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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之后,一家人在厅中叙话。
陶氏拉着爱子怎么都是看不够,眼角的皱纹亦隐隐舒展开来。
苏晗也在打量着父母。徐亨武功不俗,年近花甲之人却半点不显老态,与二十年前相比除了眼神不复往昔锐利,更加内敛之外,无甚变化,中年人一个。
相较而言,陶氏就老了许多了,纵然这些年来保养得宜,但毕竟是五十许的人了,两鬓染上尘霜,眼角鱼纹深深,让苏晗看得颇为心酸。
“荫儿,这些年来你到底去了哪里?”虽然爱子无恙归来,但看着那沧桑疲惫的面容,陶氏还是忍不住发问。
“孩儿这些年来可是踏遍了千山万水,领略了世界广袤,后来憧憬海上风光,又在南海待了许久,最近南海出了一伙强盗,孩儿被逼无奈才回归中原。”苏晗玩笑似的回答道。
陶氏不在意苏晗的语气,似责备似关爱地问道:“那怎么不回家呢?你知不知道累得我和你父亲有多担心。”
苏晗当然不能说是心理接受不了这两便宜父母,于是低沉着语气胡诌道:“孩儿在外面穷困潦倒,没有面目回来。”
陶氏鼻尖一酸:“你这个傻孩子。”
徐亨眉头一蹙,他可没陶氏这么好糊弄,刚刚本着老子的威严,没有开口,可此时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就要彻底问个究竟。
忽然,一道缁衣人影从堂外跨步进来,于门口立定。他发色全白,满面风尘,眼眶深深尽显疲惫之色,皱纹隐隐难掩苍老音容。此时的他直直地看着那早已站起向他望来的苏晗,语调沉稳,又有着一丝若隐若现的欣慰:“回来就好。”
说完,不给其他人见礼的机会,甚至不和苏晗言语,便直接转身离去。
徐亨的问话被堵在口中不得而出,是啊,回来就好,何必寻根究底。孩子总要长大,去面对风雨的,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只要给他提供展翅高飞的平台,以及疲劳时可以休憩避风的港湾就够了,过多的干涉反而不美,因此他便也不再开口。
“爷爷”,直到这时,苏晗口中凝滞的话语才脱口而出,他心中清楚,老人家爱面子怕待在这难掩心中酸楚,于是早早离开。一句“回来就好”承载着几多牵挂,几多思念。
苏晗鼻头微酸,眼睛发涩,弹指三十年,前世种种早已模糊,今生所有才是真实,这里才是自己的家,这里有自己的家人,外面再好,再是逍遥,再是自在,终不及家的温暖,也许自己早该回来的。
夜色深深,驱云遮月。
老爷子的回归使得大家也无心继续,宴席草草结束,苏晗怀着忐忑的心情,推开了后院书房的门扉,走了进去,看到了那沧桑的身影。
卫远侯徐家虽不是天下十七世家之一,但却也算是岭佑大族,常住沁阳府,与其他临湘府的怀远侯张晋,昌平府的靖远侯林真,陈潭府的镇远侯李栋,南岭府的威远侯屈通,以五府之地钳制大乾南疆属国。另有南阳郡公邵显祖,手掌七军,世镇岭佑。五府七军就是大乾在岭佑的最强力量,这里有接近三十名先天外景强者,邵显祖本人更是法相宗师,如此力量,已经能够与顶尖势力相比肩了。
但非如此不足以震慑南疆。
横断山脉深处的南疆腹地不说,就是与大乾接壤的东南十六国,也非全是人族,更有异人神裔杂居。大乾人族向来对这些异族很是防备,尽管在十六国内也是人族掌权,但对这些异人的戒备从中古至今就从未断过。因此庙堂之上,局势再是紧张,岭佑一州却也是风平浪静。
徐家徐亨本人是天象境的武者,苏晗的二叔徐卉也堪堪元气共鸣,老爷子徐宏更是天象巅峰已然能够映射外景。
武道一途,打开天人间隔,元气共鸣后就可遨游元气大海,一方面闭锁精元,一方面补足先天元气,延寿甲子。一旦达到天象巅峰的境界更是可以映射外景照见己身,祛除旧疾,完满自身,还能再延寿一到两个甲子不等。
