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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香隐隐,随风潜入,宛如天香云外而来,令人心神皆醉。
黛玉隔了会儿,才慢慢的回过神来。这厢各家姑娘们已经得了诗,誊抄完毕,各自品评了起来。先前被取笑为“会社四回落第分八”的大嗓门姑娘,这回自然也没能凑出一篇佳作来,好在比起一首未做的黛玉,她的情况要好上太多。总算摆脱了名落孙山的头衔,那姑娘的面上几乎笑开了花,就差拉着黛玉的袖子感谢一番“代替落第之恩”了。
时人文会必有相应的赏罚之法,只是重在取乐而非裁断而已。是以大嗓门姑娘上回落第的结果便是全身的簪环配饰乃至荷包被各家的丫鬟一阵哄抢,几乎被洗劫一空,她也不曾着恼半分。然而这是熟人的玩法,众人因知她性情豪爽出手ヂ鸥艺饷赐婺帧慎煊裼胨煌谌思扔胨幌嗍欤植挥胙笥泻谓患乙蚴什胖乱娣5谋杀∷拮灾鳎倏此饲山壳拥囊侨荩阑岵换崾歉隹牟坏谩1霾坏玫模坎环k翟诿坏览恚a擞峙滤芽矗蠹颐嫔隙疾缓每矗菇腥怂剖桥趿丝橄闩缗绲娜榷垢话悖恿伺略嘧牛米排绿套牛攀滴选
十多双明眸秀目登时齐刷刷看向赵宜。身为鹤园诗社掌坛,当此难关,她不出面谁出面?赵宜略觉踌躇,自家妹妹自家知,能让赵宜弗推崇到心眼里再装不下别人的地步,这林县君必然是有真才实学的,罚她自择题目再做一首,也可全了她的颜面。可以适才的表现观之,林县君似有什么心事,乃至于心思不定,这个关头罚她作诗,也不知她做不做得出来?
黛玉目澄澹波,将众女的神情收入心中。众人眼底的神情掩饰得虽好,却依旧流露出一丝鄙薄之态。适才的不祥之感不觉扔于脑后,黛玉一时冷笑。心高自矜如她,怎会忍得他人有一丝一毫的轻视,还是在她最引以为傲的诗才上?她从来懒与人争名较利,却也不屑落人之后,哪怕是文无第一故而自己只能列于第二,她也不容有人当真居于自己之前!
勾出一抹淡云微月似的笑,黛玉道:“持螯赏菊,原是清秋乐事。螃蟹诗虽已得了,但怎可没有咏菊诗,好为雅集生色?”
众女愕然,赵宜倒松了口气,心知她既张了口,必是有把握做出的,当即笑道:“方才那螃蟹诗已经折腾得大伙儿脑仁疼,这咏菊诗只好静候县君妹妹指点了。”
黛玉浅浅一笑,再度提笔,一旁的赵宜弗忙殷勤上前,亲自给她磨墨。见她此回声色不同,有几位姑娘心中纳罕,便也凑上前来,见她落笔生花,却是纤秀的二字。
“《咏菊》。”一人念道。
“《咏菊》?这个题目也不怎样么。”大嗓门姑娘嘟哝了一句,被旁边的姑娘用绢子打了一下,连忙住口。
黛玉懒怠理她,行文若飞云流水,一径而下:
无赖诗魔昏侵晓,绕篱欹石自沉音。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
“好个‘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一人忍不住赞道,“娟逸纤巧,一字未着于‘菊’,却暗香盈盈,秋意满颊!”
她正赞的功夫,黛玉的颔尾两联已然一气呵成。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早在那人念出诗句之时,已有好几人坐不住,悄悄地凑上来围观。看罢相顾变色,先时的轻慢之态一扫而空,面面相觑之际,有人兀自说:“只这一首,许是她可巧来了兴头呢?”声音细弱,却是连自己也觉得心虚。如此巧思、佳句,即便是给了她们诗兴,作出的诗也未必能及得上这首《咏菊》的五分,说这话,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黛玉并未理会她,眉未抬、笔未停,又写下了《问菊》二字。赵宜弗忙伸长了脖子看,黛玉写一句,她就跟着念一句: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这一句一问,菊花若有灵,真要被问得无言可答了。”一人忍不住轻声说。
够了,够了,描花、传意、立格、问心,至《问菊》已然无一不尽善尽美。够了吧?真的够了,再写下去也只会拾前诗牙慧,徒落得味同嚼蜡——
然而黛玉还在继续写。
“《菊梦》。”这回几个姑娘忍不住齐声念了出来,她们被彼此吓了一跳,接着相视一笑,眼底尽是赞叹。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四座无声。
良久,清风徐来,烛光微黯,众女这才惊觉,皆如梦初醒般发出一声轻若淡烟流水画屏秋的叹息。
赵宜起身举杯:“昔日素王闻韶,便觉三月不知肉味。今日听了这咏菊三题,更是觉得这席上的酒食皆淡而无味。县君妹妹莫非是诗中仙托生的么?”
