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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界·南赡部洲·迷雾之林】
“怎么办,才能逃跑?”
“怎么办,才能解脱?”
“怎么办,才能活着?”
“……”
意识渐渐变得模糊。双眼也开始有那些许死人眼球里的空洞填充进来。嘴唇也开始发涩干痒。
——明明是风在割伤自己,可为何这浑身难受的感觉却有如火在灼烧肉体一般?这施法的人……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弥月……”
这一声暗淡的呼喊,终究被那急速旋转着的风刃所带起的呼啸之声完全地埋葬了。
就好像,悼灵这毫无反抗能力的躯壳一样。
油尽灯枯。大抵便是如此吧。
悼灵跌倒在地。双眼的视界里幻化出无数碎片——他所见的世界,已然是个支离破碎的幻境,无数的影像重叠迷乱,让人更加辨不分明。但是,这却并不意味着那个声音里仿佛没有丁点儿杀意的女人就会放他一条生路!
“怎么?你终于忆起他了吗?”不知来处的女声再一次缥缈起来。和悼灵的视界不一样,她的声音却是字字分明,清晰透彻。不过,可喜的是,伴随着她的声音,那些风刃却又化作温和的微风,仿佛暖雾一般,开始透彻他的心扉。
“你……你到底……”悼灵的身体已受重创。此时的他,虽然有风在替他疗伤,却也是没有多少力气能够说清楚他的意思。
不过,风里的女声却仿佛听到了悼灵未说完的话语一般,她似微笑地柔声软语:“是啊。我就是他的妻子。现在,你知道你犯下的是多么沉重而不可饶恕的罪过了吧!”她是一个字一个字慢悠悠地吐露出来的,如庖丁在手的刀俎一般,出手缓慢,但却极为精准地划过他的胸膛,完美地刺痛他浑身的经络。“你觉得,我应该如何替他报仇才能够为他消去满腔的怨气,替我散尽那无穷的相思的痛楚?你——可愿意死?”
“……”悼灵张了张嘴,却终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心,依然嘭嗵地跳着,丝毫显不出紧张和害怕。或者说,他,已离死不远,无法再去表达出那些复杂的感情。但是,那个女声却犀利地将话锋插入他的心脏,戳破他的伪装。
“呵呵,怎么,面临死亡,我们备受天界重视的悼灵上仙,却也只是个如此怯懦的小人么?原来,你也会害怕死亡,害怕牺牲,害怕再也无法见到你深爱的人么?可是啊,你有否想过,当初被你无情杀死的人,他的心里,也是有着眷恋的人的呀!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那个时候你就舍不得留情,就下得去手呢?他是无辜的——”
“我……”悼灵迷离着双眼,本是想要说些辩解的话的,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只微弱地翕动着唇角,叹息,“你要杀我替你夫君报仇,我自无话可说。但是不管如何,请你都不要迁怒于其他人。”
“其他人?——你是在,替那个名为‘昊空’的妖物求情么?”
这凌厉的气势,仿佛记忆中那位伺候着天帝天后的九天玄女冷漠地看着他完全没有表情地讽刺他一般,逼得他的心骤地开始往下沉去。
“她不是妖……”声音,低得差点连自己都听不见了吧。
“呵呵,你没必要只在心里说啊。事实上,不管你有没有说出口,我都能够听见你的声音——无论它们是从你的喉咙里发出来,还是隐藏起来的腹语,亦或者是那些还只单单停留在你心间思绪中的言语,我通通都能够听见。所以啊,与其让我去勘破你的防护你的内心让你的身体多受点苦,倒不如安心地将那些话说出来——你要知道,有些事情,我是不太愿意刻意地去掌控轻重程度的。就像刚才的厉风一样,我很抱歉,为了让你想起来,风的力道好像大了些。”她好像记不起自己已经停了风刃转而治疗他的举动了。
“我明白了。”
“那么,我们可以开始了吗?”女声充满了期待,温婉动人。
“开始什么?”悼灵不明白。
“当然是祭奠他了。难不成,你仅仅只是打算在心里告慰一下他那依然不存于世的魂魄就算了事了么?生者常存。而逝者,却连一个归宿都不曾拥有,更无法再流连人世。”她哀伤地说,似在哭泣。“可是你要知道啊,我们这些被死去了的人们抛弃于世独自存活下来的孤独无助的心情,却只会在我们的心头上牵扯出一段郁结,很难被消除被拯救的郁结啊——你,是明白的吧?”
