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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双方商议,黛玉与赦生的婚期被定到了六月。考虑到林氏一族嫡支如今仅余黛玉一人,一旦嫁出,这姑苏林氏少不得要断了香火,贾政便要贾琏私下里试探着跟赦生提一提,将来的子嗣中可否过继一人给林家。子孙传承本是男子最重视的大宗,二人本以为赦生会犹豫甚至怫然不悦,谁知他竟一口应下。
“全部改姓亦无妨。”赦生道。纵使跟了他的姓氏,户籍上也只可记作黄某,横竖对外都姓不了银,全部随了黛玉姓又如何?况且他未来的子女定会承袭魔血,寿命势必远超人类,以林姓在这人间过够百年时光,应付了尘事后,余生是姓林也好姓银也罢,那是他们的自由,自也不由他银赦生去管,又何须在这点细枝末节上斤斤计较?
诶?居然如此大方?
贾琏大吃一惊,转念一想,这黄舍生毕竟年纪尚轻,嫩得紧,怕是还以为这血脉子嗣是光凭脑子想想便能轻轻松松来的,嘴里方才能许诺得如此轻松。殊不知子女缘分最是刁钻,有的夫妻结发多年没有一儿半女,有的一个接一个的生养顺溜得胜似下崽,有的头胎来得甚是轻松,便以为接下来便能一索得男,谁知便似扣了锁似的肚子里再没个消息——便如他与凤姐,虽说彼此仍算得年轻,可毕竟结缡已有数年,至今也只巧姐一个女儿。前年好容易怀了个儿子,没几个月又掉了。
凤姐至此身上便添了症候,一年的光景下来难得能与他同房几回,偏醋性大得呛人,也不许他与平儿多亲近。贾琏惯是个夜里不走空的,清苦日子一久,哪里忍耐得了?每每盘算着要再暗中讨一房美妾,既免孤枕难眠,也是为子嗣计,可上等的标致美人儿又哪里是那么易得的?蹉跎数月,也就近日才有了眉目——眼见赦生如此爽快的松口,毫不犹豫的便把未来子嗣的归属权让了出去,贾琏心下难免笑他天真,自然,面上仍是笑着恭维道:“兄台当真是洒脱人。”
两下议定后,黛玉自是留在大观园潇湘馆备嫁。她的嫁妆银子自有自家出脱,只借了贾家的几人帮忙掌眼置办——荣国府上下正忙着迎春的婚事,实在不必十分劳动于贾家——另有贾母拿出几样梯己古董,暗暗交与她压箱。至于,赦生那边光是这份彩礼便已攒了数年,色色都是全的,倒比林家人从容许多。可也请了京中的匠人,按照时新的样式打制各色的器皿、首饰。而柳湘莲近年来深感年纪渐大,亦有意寻一可意女子为配,便也留在了京中,托亲友、官媒留意合适的姑娘。反倒是薛蟠立定了主意要成就一番事业,在家里呆了不过数月,便又会同伙计南下经商去了。
薛蟠这一走,他的爱妾香菱则被留在家中,宝钗见她青春寂寞,镇日与薛姨妈相对也是无趣,便婉言把她从母亲处要来,带进了大观园同住。香菱心慕诗社风雅已久,人又生得十分的冰雪秀慧,黛玉怜她痴心,便应了教她读书写诗的事,每日里杏坛授徒,倒也别有趣味。
展眼已至四月初,荣国府人人面带喜气脚下生风,紫菱洲的丫头仆妇们忙得团团转,却是迎春的出嫁吉日将到了。比起探春那家世背景皆颇显单薄的未婚夫,迎春的夫婿孙绍祖的身份则有分量的多。想来也是,探春的婚事是元妃自新科进士中随便抓了一人定下的,迎春的婚事则是她的亲父贾赦尚清醒的时候主张牵的红线,能让贾赦一力盛赞,那孙绍祖的人品、家世自是上得台面的。
