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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制,百官并诸命妇谒妃陵应往明楼前立,奉祀官导引,行二跪六拜之礼。次日,设饼果凡六十五,致祭王公焚帛,宣读祭文,礼成。听来煞是正大庄严,实则也是庄严正大,可细节上却也不乏轻松之处。毕竟死的是个太妃而非皇后太后,指望皇帝和太上皇亲自来送灵自然是不可能的,以太后之尊,更不犯不着为个年轻而无子的妾室送灵,皇后距离临盆不过是两三月的光景,也不可能前来主持。故此男人一方由皇长子代皇帝致祭,女人一方则由贵太妃打头,率着一拨太妃太嫔、妃嫔并内外命妇们充场面。略去内里的弯弯绕绕不提,至少场面上看来确是风光大葬了。
贵太妃是个宽和有度的老好人,本次出行女眷以她为尊,众人少不得赶来奉承,但她胸中自有一杆秤——太上皇退位后,除太后外,她们这群太上皇的女人们早成了昨日黄花,眼下赶来奉承的这群可都是本朝新贵,胡乱拿捏反易生怨,况且她是一门心思的修身养性,等着太上皇驾崩好随自家儿子去封地上逍遥过日子的,犯不着替儿子招惹是非。故此,命妇贵戚们或有世交相熟的、或有自家姑娘加入深宫为妃嫔的,偶有走动,只要大面上过得去,内里她便懒做严厉管束。
也因此,短短一月里,贾家女眷们倒与元妃见了三四回。这日贾母因年高不耐行路辛苦,独在下处休息,邢夫人和王夫人便带了黛玉同去拜见元妃。国孝期间,妃嫔俱素服,不饰珠翠,不施脂粉。往日里后宫美人借着奇巧妆容修饰出来的千娇百媚便似被剥去了的画皮一般,各个都露出了内里的原形。素衣素面原是最考验先天容貌的,是不是美人,是不是绝色美人,此时一眼便可辨出媸妍来。而在众多宫眷里,元妃绝对是最引人注目的之一,肌肤莹洽似雪,乌发丰秀如漆,再素淡的衣服也压不住她的好精神。
见她神采颇佳,不仅不复从前病颓憔悴之态,甚至亦不见半点鞍马劳顿的疲累,王夫人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骄傲:她的宝贝女儿是头挑人才,阖宫里没有几个能比得上她!
这一番自豪的心情自然不足为外人道,当着众人的面,王夫人只能说起贾母的事:“晨起刮风,劳娘娘惦记着,特特的派了人来叫大伙儿添衣。老太太没有着凉,就是午饭时候多吃了两勺野鸡瓜子,老人家胃里克化不动,一到下处连晚饭都没吃,就早早的睡了。”又道,“这一路行、歇、住宿都安排妥当得很,也不很累的。”
邢夫人笑道:“听说这回的一应事务都是皇长子办理的,难为他也不过十八岁,上下照顾得这么周全。”
不知为何,当今皇帝早年为太子时子嗣十分艰难,除几位公主外,与皇后、几位高位妃嫔所生的五个儿子皆未活过三岁,早殇幼子未入序齿,倒让一个洗脚的宫女生下的皇子安稳的长大成人,做了皇长子。淑妃所诞之子为皇次子,却已比长子晚生了足足八年。作为唯一一个够年龄入朝站班的皇子,皇长子水实熙近年来十分受皇帝倚重,年前便曾代父祭天,如今又再度代父致祭,种种事由所透露出的信号,委实令人玩味。
只是,此话由后宅妇人提起,未免有些不合适吧?
黛玉见元妃毫无接话的意思,显然并不乐意提起这个话题,不由悄悄看了邢夫人一眼,后者却浑然不觉,继续向元妃试探道:“我恍惚听着风声,圣上有意给皇长子选妃……”
“是有这么一回事。”元妃似也不在意她的试探,反而主动顺着她的话头说了下去,“将军夫人不提,本宫倒也忘了,家里有几个妹妹年纪正合适。”说着便一一数起来,“二丫头好有十七,再不论亲就得拖成大姑娘了;三丫头眼看着也要及笄,是到了相看的时候;四丫头倒还不急,倒是林丫头已经及笄,也很可以……”
话还未说完,黛玉脸已羞得飞红,嗔道:“大姐姐整日里就爱拿我取笑!”
