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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历翻至腊月初八,午后空中飘起的雪花依然没有停息的任何迹象,它们早已覆盖住了空旷的原野、纵横的大路、结了冰的坑塘,天地间变得一片苍茫,挺立在寒冷中的树木、房屋、柴垛早早戴上了白色的帽子,远远望去,静静地站在那里好似形态各异的值夜哨兵。正值上弦月的时日,天空灰蒙蒙的,虽然看不到寒宫月中嫦娥,可映着地上的皑皑白雪,将这雪夜武装出一个银亮的世界。
当人们沉浸在那冬日带给的静谧中,赞赏这冬雪又带来一个好收成时,老穆却没有心思去欣赏这冬日雪夜的风景,他与往常一样,陪儿子坐在那张四条腿支撑着的旧式破木桌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穆珍演算着已经算了几遍的数学练习题。
“就这样简单,还做错,脑子哪去了?”又是那扇透着暗红灯光旧式的木制窗棂再次传出老穆低沉的吼声。这吼声带着三分真气、七分希望、夹杂着些许无奈,穿越窗外飘雪的夜空,划破那万籁俱寂的雪地,让听到的人感到丝丝冷气。
接着是几分钟的沉默。
“看,这又怎么搞的!”老穆用右手拇指按着纸上的一道算式,质问着儿子,儿子没有吭声,只是目光呆滞地盯着纸上那个按在算式旁不动的大拇指。
“不是算错了,是写错了!”穆珍嚅嚅地说。
“这样马虎还了得!”说完继续看下面的作业,屋内外陷入一片沉寂。
“再做一张。”老穆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小学数学5000题》来,直接翻到他昨日折好的那一页,穆珍低着头,只管看着那翻开的书本,尽管是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但是这阵子,也不敢说上半句。老穆直瞪着眼,紧盯低头做题的穆珍,突然醒悟似的,自己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根纸烟,凑在鼻子上闻一了下,缓缓叼在嘴上,将烟的另一头向煤油灯发红的灯焰靠上去,猛抽了几口,立即便烟雾缭绕起来,孩子闻到刺鼻的烟味,干咳的两下,头也不抬地继续演算着那已经生厌的算式。
也许是儿子确实很聪明,也许是穆珍早已熟于心的这些算式,老穆的一支烟还没有燃尽,几十道题已经做完。做完后,穆珍依然没有抬头,在那里检查着有没有错误。
“完了吗?”老穆看着很快做完,脸上露出一丝安慰之色。
“完了。”穆珍小声回应。
老穆拿起给学生批改作业的红笔在那每道题后划着“√”号,也许是穆珍的粗心,又一个小错误出现在纸面上,老穆脸上立即表现出晴转阴,“又犯同样的错误,一晚上犯了三次了!这样下去,能干什么事出来?”老穆的口气越来越重,越说越气,抓起一旁的作业本,“哧、哧”两声,本子在老穆重力撕扯下成了三半,随后抬起大巴掌“啪、啪”在穆珍腚上盖了两下,边打边发怒地吼道:“就这样学,还想考上大学?”
“自己没本事,拿孩子出什么气?”坐在床上哄小儿睡觉的老穆妻子辩白道。
也许是这句无意的辩白激起了老穆的伤痛,额上顿时爆起了青筋,指着低头抽泣的穆珍气狠狠地道:“考不上学,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孩子才多大,就你这样逼孩子,指望祖坟上没有这蒿子,还想成就个人物?”老穆妻子反驳道。老穆还想说什么,喉节动了下,没有说出来,也许他自知说得有点重,也许是感到妻子说得有理,没有回应。
“别理他,珍儿,过来上床睡觉。”妻子说着跳下床,紧走两步将穆珍拉了过来。
老穆的家紧邻小王庄学校的东墙边,学校位于小王庄村东,与村相隔百余米,中间隔着打粮的晒场。学校四周除了住着老穆一家人,在他庭院的前面,村里盖了两间土坯的草房,住着村里的看校人王三元。对于这家教的声音王三元早已耳熟能详,听到这叫嚷声,三元早已成家常便饭,懒得去听。然今天却不同,从一开始,三元便竖起耳朵听了个真切。
王三元读过两年私塾,有点文化,村里人很尊重他,由于妻子早年病故,两个孩子们都已结婚独居,他便成了村里看校人的不二人选。每到冬天,他常在房中间架起自己在河边挖来的树根,生火取暖,时常引来村里几位闲散老人同来烤火闲聊。今天由于大雪还没有停,村里闲聊的老人过早拥被而眠之故,村里没有人来陪着烤火,却迎进一位远道的客。这位客是位货郎,因雪天归途太远,被迫滞留在村,与三元搭讪,留宿在这里,这货郎家住黄河北,自称张生,五十有六,也是独身在家,闲暇时出来混口饭吃。二人围着火堆,正聊着那些远近村里的趣事,被老穆那几声闷吼打断了,货郎侧耳屏气细听,三元也不言语,直到老穆家没有了声音,货郎对此显出了好奇,于是便聊起这声音的缘由。