以此三首诗珠玉于堂,赵宜当即提议黛玉为本次文会的诗魁,原螃蟹诗的头名早在《咏菊》时便已甘拜下风,她的话正合自己之意,当即心悦诚服的居于第二。头名尚且如此,何况她人?黛玉本就有意大展奇才压倒众人,自然欣然领受。
至此,众人待黛玉的态度虽未骤变,但言谈之间的和气与之前的客套应酬相比,已是天壤之别。而当时格外刻薄的那几位不好意思主动过去和黛玉说话,便又凑在一起,拿着诗稿品评赞叹了一回。
一人说:“‘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这样的清梦聊聊,险些让人陷在内中,出不去了呢。”
一人则说:“我最心爱那句‘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真是修美清洁到浊世难容了。”
一人又叹道:“这样的人物,怎么偏就父母俱亡?可见天妒红颜,总要让人有所缺憾才满意。”
“可不是么!”几人纷纷应和,“如果不是父母俱亡,怎会流落到那样的人家?委实可惜。”又轻蔑的嗤道,“本朝律法,‘过临监官吏于所部内举放钱债、典当财物杖八十。违禁取利,以余利计赃者,杖一百’。哪怕是近些年来风气糜烂,糊弄起来较□□时容易许多,可真正的兴旺长久之家自会洁身自好,谁肯立于危墙之下?嘿,连印子钱都敢放,还有什么是他家不敢做的?”
“县君姐姐,你在想什么?都不理我的!”赵宜弗嗔道。
黛玉回过神:“我想着……什么时候得空,我也能做东请大家一回就好了。”
赵宜弗起先还是满面喜色,旋即意识到了什么,赶忙着说:“那边养的锦鲤颜色最是好看,姐姐陪我去看吧!”
唉,差点忘了林姐姐如今是寄住在荣国府的,哪怕是外祖家,可到底是寄人篱下,一草一纸哪里由得了自己?哪怕是名下有几处庄子,可未嫁女不好打理私产,有跟没有几乎没区别。要等到她真能做主,少说也得捱到出嫁后呢!自己若是追问下去,不就成了在林姐姐的伤口上撒盐了么?
岔开话题、赶紧岔开话题!
黛玉明白她的心思,顺势便将方才的失神掩了过去。只是陪着小姑娘看鱼的关头,依旧忍不住的去想适才听到的话。
宁荣二府中,有人在放印子钱?这等伤天害理之事,究竟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居然敢伸手往自己怀里揽?仅看今日这群女儿家的态度,便知如今的宁荣二府在士林中风评如何,哪里还禁得起印子钱的污水?他日一旦被揭发出来,后果……
不堪设想。
黛玉是何等心思玲珑之人,不过沉吟片刻,对于那放印子钱之人的身份已有了八成猜测。下剩的二成,只等请人为她查证。而这查证之人,自然是某魔当仁不让。一念及此,黛玉当即开启心音。
赦生,这会子腾得出空闲么?
下一瞬赦生已有答复,虽然只有一字:在。
悄不可查的,黛玉徐徐的舒了口气。她是秉性高洁之人,生平最厌污淖倾轧等一切腌h之事,可命途不济,偏令贾家成了她的母族,偏令她寄住荣国府,造化作弄,由来便是毫无道理可言。于宁荣二府,她既恼其不争,又怜被其所欺压之人。可惜她一介闺阁弱女,纵有不忿,又能奈何得了哪个?
好在还有你在。
黛玉抿了抿浅色的嘴唇。
纵然是孤标傲世,世所难容,无人堪与相偕归隐,可赦生总是在的。他原是浊世洪流中最暗烈的炎光,却残傲执妄的跃动在她的身畔,相依相随,是比海枯石烂更不离不弃的因缘与盟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