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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天,用讲故事的办法,道静已经征服了小少爷宋文台。这使得她心上稍稍高兴一些。而宋郁彬也并不像王先生说的那么怕人。她反而觉得他是他们一家人中比较通达情理,也是对人最好的一个。他在第二天还对道静说过这样的话:“张先生,我真不愿在家里帮助老人过这些收租讨债的日子。可是没办法呵,父亲老了,这几亩地算把我的前途都断送了——我原是喜欢研究学问的人呵。”
道静听他说得恳切,竟有些同情他的遭遇。她想,一个大学毕业生就这样碌碌无为地住在家里,未免有些可惜。这高大的院墙多么像囚人的牢笼呵。
道静感觉宋家大院像个囚笼,房屋的构造也真像个囚笼。
宋家的大黑梢门里,一共有三个正院,三个跨院。一进大门的正院里,一排南屋是账房先生收粮、放账、过秤和十来个护院打手住宿的地方。北屋五间两跨,那五间就是道静刚来时和宋郁彬谈话的客厅,两边跨屋是做为男客的客屋。前院东跨院有一大排牲口棚,此外,就是长工们的低矮的住屋。
中间正院是一个大四合院,老头子宋贵堂住在北屋,东、西、南十几间屋子都是他的铁门仓库。最后面是一个大三合院,五间明亮宽敞的大北房住着宋郁彬夫妇和他的孩子,西屋是宋郁彬的书房,东屋是他两个孩子念书的地方。这第三层院子的东跨院,北屋三间是女亲戚们的客房,(道静就住在其中一明两暗的西头一间里)其余后跨院的东西厢房是厨房和女做饭的、做活的住屋。
中间跨院是碾棚和堆着各种农具、家具的屋子。这一家老少不过五口人,(宋贵堂的老婆已死)前后占了总有六、七十间房子。而这些屋子的四周还有一堵高高的仿佛城墙一样的墙壁把它们围绕起来,这也就是道静叫它是牢笼的一个原因。另外宋家规矩森严,男做活的不许到中间的正院去,更不用说后院了。女客人呢,即使是宋贵堂的女儿,出了嫁的姑奶奶也不许住在他的正院,而只能住跨院的女客房。正院和跨院虽有角门相通,但中间也隔着一堵坚实而高大的砖墙,门还是铁的,晚上一上锁,跨院和正院便成了两个世界。
道静住在这个牢笼里,而且两天之后,还发觉自己真的被人监视了。和她住对面屋的陈大娘,是给宋家地主缝缝洗洗的老女工。白天道静去给孩子们上课,她也去正院做活。可是,等道静下了课一回到自己的屋里时,她也立刻跟着走回来。这还不算奇怪,这两个晚上,道静有两次都看见这个女人站在外间屋的小窗前向道静屋里偷偷地望着。道静心里怪腻烦,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刚一来就叫他们监视起来了?
……道静痛苦地寻思着,可是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她忽然想陈大娘并不像一个奸诈、诡谲的女人,为什么不可以……王先生不是还嘱咐她,叫她在长工当中做些工作吗,这老女人也是个受苦人呀。这样打好了主意,于是,第三天的晚上,道静就轻轻走到陈大娘屋里和她聊起天来。她们谈了一会儿家常,道静忽然单刀直入地开了腔:“大娘,您干么老是那么关心我——好像我是淘气的小娃娃?……这是咱们哪位东家叫您这么做的呀?”
陈大娘那张布满皱纹并且还有几颗白麻子的脸涨红了。
她看着道静,呆了一会儿才讪讪地说:“先生,您别多心,没有人叫我……我看您一个大姑娘孤身一人来到这里,怪可怜的……”陈大娘说的不像假话,道静的心立刻软下来。她看着大娘笑笑,就转了话题:“大娘,您家里都有什么人呀?您就是这村子的人吗?”