“我明白。”可悼灵仍不清楚她究竟意欲何为。
“果然呢,呵呵,如他曾说,你果真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孩子。”女声突地又明朗起来,似破涕为笑,却依然叫人看不分明,无法理解。
“那么,你要杀便杀了我吧。可我还是那句话,不要伤及……”话未尽,悼灵却被打断。他猜测着,她应该知道自己的意思了。
果然,那个女声缓和道:“你放心好了。虽然她是个妖物,但却也是个极为机警的孩子。不过可惜,她留在你身边,终究是有目的的。于你而
言,她是个祸害,留不得。”
“祸害?呵。你开什么玩笑!”悼灵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些许——可他还不曾注意到,他的伤已然好了大半!
“你知道吗,她的来历,她的牵扯,她的关联,以及,她身上背负的那些力量。”女声又变得和那九天玄女一般盛气凌人了。
“她是……”
“不错。女娲族裔的守护使,僻鲒之境的护佑者。”她倒是知道得相当清楚啊!
“那你怎么……”
“呵呵,看来,你在这世上千年的修行,真真儿的都是白费了呢!这个世界,岂是你所愿的那般简单又无害呀。”
“……”悼灵无言以对。他也不知道为何突然地就会在心里生出些许应该可以归于“与她共鸣”的情愫,甚至隐约地,他还开始以为这女声,竟真是一个与他相识多年彼此极为亲切的好友、故人!
于是,悼灵缓缓地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现在,他终于发觉自己的身体已然好了很多!惊喜,却又有些慌乱地翻看着自己先前疼痛难忍的地方——而现在,那里却都已经恢复如初了。他笑了起来,略带谢意地看向那湖上的银色镜面。
血雾翻腾,氤氲缭绕。似魔域,更妖异。
然后,悼灵便听见了她补上的那一句话。
“女娲的真正身份——你知道的吧!僻鲒之境,那是谁的领地,你也应该有所知晓吧。无论是哪一方,她们,于你,都是劫数。”
悼灵错愕地看向前方,那面耸立的镜面的底部,那片湖水幽幽晃荡着的地方。
——刚才那道声音,就是从那里边传出来的!这可和她之前说话时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啊!
她知道什么?
而她对自己说这番话,又是何种因由?
那像什么?
像亲人在叮咛自己?
像好友在忠告自己?
像父辈在殷勤关切自己?
——但是,无论怎样,悼灵都明白了,先前的害怕,恐惧,慌乱……那些都是枉然的事情。
“若自己早早地示好,兴许,就不会这般受罪了吧?”悼灵微笑地看着那些腾飞在湖面上的血红雾气绚烂地舞动身姿。
然后,他的笑就突地凝结成一团,陷入死寂。
——隐约地,悼灵看到了一个浑身裸露的女子正披着那些绯红的雾气,环绕其身,似淡色缥缈的衣裳,缓缓隐现。而她的嘴角,也轻巧地弯曲着,宛如一抹新月,亦或者说,是一抹大家闺秀的莞尔一笑。只是,带着血污,带着腥秽,带着妖艳。
继而地,悼灵便听见了她的声音,从那具隐现的身体里,像是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的妖魅。
“那,开始吧,我们两个……”
暖风徘徊,牵动着湖面上的绯红雾气一缕一缕地向上飞舞直去,聚拢在那魅影的周身,像一顶巨大的纱帐,遮住她全部的娇羞与柔美。
缓缓地睁开眼来,玉面上顿时生出了一幅像盛放了一朵红莲般的娇媚画卷。朱唇轻启,一段悠然深远古老而陌生的吟唱缓缓地从她的身前渗透出来,游荡过来,抵达他的心间,骤然地引得悼灵不禁自主地往前移了两步。
“我……这是被魅惑了么?”心下一急,悼灵忙着闭上眼去,心里直念叨起挚爱的灵儿的容貌——但是,这终究是无效的。闭塞的心扉之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早已深入进来,径直地和那掩于心门之外的歌声呼应着,双双齐用力地撞击拉扯着他的心扉,直直地将那道心门摧成齑粉了,拖拽着他的心神,逼迫着他睁开双眼了仔细地去瞧去看去欣赏那妙曼身姿的婀娜倩影。“她……便是那说话的女子么?弥……月?”