被打断了话头的元妃倒也不恼,只微微一笑,再不说下去。黛玉近年来与元妃相处皆是如此亲密,众人早已习惯,除了又一次司空见惯的感慨一句“林姑娘真是得娘娘青眼”外再无旁的想法。
适才的话就这么给混了过去,邢夫人微有不甘,努力的把话题拉回来:“迎丫头年纪大了,妹妹们的前程,还得仰赖娘娘呢!”言下之意,竟是想借着元妃的门路,将迎春塞给皇长子为妃。
不意她当真说得出来,王夫人当即微微变色。如今皇帝对皇长子的看重人尽皆知,皇长子妃或有成为未来一国之母的可能,必然要经过精挑细选的。至于迎春,先不提贾家如今早已成为朝中边缘化的存在,出一宠妃已是侥幸,怎么可能再出一个王妃?只说迎春本人那软懦木讷的性子,当一中等之家的主母都够呛,何况王妃?
自家庶女的品性,邢夫人怎会不知?只不过见元妃势盛,难免生出些得陇望蜀之心来。至于她的要求会不会让元妃为难,那是元妃和元妃的亲娘王夫人该头疼该心疼的事,她才管不到那么远去。
邢夫人毕竟是王夫人的大嫂,等闲不好驳她的面子,当下王夫人只好拐弯抹角的道:“娘娘自然是要给自家妹妹操心,早先便各处留意着,只是总没有合适的,只好等今年新科放榜后再瞧。”知足吧,新科进士再差也是自各地杀出来的拔尖人才,配一个迎春足矣。
邢夫人还待张口,元妃已道:“以府里现下的情形,皇子妃的事想也无用,收心吧。”她的性子,本就懒怠和几个内宅妇人兜圈子磨牙,径直打开天窗说亮话,“若想让二丫头学本宫当年那般从女官做起,她那性子,骨头渣都得给磨没了。何况,”她眼眸一转,霜似的冷,“夫人也太性急了!皇后娘娘腹中皇子还未出生,怎就已急着下注了呢?”
碍着贾元春的关系,元妃待贾府中人向来算是和气,这还是她头一回露出隐怒之色。邢夫人满口的话顿做无声,王夫人见她面色尴尬,还得替她解释:“娘娘有所不知,如今京中各家传遍,说是张真人和大相国寺的住持给皇后娘娘看过了,她这一胎又是一位聪明秀慧的公主……”
元妃正喝着茶,动作登时便是一顿,缓缓的放下茶盅,以帕拭唇,似笑非笑:“你们这便信了?”
王夫人与邢夫人对视一眼,齐齐狐疑道:“难道两位老神仙还能相得不准?”
“头先李尚书家老三出生时不顺,请大相国寺的住持过去念了半天经,就平安落了地,神的很。”邢夫人道。
“王阁老家的爱妾中了邪,喝了张真人的符水,不出两天就好了啊?”王夫人道。
“南安郡王世子妃在大相国寺敬了三香,隔年就生了个雪团似的哥儿。”邢夫人道。
“是了,老太太前儿还说起,要在大相国寺给娘娘供海灯,好让神佛菩萨保佑娘娘福寿安康,早得贵子!”王夫人说。
元妃扶额。骨肉连心,王夫人连忙关切道:“娘娘可是头疼?”
可不是头疼么?纯粹是给你们给气的!
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们的关注点怎么还绕着两个混吃混喝的僧道打转?
他俩说皇后肚子里那还没落地的孩子是女孩,你们就当真信是女孩?
皇后早年是夭折过一个儿子的!
这两年国丈家可没少往清虚观与大相国寺送香油钱!
这么信他俩的话,他们说贾家明儿倒台,你们今晚就要悬梁不成?!
