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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门扉以惊人的速度重新关闭,那几位胥吏的动作是如此粗暴,以至于门枢全程都在吱吱呀呀发出呻吟,透过皮肉直接刮削众人的骨髓。这声音击碎了我的癔症,让我从恍惚中恢复正常,重新把目光投向前后左右,评估我目前所处的情况。我清醒的时机是如此凑巧,刚好看到恶疽像一股移动浓痰一样爬上左手方向的丙四号土垒,把一整队鸟枪手连同弗朗机炮什用腐蚀吐息迎头浇成烂肉,而那些芽孢则环绕着宿主上蹿下跳,狭长的刀臂串起颗颗首级。呛人的强酸味道随风飘来,再次令我跪地俯身,交出肠胃的全部存货。
我没有再从垛堞直接探头,妖邪与魔君靠的是如此之近,一个在城楼上窥探的色目人是再明显不过的目标。我也没有勇气像那些殉难英雄,例如散骑常侍、给事黄门侍郎诸葛使君那样直面自己的毁灭。我蜷缩在那堆东西边上,差不多一刻钟一动不动,直到听见护城河里开始扑腾做声,这才像挨了晚倍噩马鞭一样跳脚起身,加入那些逃跑高官(御批其三)的行列,提起衣裳慌慌张张冲向了下墙廊梯。
河童绝望而勇猛的呐喊响彻在我的脑海,盖过我慌乱的脚步,盖过我粗重的呼气,折磨得我两眼流泪,干嚎痛哭。我知道这些小绿怪面对的都是什么,他们是在用龟骨短矛和锈铁小刀,对抗成千上万的行尸走肉,乃至遍身缠满太虚能量的凶残牙兵,明知不会有任何幸存机会,却还是为了争取微不足道的一点时间,前仆后继地向前……尸体载入河中的声音越来越密,越来越急,到了最后,甚至能听到整只骸耆投入河沟的响亮扑通声。用不着多久,台军罹难者的尸首,以及这些妖邪的腐肉便会填满护城河道,然后秦宗权的许蔡牙兵就可以绕过羊马墙直取门道,用随便什么东西当成撞城锤……不,他们用不着这些东西,他们只需要把恶疽靠上城墙,或者把臭烘烘的腐肉聚合体一只叠一只架好,然后人形妖邪就可以踩着这些沾满浓汁的绿色肉梯,像小孩子跳绳一样轻易翻上城头。
我大概是把这些话对着城墙内侧的那几队宿卫喊了出来,让他们赶紧上城楼增援,准备肉搏退敌,但是那个领着一百多刀剑备身——这些佩紫绶的具装骑兵什么时候都能被一眼认出来——的宿卫幢主看上去比我还慌,一边回吼一边拔出环首直刀,冲着东边墙上的蛊雕尸体乱指乱戳。他竟然把我当成炮什瞄准手,要我返回战位,否则当街军法从事,那匹坐骑也是威胁性地跨前两步,喷着鼻息的铁马嚼几乎碰到我的额头。绝望感瞬间占据了我的全身,我就像上岸的鲤鱼一样噗通栽倒,但那个刀剑备身幢主仍不罢休,甚至跳下马来伸手拽起我的脖子——
一只被铅弹、枪锋割出无数伤口的芽孢,就在此时跳上门楼女墙。
?御批其三:内有前朝宗室一人,强令官道巡兵护其出城,遭朕手刃肃纪。?