老爷子早年打拼出一份家业,成亲较晚,此时已有近百岁高龄,但对于天象强者两三百岁寿元来说不过正当壮年。
可苏晗眼前之人却尽显衰颓,半点没有绝顶高手的精气神,浑身上下风尘仆仆,尽显沧桑。
苏晗心情沉郁,一如院中夜色,诚心诚意地躬身施礼道:“不肖孙儿给爷爷见礼。”
徐老爷子看着面前的孙子形容复杂,这是自己的长子嫡孙,又有隔代亲之说,简直视之如珠如宝,单从其名一个“荫”字,就能看出老爷子对他的宝贝。
这二十年来,徐老爷子虽用尽手段,但天下何其之大,怎能找遍。近年来,甚至卸下了卫远侯的爵位,一心找人,却没有半点收获。
当下见到,本应是个好消息,但看其脚步沉重,呼吸随性,也无与天地元气交感特征,可见武功是荒废了,如此寄予厚望的孙子窘迫如此,又哪有好心情欢庆相逢。千言万语最终还是汇成一句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
苏晗回到卧房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老爷子不是善于表达感情的人,他们祖孙二人只是静静安坐相顾无言,最后还是苏晗先开口把刚刚在前厅对陶氏所言的经历又讲了一遍,便告退了。
苏晗此时的卧房,不是他原本的院落,而是一间客舍,毕竟原来那里住着夏紫嬛,虽然按大乾礼法说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但毕竟不曾谋面,若是直接回去难免尴尬。
所以苏晗随便找了间客房安寝,至于夏紫嬛的事,只能以后再说了。对这种情形,陶氏也理解,没有多说什么,假作不知。
就寝尚早,也没什么娱乐,苏晗走进卧房跌迦而坐,直接入定,每日功课必不可少。
在苏晗入定之时,徐府东厢的一处院落中,假山活水伴着青郁古木,将这点不大的空间点缀的颇为欣然,无一处不透着匠人的别致心思。徐府下人行走此间,常怀敬畏之心,因为这里住着的是徐家长媳,虽只是个小商人的女儿,但老爷夫人对其宠爱有家,绝非其他各房公子小姐可比。
院落正屋,夏紫嬛换了一身淡粉色的轻便睡袍,坐在妆台前,对着铜镜,静静卸妆。房中只点了一盏烛台,廊檐凸显,月光也照不进来,四周一片黑沉,摇曳的烛火,把夏紫嬛一张清秀的俏脸照的明灭不定,投射在铜镜上的景象更是有几分光怪陆离之感,显得莫名诡异。
夜色渐深,屋外喧哗尽消,房中只有夏紫嬛一人还在静静的梳理着青丝,她的动作轻柔隽永,仿佛一副唯美的画卷。
“对这件事情,你们有什么想说的?”
夏紫嬛轻启朱唇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种唯美的氛围,她声音软糯,宛若对情人的低语,但配着她一个人独处的环境,却有别样妖异透出。
“事发突然,我们正在调查。”回答她的不是其他,竟然是铜镜中的夏紫嬛,一样的声音,一样的诡秘。陪衬着周曹环境,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氛渐渐弥漫开来。
“这就是你们给我的答案”,夏紫嬛的声音陡然转厉,无形气劲充斥房间,连一旁的烛火都不再摇曳,静滞了下来。
但镜中之人并不害怕,声音也低沉了几分道:“天心公主,这是个意外,谁都不想的,还有,上面要我告诫你,以后少发脾气,这次回来的不止是徐若荫这小子,还有不动礁岩徐宏这老家伙,他的万劫散手什么火候不用我提醒你了吧,现在他孙子回来了,我们也没有借口再把他再调出去,你的隐藏难度直线上升,更可虑的是他现在是心结尽去,升华法如成就武道宗师指日可待。升华法如的大宗师,是什么个程度,有着什么能为,你就算不清楚,也应该能想象到,面对这种存在,你是人是鬼他们一眼就能看出。所以让你小心,是为了让你保命。”
夏紫嬛眉宇间满是阴霾:“这么危险的活计为什么要交给我来做?为什么还不把我撤回去?”