话说,环绕在那女子周身的红色雾气却都在悼灵闭上眼的瞬间化作一件血色绯红的长裙直裹住她的身子。一双修长白皙的细腿驻于那早已平静却依然雾气飞扬的湖面上轻轻舞动着,双臂也从自然的垂下逐渐抬高了,绽开了,像是倒悬的蕙兰花苞儿一般,逐渐地在暖风的天气里盛放开,释放出无尽的幽香和光芒,伴随着她的轻歌妙音,直直地诱惑着她身边的所有东西向她靠近——悼灵,红雾,银色月辉,赤色湖水,爬行虫豸,振翅飞鸟……齐齐地都聚在她的身边,静静地聆听着她的歌声,细细地欣赏着她的舞蹈。
所谓倾城,不正如此?
良久,待得弥月尽兴之后,她方才牵扯住裙角,停息下来,作别了因她舞动而来的虫豸、飞鸟及其它了方才缓缓地从那湖面上落踏下来,踩着地上柔软的落叶,如梦如幻地低声浅述:“真没想到,堂堂的悼灵上仙却也只是个色心未泯的世间俗人。不过无妨。说到这人世之间,能够在第一次见到我却依然不会怦然心动的男儿,说真的,当真也就只有他一个人吧!”显然,她说的是她的夫君,龙城——她的表情里占满了那种名为“幸福”的情愫。
“我……”悼灵紧张而又尴尬地沉下头。但是,突然的,一个激灵陡然地再次强烈地撞击起他的心脏——“这个声音……”
悼灵有些慌乱且诧异地抬起头来看向那个女子。他有些不敢相信,唯唯诺诺般地细声问道:“灵儿?”用着试探般的口吻。
却没想到,那女子竟是扑哧一笑,良久了才缓缓地摇头,轻言道:“看来,霖儿那姑娘果真是让你中蛊太深了呢!都那么久远的事情了,你居然还没能忘了她。难得,当真难得。”
步履轻盈,移步向前。弥月轻轻地拂袖而起,身旁一脚的空地上便现出了一道无字墓碑。在那碑前,些许水果糕点整齐有序地叠放在玉盘里,一并地,还有张冒着烟气的小型香炉和两张整齐放置的蒲团。
而更为奇特的,却是那原本看来偌大的几乎占据了绝大部分空地的血色湖泊,如今却缩得只有水井般大小的模样,黯然地在一旁吞吐着奇异的红光——那便是隐藏在这森林之中,每逢十五月圆之时方才会显现人间的满月之井!但是,更让悼灵意想不到的是,那井中,居然会生出一个如此美丽而又充满了魅惑气息的绯衣女子!
“那,我们就开始吧。”
“唔。”纵使她的声音轻柔动情且似灵儿,可悼灵终究还是有些忐忑不安。毕竟,眼前这女子实在是太过高深莫测,无影无息之间,就可以完全地魅惑自己,或者让自己伤残倒地,任其刀俎,又或者转瞬之间就治好自己无尽的伤痛。而她,到底又是何来历呢?
