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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本来背对着宝玉,听他声音不对,连忙转过身来,却见他脸憋得红得发紫,神色十分痛楚,突然抱着头蹦了起来,惨叫道:“我要死了!”
他的样子颇为骇人,黛玉吓得后退两步,早有一大堆的丫鬟一拥而上将宝玉围得水泄不通。
这厢里的宝玉是喊生喊死,寻死觅活,那一头的凤姐是拿着刀到处乱撞,见神杀神见鬼杀鬼。惊动得全家人心惊胆战,乱成了一锅粥。请太医,诊不出来个子丑寅卯;求神问卜,不见一丝动静;请符请水,也没有半点效用。眼见得两人气若游丝面如金纸,堪堪是下世的光景,贾母、王夫人哭得肝肠寸断,稍能主事的贾政则已暗中预备下了棺椁寿衣,而对真相心知肚明的赵姨娘、贾环心中却是十分得意。
整个大观园闹成一锅沸粥之际,黛玉悄悄退到了竹阴下,攥紧了右手的掌心:赦生,怎么办呢!宝玉和凤丫头忽然齐齐发了疯……
隔了一会儿,黛玉听到赦生的声音自心底响起:你可无恙?
黛玉下意识的摇头,旋即意识到赦生看不到,当即在心中道:我倒没事,可老太太她们吓坏了。
说是无事,实则看着素习最亲近的哥哥就在自己身边忽然陷入癫狂之状,哪里有不心惊肉跳的?只是怕赦生担忧,才轻描淡写的混了过去而已。
详细情形究竟怎样?
黛玉定了定神,竭力去回忆适才所见的一切,方才无论巨细的向赦生复述了一遍。这回赦生沉默了很是一会儿,黛玉的忧虑惧怕随着他的默然而与时剧增,到了后来连心音都有些发抖: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你也没法子了么?
赦生却没头没脑的回了一句:我该去买茶?
“依我说,你这么吃茶吃水的,都吃了我家多少茶了,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凤姐戏谑的笑音在脑海边张狂的摇了摇,饶是此刻心底担忧已极,黛玉也不由面红耳赤,在心中嗔道:人命关天的,问你正事呢!
这就是正事。赦生辩解。
黛玉:……
他们中了咒。他连忙赶在黛玉着恼前补充道。
咒……难道真的如我所想的那样,是巫蛊?
若是巫蛊,二人已无命。
黛玉轻轻吸了口气,还未待她询问,赦生已先一步说出了解决之法。
搜出镇物,烧掉,性命无虞。
谁知黛玉屏住气息,问的却是另一件事:你这会子是有事吧,我是不是扰到你了?
往日但凡她有呼唤,赦生没有不立时回应的,今日虽也是有言必应,可言语间总有那么一丝慢悠悠的停滞,显然心神不属。思来想去,怕是他此刻有要事处理,而自己委实来得不大是时候了。
赦生随随便便的一腿横扫过去,身形拔高一跃而起,在杀猪似的惨叫声里,一脚跺在了最后一名参与围杀的土匪背上。手中长戟随手一插,锋利的刃芒贴着那土匪的脸没入了土壤中。后者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夺眶而出,口中惨叫声戛然而止,手脚徒劳的扑棱了几下就不再动,竟是被赦生一脚活活踩死了。
赦生脚踩着余温尚在的尸体,目光环视一周,还没来得及杀过来的土匪们齐齐后退一步,也不知道是谁打的头,忽然争先恐后的跪下,捣蒜似的磕起了响头,边磕边抽自己耳光:“饶命啊壮士!”
“叫你找死!叫你吃熊心豹子胆!叫你有眼不识金镶玉!打劫谁不成打劫壮士,你有几条命!”
“谁前儿瞎了眼,说要干就干票大的,领头的是个乳臭未干的小白脸,爷们一根手指就摁死了?哎呀呀,可害死兄弟们了!”
“乳臭未干?”赦生道。如果说赦生生平最大恨事是什么?绝对是投胎投错了顺序,没能抢在邪郎之前出生,棋差一步,头顶压了一个大哥一个堂兄,成了家里的老么。
“哈哈哈本大爷要狩猎去了,有的小朋友去不了可怎么办呢?”
“想不想去?想不想去?想去的话叫声‘兄长’,说不定本大爷会大发慈悲带你去喔!”
彼时还是一只团子的赦生掉头就走,果断无视了某只叉腰张狂大笑的魔物。
“乳臭未干!”赦生又一次重复道。少年的声线清若琉璃,一字一顿间,却有满满的杀意威势流动,听得伏地求饶的土匪们一下一下的肝儿颤。
“爷爷!您老是小的们的爷爷!爷爷饶命啊!”
赦生满意微笑,正逢黛玉的话传来:“你这会子是有事吧,我是不是扰到你了?”