镜中之人同样强硬:“门中策划了十余年之久,怎么可能因为这点小意外就终止?”
“那如果我已经暴露了呢?”夏紫嬛勉强平静下来,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或许,那徐若荫就是朝廷的人。”
“绝无可能,”斩钉断铁的声音自镜中响起:“你当徐宏徐亨是什么人,连自己的血脉都分不清楚?若说朝廷早有准备也讲不通,那家伙消失了二十年,我们十年前才有计划,总不可能朝廷二十年前就设网在这等我们了。若他们有这等手段,我们也不用隐藏了,直接抹脖子算了。”
夏紫嬛彻底安静了下来,沉默良久才道:“叫我留下卖命也可以,但我要支援,我要七心花。”
“哦?你七情入灭了?”镜中声音先是讶异,随即轻松起来:“这是好事啊,你实力越强,越有利于我们计划,这几天你找个借口离开徐府,我们派人,帮你消化七心花,助你突破。好了,现在府中高手如云,你我不宜相谈太久,如没什么事,不要轻易联系。徐若荫的底子查清楚后,我们会设法通知你,现在就这样吧。”
话音一落,屋中黑暗,莫名淡化了几分,月光自窗外射出,洒在夏紫嬛恬静的面庞之上。她像往常一样放下玉梳,站起身来,走近床塌,侧卧而眠。
……
西厢也有一处精致小院,院门上书着“玉琼苑”三个大字,龙飞凤舞颇具情怀。
院中正房里,苏晗的二弟媳祝英黛眉深皱,来回走动,每每望向那端坐正堂,持着一卷书册,沉静阅读的身影,便是一阵欲言又止。
不经意间,堂上烛火炸开一点焰花。徐敏行抬眼瞥了一眼祝英,不耐道:“好了,你别转了,我都被你转晕了。”
祝英见他搭话,立时站定急道:“你还有心情在这看书,我……”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徐敏行面色淡然,挥手打断道:“前些时日大哥不在,为父亲分忧,我责无旁贷,现在大哥回来了,他是嫡长子,自然一切都要交还给他。”
祝英气急:“就知道你是个榆木脑袋,徐家能有今日,还不都是你的功劳,就因为他比你早出生两年,就要将这一切拱手相让?”
确实,徐家并非世家大族,只是从徐宏一辈才开始发家,徐宏徐亨的确武功不俗,但于经营一道上却并不擅长,若无徐敏行在其中谋算,绝无今日能独霸一府雄视四夷的威势,毕竟再大的势力也需要金钱支持,所以也难怪祝英不忿。
“砰”徐敏行浓眉一挑,重重地把手中书册捶在桌上,呵斥道:“混账,什么他他他的,连大哥也不知道喊了吗?还有没有礼数?”
徐敏行成亲时,徐家还未如此发达,因此祝英只是徐亨手下校尉的女儿,出生市井,徐敏行平时一沉脸,都吓的她不敢吱声,更何况现在都摔书了。
顿时吓的她噤若寒蝉,不敢再言,但眼中还是有着一抹浓浓的不甘闪过。
徐敏行自然窥见,他并非盛气凌人之人,夫妻之间也一向相敬如宾,沉思一下还是解释道:“你那真是妇人之见,首先,徐家能有今日,是爷爷和父亲功力日深威震蛮夷的结果。其次,早出两年就是嫡是长,长幼有序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只有遵循这个道理,才能断绝那些妄者念想,大家各司其职,一起为家族出力,避免内耗。若是长不知幼,幼不敬长,放之一家便是家宅不宁;放之一国便是天下大乱。自古以来,功参绝顶者就能立下百年世家,可至如今,真正能称之为世家者有几何。还不都是祸起萧墙,你争我夺才衰落下去的。如此多的前车之鉴,若不警醒,徐家也同样过不了三代。今日我有心替了大哥,他日三弟就有心来替我,异日四弟再起心思,徐家安能长久?人心无足意,如此而论何时是个头。我意已决,明日回禀父亲,辅佐大哥处理家务。”
“好了,我累了,就寝吧。”
说完也不理祝英能不能想通,挥手斩灭烛火,转身向卧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