“先生,您问我的家吗?”大娘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没有家啦,老宋家就算我的家啦。”
“那,您家里的人呢?”道静忍不住追问下去。
大娘用衣襟擦擦眼睛说:“老头子上井陉煤窑去背煤,砸死在煤窑里;有个小子也早死啦;还有个闺女,婆家把她带到外省去也好几年没有音信。”
“噢,大娘,您是个苦人啊!”道静的同情代替了憎恶,她看着大娘,大娘也看着她,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互相望着。
也奇怪,从此以后,宋郁彬的老婆对道静的态度有了好转,她那刀子样锐利的双眼变得温和了。陈大娘呢,虽然仍然住在道静的对面屋里,却不再跟踪着她。而且,她倒照顾起道静的生活来——常常替她带回一壶白开水;或者替她屋里的煤油灯灌满煤油。不过道静还是不敢和她多接近。
第二部?第八章
白天,道静到正院书房去教两个孩子念书,功课完了,有时也领着他们到外面转转——她是家庭教师也是保姆。有一天,道静领着文台偶然转到和跨院相连的一个大院里。这里是宋家打场的大场院。方圆足有二亩地。靠南头几棵枣树旁边是一排低矮简陋的小房,这里是宋家储放牲口用草的地方。
宋贵堂可有算计,穷人恨财主恨极了,放火烧财主家时,最爱先点草棚子。于是他把草棚盖得离他住宅远远的地方。即使有人放火,也烧不到他的仓库和住宅。
道静和文台闲蹓着走近草房。在这房前有个衣裳褴褛、花白头发留得很长的男人在铡草。他低头铡着,旁边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替他送草。道静和文台走到他们旁边,那男孩摸一摸几乎盖不住屁股的破裤子向文台一咧嘴,算是招呼;可是,那个铡草的男人却连头也不抬,只是一上一下在铡刀旁边摇动着他的膀子。
“老师,咱们走吧,这儿没意思。”文台拉着道静要走,道静也刚要转身向回走的时候,那个铡草的男人忽然向道静扭过了头,道静也正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头向这两个铡草的人看着。于是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就在这时,道静不禁大吃一惊,那黧黑的苍老的脸上,有一双奇异的白眼仁正死死地盯着她。而除了这白眼仁,她还看到一张熟悉的好像在哪里见过的脸……
“在哪里见过呢?……”道静正在心里惊奇地问自己,那双白眼仁不见了,这个苍老的男人又低头铡起草来。
道静拉着文台走出了这个场院的小门外,他们来在一排小树林里。道静忍不住问文台:“小台,刚才那个铡草的老头是什么人呀?”
“长工——郑傻子。”文台一边爬上一棵小杏树去摘青杏儿,一边回答老师的问话。
“郑傻子?”道静惊奇地又问,“他没有名字吗?”
“那个傻东西就是没有名字呀。老师,给你。”文台把几个青杏向道静身上一扔,自己就爬在树上得意地吃起杏儿来。
“长工郑傻子”这几个字整个下午都在道静的心里来回转游。他那褴褛的遮不住身体的破衣服,他那黧黑的布满被生活折磨的皱纹的脸,他那没有表情的好像鱼眼一样的白眼仁,尤其当他盯住自己时,那张又熟悉又忠厚的宽脸膛使得道静的心里又纳闷又不安。
“究竟在哪里见过呢?……”道静奇怪这个人是这样熟悉,可是,就是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过了两天,傍晚,道静从前跨院经过时,在井台上,她又碰见了郑傻子。他正摇着辘轳在打水。院子空旷旷的只有他一个人。道静走近井台,想跟他说句话。可是没容她张嘴,郑傻子又朝着道静看起来了。他那奇异的白眼仁又死死地盯着林道静。那黯淡的眼神在黯淡的黄昏中显得多么可怕——那是愤怒?还是悲伤?还是道静曾经把他的孩子推到井里?……而且,这可怕的眼光竟一步步地向她逼近了。郑傻子放下辘轳把,跳下井台,竟朝着道静走过来了。道静吓得心里突突直跳。她想扭身逃跑,可是她不是懦弱胆小的人。于是,她朝着郑傻子迎去,并且轻轻喊了一声“郑……”郑什么呢?她没法说了。她只红着脸向这个可怕的人微微一笑,算是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