幢主当即把我扔回了地上。他从背上卸下一石骑弓,与众多部下一起张弦放箭,一百多枝钿银鸣镝窜上门楼,呜呜叫着把芽孢直接撕成了血沫。如果我当时神智完全清醒,说不定就会顺势夸上两句箭术很好之类的恭维,接着再用谨慎的用词提醒他们后面还有敌人,不应当在区区一只妖邪身上浪费这么多弹药……但我当时非常惊慌,非常非常惊慌,甚至因此丧失了语言能力。我不愿意在那里多待哪怕一忽,趁刀剑备身们搭第二支箭的功夫,赶紧从地上跳起来,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那位幢主没有追我,实际上,他的幢里没有人还顾得上追我。我拼尽勇气最后往墙上看了一眼,然后咬牙前冲,再不回头。留在眼中的那一幕是如此可怕,以至于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然可以清晰地复述出来,最小的细节也不会遗漏:芽孢的尸块黏糊糊地泡在血里,顺着青砖一团一团慢慢往下流;至少六个同类踏过鬼知道兄弟还是姐妹的残骸,狂笑着亮出狭长刀臂,瞄准宿卫们的脑袋纵身下跃。与此同时,在芽孢们身后的墙头,曾经空无一人的走道刹那间变得影影绰绰,充斥奔跑走动的各式妖邪,惨白发亮的尖牙滴下串串粉红泡沫。他们当中没有一只对瓮城围出的那片区域表示出兴趣,从城墙往下跳时,全都选择了面对街区、面对京师百万黎庶的正确方向。
一阵阵恐惧从背后传出,就像妖邪已经把爪子搭上了后脖颈。我摆动胳膊拼命奔跑,拼命奔跑,把刀剑备身的呐喊与惨叫全都抛出脑海,只是一昧地拼命往前跑。起先,我是沿着宽敞的御道一路直奔,经过一间间紧关铺面的有名正店,直跑得肺叶滚烫、腰间刺痛,这才稍稍找回理智,意识到在两百步宽的石板御街上,一个孤零零的人影是个多么明显的活靶。
人在遭遇危机时,决定通常会马上做出,我不假思索地刹住脚步,不顾从门板、窗帘后面窥探出来的一双双目光,转身向左。我没有特定的目标,只要是外城西面的里坊,随便哪个都行,我可以去常逛的瓦舍藏身,也可以到友人的家中停留,实在不行,赛马场的马厩也许还没有空,幸运的话说不定还能捡到一匹骑着跑路……
这些年来,每一月,每一旬,我都会为当时的怯懦斋戒忏悔。但我当时真的已经完全丧失了勇气。我没有大喊大叫或者胡扯谣言,但我的脚步与眼神无时不在散播恐慌。我穿过朱漆杈子跑上西桐街,又从宽敞的三合土大路拐进一条条坑凹小巷,每转一次弯都会惊出一群百姓,每多跑一段路都会多上几个临时同伴,一起抱着脑袋跑出几十步,然后在下一个路口像一群没头鸡一样各选所好。乞丐、卖艺人、串巷小贩、游方郎中、本城独居者……这些缺乏安全感的底层人最先开始奔逃,拖家带口的寻常百姓,没过多久也从南薰门周遭的里坊整门整户出逃。我们就是撕裂的令旗,我们就是不祥的狼烟,我们带来战败的消息,让汴京城从南向北充斥恐惧与哭号。
更为骇人的是,在这群惊弓之鸟外之外,还有真正危险的一群食腐乌鸦。
巡城缇骑——在前朝末帝驾崩前几年,这些太保在汴梁城已经是声名狼藉。文林馆的书童在脚店喝酒啃旋炙肉时,经常会充满不屑地提起那个笑话:“问:汴京城这般大,南监为何经年空着?答:看街上那些穿缇骑衣裳的赤佬,全在那里”。
我可以保证,这段话即便是有所夸张,也与事实相差无几。科考无望又不乐意戍边的勋贵子弟,仗着家中财势胡作非为的里坊恶少年,红衣缇骑里充斥着这两样东西。太平年节,他们就已经是敲诈勒索坑蒙拐骗坏事做尽,而在这妖邪兵临城下之际……愿晚倍噩吸尽他们的骨髓,当惊慌失措的人们开始在街上横冲直撞时,缇骑不但没有履行职责维持秩序,反倒迫不及待地开始了抢劫,手中高举带血的直刀。
他们猥琐地叫骂着、嬉笑着,骑马把行人堵到街角,抢尽财物后又把妇女按倒……满城的呼喊没有唤起怜悯,反而让这帮野兽变得更加兴奋,有几队缇骑干脆开始直接破门抢劫,当街拽住发髻把人拉出,就像游戏一样挥刀斩下首级。当热血溅上满脸狞笑的时候,就连城外货真价实的妖邪,看上去都没有这些本乡本土的本地人可怖。
