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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愿寺显如有些艰难地呼吸着,不断地试图从雨秋平的眼眸里找出些蛛丝马迹。可是雨秋平此刻的目光清澈见底,绝对没有半点说谎的意思。他品尝着话里的意味,最终还是颤抖着说出了那个他一直想逃避的问题:
“红叶殿下是想说…一切神佛存在的证据都是假的,连神佛本身也不存在吗?”
“如果一个人,你从来没亲眼见过,也没有人亲眼见过,一切传闻都来自书籍,更是找不到任何他存在过的凭证,那又为什么要说他一定存在呢?”雨秋平指了指自己的胸膛,“若是神佛真的存在,我前些日子如此忤逆神佛,假借神佛之名戏弄其信徒,为何还没有遭天谴呢?”
雨秋平的话让本愿寺显如的脸色天人交战。从小到大每每到心慌意乱的时候,本愿寺显如总是会不断地吟诵经文,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这一次,那些经文却显得软弱无力。本愿寺显如越念越是惶恐,眼眶竟然都红了。
“红叶殿下逻辑缜密,能言善辩,小僧真的不知如何反驳。”本愿寺显如最后认输般地朝着雨秋平一礼,眼眶里已经有泪花闪烁,“身为法主,却不能证明神佛存在,实在是奇耻大辱。只是无论殿下如何动之以理,小僧还是会坚信神佛存在于这世上,不会动摇。”
“没有人能证明神佛真的不在。”
雨秋平忽然180度转弯的论断,却让本愿寺显如再次一惊,不解地抬起头来。
“是,没有人能证明神佛真的不在,只是也没有人能证明神佛真的在。”雨秋平微笑着道。
“可殿下先前不是说了一堆道理,证明了世间万物的运行,都是有自然规律在其中吗?”
“也没人能保证他们是对的,人类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太多太多呢。”雨秋平大笑着摇了摇头,“人类是最自以为是的,总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一切的规律。上古时期的道士以为甲骨卜辞就道尽了世间真理,后来人又有相信万能的神灵主宰着秩序,再后来也有了科学和自然规律。虽然他们信奉的东西各不相同,可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总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一切,自己的方法就是唯一正确的方法,自己的道理就是唯一的真理。”
“可是恰恰相反,人类社会千余年唯一的真理就是:人类从来都没有掌握永恒不变的真理。而人类唯一从历史中可以汲取的教训就是,人类永远不能从历史中汲取教训。”
“从前的人信誓旦旦说着神佛肯定存在,后来的人信誓旦旦地证明世上无神,可是真相如何又有谁知道呢?说不定神真的存在,只是以我们的手段无法观测罢了。”
“巫术也好,宗教也好,自然规律也好,说白了,这都源于人对未知的恐惧。人们害怕未知,害怕一片黑暗,害怕不可预料的未来与世界。于是,他们想出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想要去解释这个世界的机理,想要去填补人看不到的黑暗,想要让整个世界都变得透明,一目了然。这样,人就不会恐惧了。”
“于是有了巫术,人们以巫术预知未来,以巫术祈祷,以巫术祭祀,来消除内心对位置的恐惧,让灵魂有了安息之所。后来又有了宗教,人们相信世界是由全知全能的神灵掌控的,只要诡异神灵,遵守神灵的要求,便可安度此生,转生来世。再后来有了科学和自然规律,人们用普世的公理逻辑来解释世界的一切现象,因果关系让世界的神秘感逐渐消失,从而让人安心。”
“可是都一样啊,这都是人自以为是地提出来的。现在的人以为科学无所不能,完全是可靠合理的,和过去的封建迷信不一样。可是殊不知过去的人们,也都以为自己对世界的解释是可靠合理的。这份自大从来没有变过,只能任由更为先进的后人嘲笑。”雨秋平干笑了两声,看了眼本愿寺显如。后者很认真地在听,虽然可能还有地方没有听懂——但是雨秋平知道他已经听进去了。
“我给上人讲个故事吧,农夫和鸡的故事。”雨秋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这个故事。
“殿下请讲。”本愿寺显如不知道雨秋平为什么突然从沉重的话题转向了听起来有些幼稚的故事,但还是应允道。
“从前有一片农场,一个农夫养了很多只鸡,他每天卯时会来院子里给鸡投食。久而久之,鸡里面出了一个阴阳师。哦不,阴阳鸡。”
雨秋平的故事把本愿寺显如逗得一乐。
“那个阴阳鸡说,自己有办法预测未来。只要让他行巫术,就可以预测到明天的投食会什么时候来。”
“后来呢,鸡们把目光锁定在了那个投食的人身上。鸡们相信,给他们喂食的人就是世界的神。其中一个鸡宣称自己就是农夫的代言,说他是农夫转世。只有鸡们按照神的要求,每天都朝天打鸣五次,最后才能有食吃。”
“再后来呢,有一个格外聪明的鸡,发现了规律——投食总是会在日出前的卯时来。于是他把这个叫做自然规律,所有的鸡都信服了他的道理。”
“然后呢?”见雨秋平忽然停下了,本愿寺显如不解地追问道。
“后来过年了,农夫在大年三十的卯时把鸡都杀了吃了。”雨秋平故作深沉地讲出了这句话,把本愿寺显如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眼里的神明也好、规律也罢,其实不过是农夫早晨起来随手的一把饲料罢了。有人为了解释这个世界琢磨了一辈子,甚至琢磨了几代人,自以为已经掌握了世界的规律,最后的结果却连真相的边缘都没碰到。即使是红叶殿下口中最为先进的科学,也有可能都是神佛误打误撞的一把饲料。”本愿寺显如朝着雨秋平笑道,“红叶殿下是想和我说这个是吗?”