因元妃如今已是贵妃,声势较之往日更盛,加上宝玉名声日隆,约莫是觉得这门亲事结得甚是荣耀,孙家的聘礼便给得颇为丰厚。荣国府这边有心也出一份丰盛的聘礼,无奈贾赦中风不起,邢夫人又是个只进不出的貔貅性子,任贾琏与凤姐夫妇俩磨破了嘴皮子,也只肯出五千两银子与迎春置办嫁妆。二人看着不像话,刻意的填补一些,又有贾母心疼孙女,暗地里也出了一份银钱与古董字画,方才整整齐齐的凑了一副嫁妆出来,不至于失了国公府的体面。
这些四下里的弯弯绕绕,黛玉自是不知,也懒怠打听,可迎春作为贾赦庶女,不受父母疼爱,于亲祖母、亲兄嫂上的情分也只寻常,她的尴尬为难之处,黛玉又怎会不知?估量着距离亲眷为迎春添妆的日子尚有数日,她这时间过去探望便不必碰上太多亲戚,也可免于应酬那些虚文。谁知还未至门前,远远地便见大门开了半边,却是绣桔送了袭人出来。黛玉轻轻挥手,示意跟着她的紫鹃、雪雁悄悄站定,待袭人走远后方才过去扣门。
迎春正坐于棋秤之畔,拈着棋子出神,看见黛玉进来,忙放下棋子,命人看茶。奉茶的丫头生得眉眼清秀而艳,看着却是眼生,黛玉听说,上月迎春方搬回邢夫人身边居住时,她的得力大丫头司棋不知犯了什么过错,被邢夫人痛责一顿,命老子娘带了回去。因迎春将嫁,绝不能少了丫鬟陪送,司棋去后,迎春惯使的大丫头便只剩绣桔一人,凤姐便又挑了个模样出挑性情温顺的补上,想来便是这名奉茶丫头。黛玉不过打量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转向迎春道:“二姐姐适才在下棋?可是好雅兴。”
迎春素性柔懦,无事时尚要惴惴,临出阁前闹出这等风波来,最倚重的丫鬟被撵,自己除熟悉的绣桔外,还要与一凭空降下来的陌生丫鬟互为依仗,再嫁入一全然陌生的家庭,心中自是益发的不安。但毕竟是女儿家心事,对那位素昧平生却要相携白首的夫郎,哪有不遐想万千的?加之嫡母这些日子没口的赞他“家境豪奢,体貌英伟,最是有端方有福有气派。你们姐妹几个里,探丫头夫家寒酸,林丫头夫家无官爵,到底还是你最是出挑”,故而这份忐忑惶然的影子并不甚浓,倒是那娇羞窃喜的绯色梦光更令她神魂痴醉。
他,孙绍祖,她未来的郎君,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呢?
太太将他夸得那般好,那自是个难得的,可他会不会嫌弃她呢?自家事自家知,她虽挂了个侯门千金的名儿,可既无父母宠爱、兄嫂扶持,在祖母面前也总不及二玉与探春。而姐妹丛中,元妃雍容、宝钗端方、黛玉超逸、探春敏慧、惜春清冷,独她一个木木的,容貌也总不及元、钗、玉、探,竟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便是下人们嘴里也没个好称道的名声……
那孙绍祖,会不会看不上她呢?
该是不会罢。人人皆说新嫁娘方是世间最拔尖的美人儿,凭是再绝色的人物也抵不上的,她便是平日里再及不得几个姐妹,出阁行大礼的那日……总该是标致的?