无事。
遍地生不如死的哀嚎里,赦生温和的以心音回道。
得了赦生的主意,黛玉稍稍安下心来,悄悄进了。只见这厢宝玉双目呆滞,面白如雪,口中呢呢喃喃的不知说着什么胡话,贾母、王夫人早哭得肝肠寸断,邢夫人、薛姨妈、尤氏、李纨等女眷都赶了来,和着众姊妹一块儿围在周围拭泪。黛玉看了,想到今日不过伤了宝玉一人,竟是阖族如丧手足,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到底都赔了若干眼泪出来。可见凡人生在世间,比起独个儿,到底还是有家、有亲人才是好的。一念及此,一时百感交集,不觉将手扶住月洞门,泪水已是滚了下来。
她倚着门凝了会儿神,瞥见一拨人浩浩荡荡的自外而来,却是贾赦、贾政、贾珍、贾琏并几个不认识的男子,想来是男丁们得了消息赶来探视,连忙胡乱擦去面上泪痕,飘身闪进了内室。
贾母正哭得老泪纵横,黛玉悄悄坐到她身边,看着白发如银的外祖母一副痛不欲生之状,心中也是酸涩,当下探手搂住她的手臂,轻声唤道:“老太太。”
贾母已哭得神智麻木,黛玉又声气细弱,当时并没有意识到黛玉在叫她。直到黛玉大着声音连叫了好几声,才钝钝的回过神,转过脸看了黛玉一眼,却满目的怔忪,明明是眼睛瞅着黛玉,魂儿分明还留在另一侧的宝玉身上。黛玉看在眼里,险些又落下泪来,紧紧的咬了好几番牙才忍住了泪意:“二哥哥的样子,和大姐姐着了小人的道的时候很是相似的。”
贾母起初尚浑噩着,木了会儿,象征着理智的光忽然自苍老的眼底燃起,继而化作了愤怒的火光。
家里闹成了这幅模样,消息哪里有不传到宫里的?元瑶正在喝药,闻言气息一岔,登时咳了半天。
宝玉乃是从前的贾元春亦子亦弟的最疼爱的弟弟,她答应过要庇护贾府,对于宝玉自然更要护他周全。她虽早将书中的情节忘得七七八八,但宝玉、凤姐的症状一听便是中了巫蛊诅咒,元瑶这等出自正统道门的修行之士,生平最厌恶的便是这等蝇营狗苟见不得光的残毒之术。琳嫔巫蛊案摆明是有心人的构陷,且那些巫蛊对她起不了半点作用,她才懒得计较;可如今伤及宝玉,还要她如何忍耐!万一宝玉有个三长两短,她怎么向贾元春交代!
她冷笑着低头微一思忖,便着抱琴火速出宫,向贾府众人传达自己的意思:“听宝玉和凤丫头的情形,不似天灾,倒更像是人祸。巫蛊之术原是自古就有的,凭是通天盖地的英雄,都被磋磨得不人不鬼,可怜宝玉和凤丫头哪里敌得过?查!总在细微不易发现之处有痕迹的,此等阴毒不上台面的东西,断不可留!”
抱琴来时贾府正乱成一团。原来贾母已想到了巫蛊之说,下令彻查,老祖宗开了口,其余人纵有不满也说不得什么,无奈就中还有贾政这一等一的一个正经人,当时就变了颜色:“老太太,这怪力乱神之说如何可信!我等虽算不得什么豪门大族,好歹也算是诗礼传家,若是为着两个小人家就慌乱起来,传出去可怎么在正经人中间立足啊!”
贾母一怒之下奋力敲着拐杖:“这两个小人家可是你的亲儿子和亲侄儿媳妇!你自找你的正经人立足去,别拦着我们娘儿们救人!”
两人拉里拉杂的掰扯不清,其余人又不敢插嘴,只好在一旁装哭。而一边是儿子的亲奶奶,一边又是自己的夫君,可怜王夫人是里外都说不得,益发的只能将一腔担忧倾注在眼泪里发泄出来。
正没个奈何的时候,抱琴恍如神兵天降,传达了元瑶的提议。王夫人本自哭得失魂落魄,一听便如得了主心骨一般来了精神,一叠声的唤来一众丫鬟婆子们就要去搜。贾政本还要搬出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说,谁知元春竟传了口谕,只得依言由着王夫人行事。大户人家对巫蛊压胜之术或多或少都有耳闻,先前没有方向还罢了,一旦划定了宝玉、凤姐中了巫蛊的可能,王夫人当即将搜查范围锁定了两人住处的床榻、屋梁、门槛、花木等细微隐秘之处。一群丫鬟婆子们把和凤姐的院子一顿好翻,没多久就翻出了十个纸人,一边五个,青面白发形态狰狞,一看便是邪物。
王夫人气得咬牙切齿,拿帕子包了东西带来往桌上一摔,这回连贾政都没了话说。放在心肝上疼的两个孙辈被动了这等手脚,贾母起了个仰倒,一面叫人去请清虚观掌道录司的张真人来处理这邪祟之物,一面抖着身子的骂着叫彻查——不一时便查到了赵姨娘和马道婆身上。原来赵姨娘不识字,那日的借据是托一个婆子找了一个识字的小厮写的。婆子和小厮挨了几板子,俱都招了。再从马道婆处搜出了借据,上面的字和小厮供出的分毫不差,再摁着赵姨娘的手往手印上一比划,严丝合缝,不见半点缺差。
此时别说是贾母、王夫人,连贾政都变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