“没错。”雨秋平欣慰地点了点头,“所以虽然那些教义都是我编的,但是在别人看来,那也是我在解释这个世界,并无真假之分。毕竟连神佛存不存在都不知道,谁会知道真假呢?说不定啊说不定,神佛心里想着的真正教义,碰巧就和我随口说的一样呢?谁知道呢?谁都不知道。毕竟没人能找到神佛他老人家,亲口问问他。”
“殿下说了这么多,是为了教导小僧什么呢?”本愿寺显如对雨秋平的目的愈发迷糊了,“若是为了劝石山御坊开城、为了让净土真宗消亡,大可不必讲这么多的话。只要讲到让小僧对净土真宗的真伪感到动摇、无法反驳时收手,不就可以了吗?”
“其实净土真宗也好,神佛也好,未必是坏事,我没有一定要毁掉它的意思。”雨秋平摇了摇头,忽然提起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话题,“说起来,显如上人知道南蛮教吗?”
“南蛮人的那些教吗?”本愿寺显如双手合十,低声答道,“略有耳闻,都是…”然而,他说了一半,却忽然怔住了。他本来想说“都是异端邪说”,可是在雨秋平的那一番分析下,净土真宗和佛教又南蛮教有何区别呢?都是为了解释世界、消除对未知的
恐惧罢了。
“在南蛮教里,也有一支新的教派,叫做加尔文宗。我不知道日语该如何发音,我就直接给您音译了。”雨秋平笑着娓娓道来,“它的教义很奇怪。在加尔文宗的教义里,他们的神佛——我们叫做上帝,他们的上帝会救赎谁,会让哪些人往生净土天堂,而让哪些人下地狱,是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注定好了。远远在你出生以前,甚至远远在你的先祖出生以前,你的命运——净土还是地狱,就早已注定了。无论你在现世做什么都改变不了命运。如果你注定要下地狱,哪怕你是个功德无量的好人也没用。如果你注定要往生净土,哪怕你十恶不赦也无妨。”
“这是什么教义?”本愿寺显如闻言哑然失笑,“这般的教义哪有半点作用?岂不是鼓励信徒放浪形骸,及时行乐?这样无人愿意修行,岂不是危害世间吗?”
“恰恰相反,加尔文宗的教徒反倒是最勤劳节俭的。”雨秋平摇了摇头。
“这?”本愿寺显如一愣,“为何?明明知道此世的所作所为都不会影响到自己是否能往生净土,为何还要勤劳节俭?”
雨秋平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沉吟了半晌后,低声缓缓地问道:
“上人今晨在城头祈祷时,面临的局面不是一样吗?”
本愿寺显如怔住了。
“神佛是否真的震怒了,取决于上人的先辈是否曾篡改教义。换而言之,神佛今日会不会劈下雷电,已经是几百年前那些先辈时就注定的了。上人今晨哪怕如何祈祷,如何虔诚,也无济于事。如果上人的先辈真的改了教义,哪怕上人之诚日月可鉴,天雷还是会劈下。如果上人的先辈没有改教义,哪怕上人您胡言乱语,也不会有天谴。既然如此,上人您为何还要登上城头,为何还要虔诚地向神佛祈祷呢?哪怕您什么都不做,结局也不会有区别啊?”
雨秋平的问题让本愿寺显如陷入了沉思,他久久无言,双眸里复杂的神色雨秋平也看不懂。
良久后,本愿寺显如终于再次抬起头来,有些语无伦次地低声道:
“因为小僧坚信…历代上人绝不会做此事。”
“为什么呢?”雨秋平追问道。
本愿寺显如犹豫了半晌,还是摇了摇头,“请红叶殿下明示。”
“因为他们能代代言传身教,教出您这种在危难关头愿意走上城头,在最危险的地方为整个宗派,全体信徒祈祷的法主——”雨秋平拖长了音调,抬起手来指向了本愿寺显如,“所以,他们绝不会是篡改教义的人。篡改教义的人,不会有您这样一心向佛的徒孙。”
本愿寺显如仿佛突然顿悟了一般,用求证的眼神望向雨秋平道,“所以那个南蛮教的信徒…也是因为人人都坚信自己是在几千年前就注定得到拯救了,因此才觉得自己理所应当是一个勤勉节俭的人吗?”
“没错。哪怕命运决定自己被拯救也好,下地狱也好;哪怕神佛存在也好,不存在也好。”
雨秋平虔诚地双手合十,朝着本愿寺显如和他身后的佛像拜倒。
“无论如何,都坚守着自己的信仰、坚守着自己的理念。普度众生,平息战火,欣求净土,心向太平。”
“我们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自己得到拯救,那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
“我们能做的,只是尽自己所能——”
“荣耀神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