“这是我那邻居老穆在教育孩子,说起这老穆名叫穆可贵,其实年龄并不是很大,今年才三十五,可他也是村里的文化人,高中毕业那年,由于他当时身体不大好,没能考上大学,没曾想这人有个犟脾气,因为没有考上学,心里窝了个疙瘩,后来竟然有点发起呆来,整日坐在自家院子里对着石榴树上的石榴一看就是半天。老穆爹因病死得早,母亲抬身嫁到了黄河北,一去没有音信,估计过得也不会很如意。老穆还有个姐姐,叫穆英子,就嫁到本公社离咱这有十来里地的张家,平时常来照顾这发呆的老穆。”三元缓缓地说。
“那队里当时也不安排他什么事做做啊?”货郎手里拿起一根刚刚燃着的木棍,与自己的旱烟斗对着火问道。
“还安排什么事呢?人都犯了傻,老穆的呆症不见好转,而且愈来愈重,转眼隆冬,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的早晨,老穆自己跳进了村旁的坑塘里,恰被同村早起捡粪的马仔看到,强拉了上来,算是拣回一条命。”
“唉!”王三元叹了口气,接着说道,“第二天,老穆的姐姐穆英子将其送进了精神病院住了一个月,才让老穆又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一年后,村里的学校缺少代课教师,大队里安排他进学校当了个民办教师,才娶上了个媳妇。”
三元吸了口旱烟,继续唠叨:“媳妇就是杨柳村杨姓的女儿秀花。”说完对着东南方向指了一下,“就是你今天过来的那个村,杨家家境也不算好,可这媳妇儿不错,勤俭持家,人缘也不错的,第二年生了个儿子,叫穆珍,从小挺聪明可爱,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孩,三岁便能诵许多诗,五岁时算账比大人还快。所以老穆就将希望全寄托在孩子身上了!”
“如今这孩子多大了?”货郎插口问一句。
“十二岁,读五年级了!”三元随口答道。
“学习一定很好。”货郎带着肯定的语气说,“孩子如此聪明,这样教育怎么能不学习好?”货郎没等三元回答自言自语道。
“因为离学校近,老师们都夸这孩子将来有出息。”三元有点自豪地狠抽了两口旱烟说道。
“说起我们这村出的人物,还真够数一数的,虽叫小王庄,加起来总共也就三百来人,却是远近闻名的村,我们这王家最早年出了父子三秀才,远近皆知,后来穆家更厉害,有人考中了举人,并且做到清朝的道台,后来回归乡里,成了乡绅,虽是乡绅,但是却与同村睦邻友好,许多年后,他家后人中有位很通达的太太,知书达礼,主动提出捐资建学,掏出自己一生的积蓄,现在的学校就是当时他们盖学堂的地方,学校最后面的那四间房就是当年建起来的,几经修缮,虽还能用,但是已经不太行了,队里去年说要拆了他,有人拦着,没有拆成。村里让我看校,才在学校旁盖了这两间房。老穆当年结婚时,在村里人的帮助下,在我这后面盖了三间房做了新房。”三元说着,不时将手伸向火堆烤着,货郎听得很是着迷般,没有打断三元的话。
两根旱烟斗互相对着,迎着红红的火苗,不时冒出缕缕白烟,火势渐弱下来,二人好久没有言语。除了偶而听到火堆里木柴燃烧发出的“劈啪”声外,就是两人彼此的抽烟喘吸声。
看着火苗已经熄了下去,三元站起身来,去门后又拿了些劈好的树根,轻轻地放到火堆上。货郎抬头看了看三元,又低头注视着刚放上的树根,自语道:“村里读书人这么多,在外做事的也少不了!”
“那是自然,我们村里因为这学堂,村里每年都考中一两个学生,这老穆大爷家的大哥,就是那时候考中的,听说是北京的一所大学,后来分在甘肃一个大学里教书,他们全家也都迁去了那里!”三元语音明显高出了许多说道。
货郎听得津津有味,接口问道“那这些人在外也有混得很不错的吗?”
“由于在外的人很少回来,还真的没有听说哪个有什么名头!。”
三元说着,站起身打了个哈欠,“时间不早了,解个首睡吧!”
说完便拉开门,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屋外,外面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地上已经盖上了厚厚的雪被,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三元转过屋角看了看老穆家的窗子,已没有灯亮,知道老穆一家已经睡下,于是便在拐角处退下了裤子,随后传来“唰唰唰”的尿尿声。货郎也跟着方便了一下,又相继回到屋内,将火堆简单收拾了一下,二人便先后钻进了床上的被窝,很快传来了两个人不紧不慢的鼾声,冲破了冷寂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