悼灵跟着那女子的身影缓缓地跪在身前的蒲团上,学着那女子的念白,一点一点地复述起祭拜的话语来。但是,奇怪的是,在这段祭拜的话语中,她却丝毫不曾提及她的夫君龙城,或者说,溟澄。
幽然间,悼灵不禁皱了皱眉,迟疑地转过头来,看着闭上眼默不作声的女子,缓缓地鼓足了气力方才问出来:“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替他刻下碑文,或者名讳呢?”
弥月漠然地张开双眼,仿佛不认识般地看着他。“你不觉得,这所谓的碑文,或者墓志铭,应该由你来书写才最为合适么?”
“是。是……”悼灵仓惶地转过头,不敢再看一眼她那双看起来很是犀利而深邃的眼睛。
不一会儿,祭拜结束之后,弥月便站直起身,幽幽地冲悼灵道:“你有什么问题要问的,那就尽管问我吧。能够替他回答你的,我一定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悼灵更是迷惑。
“这还有什么难懂的吗?”弥月的表情却是一副很耐心的模样,“我的意思,自然就是:你问问题,我来作答啊。”
“但是,为什么呢?我有什么要问的吗?”
“这……”弥月的双眼突然间就迷离起来,很快地就被泪水掩住了原初很是绚烂的光芒。“夫君他离世已久。身为被命运选中的使者,他未能完成的使命,自然也都应该交由我这个做妻子来接替完成。更何况,今生的你,还是那个让他最最疼爱的弟弟呢!”
“弟弟……你是说……不,不!”这么说来,那方才一同祭拜的人,她的夫君,那个名叫龙城的人,原来竟不是邪灵溟澄,而应该是自己的二哥哥,睚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二哥哥他什么时候,竟有了这样一位妻子?
“你……”弥月先是一副很诧异的表情。但片刻之后,她就明白了。而随即地,她的浑身却也都被一层似寒冰般的东西给笼罩起来——那便是腾腾杀气!
还是那双犀利的眼睛,只是,此时此刻,在那深邃的地方,却带着肃杀和怨毒的气息。
弥月凶神恶煞般地站起身来,持起右手,将那中指伸出来,迅速地化作一道绽放着红光的箭矢了狠狠地直插入悼灵的额头眉心里去。
“这么久,你居然还不知道,我要你记起的人究竟是谁!”
月光,依旧倾城地散遍了这空地中的所有地方。银白色的光辉穿透过弥月身边的血色迷雾,带着凛冽的寒气排山倒海般地扑倒在悼灵的身上。弥月的面上,那如红莲般绚烂的艳红已然消褪干净,取而代之的,便是那一脸凝结了空气的冰霜,血红,怨毒,愤恨。
——无论她的青丝,朱唇,亦或者粉面、绯衣,如今却都只集结着化作那一道血色的魅影。凝神,而容人敬畏。
嘴角轻轻地咧开,弥月朝着跪在地上的悼灵逼近去,用那一脸的寒气混合起沿途扫过的空气里的水汽凝结成六瓣雪花带着死亡的气息了一寸一寸静谧地贴近悼灵的面庞以及他那双瞪大的充满了畏惧、胆怯的眸子。
而在弥月的眼里,却也铺满了一层霜雪。然而,那层霜雪却也在他俩对视之际迅捷地凝结起悼灵眼里的视界,继而的,空气中凝结起来的细小的冰粒像极了突然间得到特赦令的亡灵,它们都只迅疾地蜂拥着钻进悼灵的眼眶,刺在他的眼球上,冰冻起他的神经,血液,以及他的脉络和行走其间的仙灵之气。
然后,弥月她笑了,脸上只有一种颤颤巍巍的怒其不争:“你知不知道他是谁呀!你知不知道,他就是为了你,才在这里守了这么多年!”