元妃实在懒与她们纷争了,摆了摆手,索性径直定下主意:“这件事以后再不准提起,几个丫头的婚事自有我做主,总不会叫自己的妹妹吃亏了去。”见邢夫人兀自有不甘之色,心知这位牛心古怪的大伯母心里存了气,纵使碍着自己不好反驳,但保不准回头变着法子寻王夫人的晦气。
以元瑶的本性,似这等愚顽不堪、利欲熏心之人,倘若是她门中弟子,打一顿、再关几年禁闭勒令面壁修行,一准的出来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可她偏生还挂着个贾元春的身份,便得按着俗世的规矩行事,哪怕是再懒得与邢夫人讲道理,冲着王夫人这个贾元春的生身之母,她还是得细细的与邢夫人分说:“圣上春秋鼎盛,宫中年幼皇子渐渐长成,不乏高位妃嫔所出之子,况且皇后娘娘还能生育呢。皇长子母家不显,母妃无宠,统共只占着长子一条好处,可再过些年,成年的皇子多起来,他还能继续拔尖下去?家里果真早早的站了队,届时若是想要下船,不说旁家还愿不愿意收我们,便是愿意,皇长子肯不肯放还是另一回事呢。”
邢夫人哑口无言。王夫人则道:“娘娘说的是,可见盘算千条万条都是虚的,总不如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可靠。上月我去清虚观敬香,求到了上上签,解签的道士还说娘娘今年必得贵子呢。”
“清虚观的签最是灵验,娘娘可要抓紧时机啊!”邢夫人忙说。
“上回锦乡侯夫人给了我一个求子方儿……”王夫人说。
元妃深深的吸了口气,想要抬手再度扶额,却又对上了王夫人殷殷关切而期待的眼神,抬到一半的手硬生生的拐了弯,拿起先前喝了一半便搁在一旁的茶。力道略重,险些把那细胎的小茶盅捏碎。
这群碎嘴婆子爱怎样怎样去吧!贾元春,这回你的恩情就算是有天高海深,我也要摞挑子不管了!
元妃是阖宫有名的冷美人,素来意态冷淡如冰雪,却被两个笃信封建迷信的妇女唠叨得如此焦躁不耐,偏还发作不得,也是难得之极的趣事。黛玉在旁看得只想笑,又下死力忍住不笑,忍得整个人都在微微的发颤。元妃余光瞥见她忍笑忍得满面通红的模样,顿时满脸讶色:“林丫头怎么忽然发起抖了?可是病了?如今天气忽冷忽热,正是易受寒的时候,万一病了可不是玩的!”不待黛玉张口,已然略担忧的高声道,“没看见县君病了么?快叫太医来!”
抱琴憋着笑,匆匆一礼便退出去叫人传太医来,邢夫人、王夫人顿时将先前的话题忘到了爪哇国,一前一后的簇拥上来围着黛玉嘘寒问暖。黛玉连插话的空隙都找不出来,好容易捱到她俩喘口气的功夫,正待张口分辨一句“我没有生病”,还未出声,便被两个宫女不由分说的摁倒在榻上,一杯热茶凑到了嘴边。茶才喝完,太医已背着药箱如飞的跑来了。
“我不过是笑了她一下,其实究竟也没笑出来,就被大姐姐叫来太医,指鹿为马的非说我染了风寒,开了足足三天的苦药汁子,还让两位舅妈盯着喝,一顿都不落下的——大姐姐的心眼也忒促狭了!”夜间,黛玉向赦生抱怨道。
天涯彼方,赦生徐徐的收敛了因运功修炼而激荡不休的魔气,花了一刻钟的功夫默默的衡量了下自己与元瑶的武力值差距。
这几年来他日日勤苦修炼,实力突飞猛进,早与当年与她交手时不可同日而语,可据元瑶讲,当年她亦非全盛状态,之后割元神以补天,这状态只怕是益发的下滑。趁人之危不是正直魔能干的事儿,可要等元瑶恢复巅峰时期的实力,又不知得等多少年……
所幸,魔最不缺的便是时间。
“总有一天,给你报仇。”赦生纠结半晌,说。
“……你会错意了……”黛玉噎住,可顿了顿,眼望着烛台上连缀成玲珑形状的灯花,唇角终是忍不住翘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