这样的重重心事自是不好向她人道出,司棋在时,她与绣桔几个夜深私话时倒可说几句,可司棋走了,新补上的锦屏在旁,她便再有满腹心事也只得压在心里,实在闷得慌了,便打谱聊做消遣。此时被黛玉问到,只好低头一笑:“才宝玉遣袭人送了本新搜罗到的棋谱,横竖我也没有事做,就照着书上的摆着玩——你这会儿不歇午觉,怎地过来我这里了?还带了这么多东西……”
黛玉抿嘴一笑:“是呀,这早晚的,我不好生的睡午觉,怎地带了这些东西来你这里了?”迎春适才说罢,即会意到她是提前过来给自己贺喜的,正自悔失言,见她还打趣自己,明净柔润的脸庞儿登时涨得绯红。黛玉见状也不好再调侃她,只命雪雁和春纤将带来的礼物拿出,锦重重的摆了半桌:“照理说,过几日的添妆轮不到我来,可姐妹这么多年,明面上的贺喜是一遭,私底下的心意又是一遭。这几匹缎子是我才得的,想着颜色很衬你,家常裁了穿,或是送人也是使得的。另有套迎春花儿的头面,闲时候戴着玩,便算是记得我了。”
迎春见她说的轻巧,待看时,才发觉她口中轻描淡写的“几匹缎子”是两匹极上品的缂丝缎子,贾家的姑娘自是不缺几件缂丝的衣裳穿,可叫她们一气一匹来送人也是为难。那套头面上用的多少金子迎春自不在意,可毫缕精细,纤巧入微,那份做工也是难得,不由微吃了一惊。
她素知黛玉是个有身家的。想也明白,大观园姐妹的月钱每月皆为二两银子,一应吃穿自有官中供给,尚算得丰足。可胭脂水粉赏钱等大大小小的日用扣下来,也剩不得多少。独有黛玉除了月钱之外自有爵位,从前是县君,每年有俸银五十两、禄米五十斛可拿,后来升为郡君,又加封女书史,俸禄便翻了若干番。她统共只孤身一个人,便是再加上几个大小丫鬟又能有几个人?司棋从前打听过,黛玉那边一年下来也花用不得多少,剩余的禄米便尽数叫林家人折换成了银两——只这一项,她便是大观园里一等一的富翁,纵是宝钗的薛家亦有“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豪富之名,可那钱也出自官中而非实实在在握在手心的私产,细论手里的梯己多寡,便是宝钗也不及黛玉有底气——这还没算皇家赏赐的田庄与林家历代主母的嫁妆。
何况如今,黛玉还多了一个名唤黄舍生的未婚夫。此君虽出身草莽,如今也只不过是一名皇商,却极为土豪,且极舍得在黛玉身上砸钱,自定亲后没少往潇湘馆里送东西,看那浩浩荡荡的架势,简直恨不能将所有家底都搬给黛玉胡乱踢蹬去。那些礼物不说是天上少有地上无双,但以迎春这等侯门千金的眼光来看,价值也是难得。
比起迎春的局促,黛玉自是不缺钱使的。
可饶是如此,她给出的添妆也令迎春露出惴惴讶色:“太贵重了,我怎么好……”
黛玉打住了她的话,指了指被搁在缎子旁的三样礼物。迎春的嫁妆不足,此事黛玉不必刻意打听也想得来,故而除了常见的缎子、首饰外,还特寻了一匣子上等的宝石出来,又加了两罐金瓜子:“宝石平日里用它不着,得闲镶个什么东西戴着玩吧,拿出来换钱便可惜了。倒是你初嫁过去,银钱上怕是有限,这些金瓜子你留着赏人也好。论理这些都只不过是身外之物,可家常过日子用得着,便也只能拿它们来充作我的一片心意。二姐姐要是客气,便是拿我不当自家姐妹了。”
她说得委婉,可暗中资助之意迎春又怎会不懂?当下红了红脸,憋了半晌,又红了眼眶:“你与宝玉总是想到一地里去……”黛玉一怔,见她拿过被搁在一旁的的棋谱,爱惜的抚了抚墨香幽隐的平滑纸面。
方拿到这本棋谱时,她只道是宝玉体贴她爱棋,才苦心搜罗了这少见的棋谱来供她赏玩。谁知翻开后才发现内中夹了许多银票,每张面额不过二十两,加起来却总有三百金之数。她的嫁妆里以家具、首饰、衣裳为大宗,现银却并不充足。嫁入孙家后,日常使费、打赏难免拮据,总不好拿着首饰衣服抵当换钱使,有了这些银钱支撑,便可宽裕许多。加上黛玉送的,益发能够从容生活了。
悄无声息的,迎春心底那块高高悬起的惶惧不安的石头,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