立逼着?这话让人听去了,不说奶奶是才回来不知个中情由,还以为您是个没知识的呢。”
院子里静的落针可闻,原本收拾着的佣人们也都垂首敛目,支愣着耳朵听这两位奶奶话里话外的暗战,谁心里都明白,这两位奶奶要争日后家里的主导权,势必不能相让的,如今就看谁能在这初相逢的时候压过对方一头了。
金桂早知道眼前女子是不可能藏拙的,只看她嫁进来不到三个月,所做的这些动作,也明白她早存了和自己针锋相对一决高下之心。当下也不客气,冷笑一声道:“虚礼自不必讲,不过凡事总是有个先来后到。妹妹虽然是平妻,终究也要比我晚进门一两年,叫一声姐姐嘛,我自问还能担得起。我是个没知识的人,家里和姨太太老祖宗以及园中姐妹们个个知晓。只是连我都懂这个道理,我只奇怪妹妹系出名门,怎么倒不懂了?难道忠顺王堂堂王府的家教,竟然会疏忽了这个?”
水云裳之所以不想叫金桂姐姐,就是不愿在称呼上被她压过一头去,却没料到这夏金桂丝毫不顾忌她堂堂王府千金的身份,一见面就咄咄逼人丝毫不让。难怪人都说她是京城中第一悍妇,原本以为只是撒泼打赖罢了,没料到心机竟也如此深沉,性格更是强硬。
水云裳这一迟疑沉思的功夫。金桂已将眼光从她身上移开,款款来到贾母王夫人等的面前,先行了礼,便挽上贾母的胳膊,极尽亲热的道:“老祖宗怎么竟也出来了?岂不是折杀了我?我哪里当得起老祖宗亲自迎接。”接着又给王夫人邢夫人等行了礼,亲亲热热的说了几句。然后一把拉住熙凤的手,高兴道:“我在关外,只是每日里惦记着你这身子,怕那病根儿没去,如今你竟能出来走动了,可见是好了,如此我也可以放下心来,你也不写信告诉我一声,亏得我还在那儿采买了许多的滋补东西,只想着回来给你补血呢。”
熙凤笑道:“是上天垂怜,没见着你,我哪里肯撒手这十丈红尘,我倒没想到你回来的这样晚,如今都快过年了呢。”
金桂笑道:“过年怕什么?有我和姑娘,你还怕委屈着你?放心,我带了许多野味回来,保你在这府里过一个热热闹闹丰丰盛盛的新年。”一边说着,又来到宝钗和黛玉身边,携着她们的手道:“我不在这些日子,担子都在姑娘肩上,可着实是委屈劳累到你了。如今我回来,姑娘终可安心享受下女儿家的清闲,不然日后出了阁,怕想享清闲都不能够了呢。”说完又殷勤问黛玉的病情,见她面色有些苍白,便叹气道:“我知道姑娘心气高,是不能受委屈的,如今只怕在我们府里住的不自在。这有什么?我们太太和姑娘都疼你,你还是太太干女儿呢,我们的家就是你自己的家,有什么委屈要憋在心里的?但凡有人慢待了你,自该说出来,有太太和姑娘给你做主呢。便是她们做不了主,如今我回来了,你可总该敞开心怀了吧?”
说完又看了众人一圈,欢声笑道:“我们有缘,方能做了亲戚,我在外奔波了这些日子,心心念念只想着你们,如今看你们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今儿实在是有些累,且容我好好儿歇一歇,明儿起来了,再和大家说话。”
一句话封了那水云裳的退路。她怎么也没料到,只是因为自己稍微沉吟了一下,便给了金桂四两拨千斤的机会。如今对众人嘘寒问暖,她又不能打断,只得气鼓鼓的站在那里,偏金桂拿正眼也不看她一下,只拉着那些白吃饭的说话,神态之间极尽亲热厚密,竟是半点余地都没给自己留。只把水云裳气的,一口银牙险些都咬碎了。手指绞着帕子,将那真丝的手帕都绞扯的变了形。
金桂和一大圈人都说完了,似乎才看到她,微微一笑道:“妹妹还站在这里啊?罢了罢了,都说了不必这些虚礼,你脸色苍白,看上去身子也不好,这就回房歇着吧,我如今可也没什么精神,不能好好儿的应付你呢。”
水云裳强忍怒气,心里已经明白,金桂怕是连和自己虚与委蛇口蜜腹剑的耐心都没有,这便要明刀明枪的对付自己了。正急转着心思思考对策,忽听金桂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问薛姨妈道:“是了太太,怎么不见香菱?连尤二娘怎么也不见了?”
水云裳心中一凛,但面上却毫无惧色,正思考着要怎么应对金桂随之而来的刁难,忽然一眼看见了一直被金桂拉着,一言不发的岳水,不由得登时喜上心头,暗道你想对付我,却没料到自己手里还有一个大把柄呢。哼哼,到底是商户家出身的女人,只知道飞扬跋扈锋芒毕露,明哲保身的道理竟是半点儿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