我在致义里东墙亲眼目睹了这一幕。那是外城少数几个还保留着围墙的里坊,面对缇骑“开门!缉盗!!”的命令,里正当机立断地选择了关闭入口,惹得那三头野兽当即凶性大发,冲进门外司阍室,把那对可怜的老夫妇砍得血肉模糊……这事只用了几个心跳的工夫,做的异常娴熟。染血的三名缇骑丢掉武冠,舔着嘴边的污渍,紧张的瞳孔缩成针尖大小,一面在嘴里嘟囔着不知什么话,一面从腰上取下雕工精美的涂漆元戎猎弩,逼向我这个气喘吁吁、两腿快要累瘫的色目书僮。
我当时能做的,只有站直了怒视这群太保,好死的不那么窝囊。但是,里正率领留守民兵从鼓楼射下的一阵箭雨,让我得以继续苟活而不是过早解脱。咽气的尸体倒在我面前,比我之前见过的任何一具都近,也比之前见过的任何一具都让人安心,我看着这些喷血的东西,想笑却没力气,勉强抬起左边胳膊想对鼓楼打招呼,但里正和留守民兵,早就已经下到了地上。
他们打开门,推出两辆刀车停在门洞两边,然后招呼我,以及我身后的几个男女过去。出来的民兵一共有八人,除去手提古老三眼铳的里正之外,年龄都在四十以上,而服侍他们的“力夫”,更是一群连胎毛都没褪完的七、八岁小娃娃。不过,他们至少能把茶壶提过来,粗瓷碗里倒满琥珀色的大碗凉茶,对那时的我来说,这些清冽干爽的液体就是世界的全部……
我把用井水冰过的第一碗仰头而尽,停了片刻让肠胃休息,这才伸向温热的第二碗。可能是因为某位小力夫疏忽,茶面上飘了一只被水泡涨的小肉虫,如果西边传来的那阵响动没把我惊到,我可能就把它给直接喝下肚了。但是那个西街过来的、离着二十步就能嗅到浓烈尸臭,摇摇晃晃的跛步绝不属于活人的东西,让我一下子颤抖起双手,哗啦一声把陶碗掉地上摔了个粉碎。
尸傀。穿着生铁片凑成的粗劣铠甲、绿肤烂成黄白色的獠蛮尸傀。连这种行动迟缓的东西,都已经翻过了城墙,来到了不曾为任何外敌所染指的天朝京师。
小力夫扔了茶壶,不管不顾地跑回坊门。老里正挥动三眼铳,试图聚拢身边的民兵,为我们这些难民筑起一道人墙……我感到绝望,我感到无助,本已离去的焦虑再次爬上心头,转化为腾腾愤怒。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我烦躁地扯开绸服圆领,大叫大嚷让民兵扔给我一把刀,就算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再死——
然后一把带鞘的匕首就真的砸在了天灵盖上。那一下着实不轻,险些让我极其难看地摔个狗啃地,我揉着火辣的肿包,恍惚之间只觉得耳鸣目眩,一股饱含汗腥味道的热风拂过面孔,一个身穿布面铁铠的骑手擦肩而过,提醒行人避让的吆喝喊得轻松自若。但见他逼近摇摇晃晃的腐烂尸傀,至少八斤重的双节链锏高高扬起,扑通一声便将脏臭邪物当头砸翻,爆开的脑袋活像熟透了的水果。
有些东西飞到了我的袖口。不过我当时没顾得上去擦。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年轻人,看着他把盔缨上的“巡”字小旗拨正,先在两边的环臂甲上擦去污秽,再从马鞍右侧取下梨花短枪,喷筒对准尸傀抽搐不已的倒地死躯,“呼”地喷出全长三尺的白亮光焰……试图寻找新宿主的蛆虫,被混合了狼毒的黑火药烈火当即烤成肉干,而那个年轻的、脸颊被风吹成暗红的官道巡兵,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上一眨。他就像我每日例行抄写一样做完焚尸工作,然后为梨花枪换上崭新的炮捻与喷筒,一个利索地翻身上马,枪头遥指城南:
“那边一堆等着烧嘞,”他用最正宗的外城土话向我们解释,目光从左依次看到右,最后牢牢地钉在里正身上:
“万九叔,你去不去?大判说了,裤裆里还有卵子的,都跟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